嘉峪关的二月末尾,风雪依旧像刀子,刮得人脸生疼。可到了三月,风里就掺了些别的东西。不再是能冻裂骨头的寒,而是裹挟着大漠深处卷来的干燥沙尘,呼呼地拍打着土黄色的关墙。白天日头毒起来,能把城墙晒得滚烫,夜里却又骤然冷下去,呵气成霜。
南歌没空伤春悲秋。如今北头的鞑靼没了动静,南头的西军也没了声响,两方都在蓄力,他也不敢贸然进攻,他倒是知道鞑靼几斤几两,可西军他却不敢断定了,毕竟杨坚生死未知,还有多少人跟着萧任芳去了他也摸不着底。
他刚从城头下来,铁甲上蒙着一层细密的黄沙,连睫毛上都沾了些。鞑靼人像草原上嗅到血腥味的鬣狗,虽然被几次强硬的出击打退了气焰,不敢再靠近关城十里之内,但试探性的冲击从未断绝。
南歌摘下头盔,随手掸了掸上面的沙尘。城楼下的校场上,几个新兵正笨拙地操练着枪法,被教头骂得狗血淋头。他眯起眼,嘴角不自觉地扬了扬。
“将军!”徐刻小跑着过来,手里捏着一封皱巴巴的信,“京里来的。”
南歌接过信,指尖在信封上摩挲了一下,慢条斯理地拆开。
“是粮草的事?”徐刻搓着手,眼巴巴地问。
南歌一目十行地扫过信纸,忽然笑出了声:“户部那帮老狐狸,总算舍得把咱们的军饷吐出来了。”
徐刻眼睛一亮:“真的?那帮孙子之前不是一直推说......”
“说是安年亲自过问的。”南歌把信折好塞进怀里,语气轻松了几分,“还捎带了几车药材和御寒的棉衣。”
“陛下圣明!”徐刻乐得直搓手,“这下弟兄们不用裹着破毯子站岗了!”
南歌没接话,目光越过城墙,望向远处起伏的沙丘。三月的风卷着细沙,在阳光下泛着金色的光晕。
“哟,你俩傻乐什么呢?”王焕之不知什么时候上来的,给墙头上的两人猛地一拳。
徐刻一个踉跄差点没站稳,好在被王焕之拉着领子拽了起来,南歌倒是习惯了,弯了下腰便化解了力道。
王焕之拍了拍南歌的肩膀,咧嘴一笑:“怎么,盯着沙丘看,是怕鞑靼人从沙子里钻出来?”
南歌收回目光,淡淡道:“他们不用钻沙子,已经够烦人了。”
王焕之收敛了笑意,压低声音:“斥候刚报,阿拉坦的先锋营在三十里外扎营了,人数比上次多了一倍。”
南歌眉头微蹙:“增兵了?”
“嗯。”王焕之点头,“看样子,是想趁着春荒,再冲一波。”
南歌沉默片刻,指尖在城墙垛口上轻轻敲击,发出沉闷的声响。半晌,他开口:“粮草呢?”
“勉强够撑半个月。”王焕之叹了口气,“朝廷的补给迟迟不到,再拖下去,别说打仗,弟兄们连站岗的力气都没了。”
南歌扯着嘴角一声:“陛下是尽力了,户部怕是又有人掉脑袋了吧,朝廷的粮草,应该还要些时日才来。”
王焕之听出他话里的讥讽,没敢接茬,只是低声道:“要不……再派一支轻骑,去劫鞑靼的辎重?”
南歌摇头:“阿拉坦这次学聪明了,辎重队前后都有重兵护卫,贸然出击,只会折损人手。”
“那怎么办?总不能坐以待毙。”
南歌眯起眼,望向远处的沙丘,缓缓道:“既然他们想攻,那就让他们攻。”
王焕之一愣:“什么意思?”
“放他们靠近城墙,再关门打狗。”南歌的声音极冷,“让弓弩手埋伏在两侧箭楼,等他们冲到城下,再放箭。”
王焕之倒吸一口凉气:“可这样风险太大,万一他们真的攻上城墙……”
“那就让他们攻。”南歌侧头看他,眼神锐利如刀,“只要他们敢上城墙,我就让他们一个都回不去。”
王焕之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笑了:“行,不愧是南将军,够狠。”
南歌没再说话,只是转身望向关外,便见一匹快马疾驰入关,马上的人浑身尘土,脸色苍白,几人对视一眼,便从城墙上飞了下去。
南歌先一步迎上去:“这么快就回来了?”
顾时翻身下马,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被南歌一把扶住。他喘着粗气,声音嘶哑:“将军……出事了。”
南歌眼神一沉,挥手示意周围士兵退开,拽着顾时往军帐走,王焕之和徐刻对视一眼,也跟着走了进去。
顾时坐在里头灌了一大口水,这才缓过气来,低声道:“陛下……要您把南家那三人押解回京。”
三人闻言一愣,南歌的脸更是快速沉了下来。
“押解回京?”南歌声音极冷,“他什么意思?”
顾时咽了咽唾沫,艰难开口:“陛下说……他要亲自审。”
南歌冷笑一声:“亲自审?”
顾时不敢抬头,继续道:“龙骧卫已经带着手令来了,估计明日就到。”
南歌沉默良久,忽然问:“他还说什么了?”
顾时犹豫了一下,才低声道:“陛下说……他身体好着,用不着将军挂心……但是……”
南歌的眼神骤然一寒。
顾时硬着头皮道:“属下觉得,陛下生气了……”
身体好着,不用他挂心?
南歌沉默片刻,忽地笑了出来。
“好。”他缓缓起身,“那就如他所愿,把人押回去。”
顾时抬头,欲言又止:“将军,这一路上……”
“路上若有人劫囚,杀。”南歌打断他,“若劫囚的是鞑靼人,就连囚犯一起杀。”
顾时心头一颤,不敢再言。
南歌转身走向帐外,夜风卷着沙砾扑面而来,远处,关城的轮廓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冷硬。
他望着京城的方向,嘴角缓缓勾起一抹笑容。
“陛下既然想玩,那就陪他玩到底。”
“将军?”徐刻见他出神,小心翼翼地问。
南歌回过神来,瞥向他,“去告诉伙房,今晚加菜。把前些日子猎的那几头黄羊炖了,给弟兄们暖暖身子。”
“得嘞!”徐刻兴冲冲地跑开了。
顾时见徐刻跑开,又胆战心惊的上前:“将军,还有一事,属下觉得还是要告诉将军……”
“什么事?”
“陛下虽让我带话,可话不全真……”
“他又熬夜熬坏身子了吧?”南歌想都不用想便说出了口:“杜太医给他开药了?”
“开了,不过是些调养的……陛下最近咳的厉害……”
南歌沉默了片刻,才轻轻“嗯”了一声,声音听不出太多波澜,只是问道:“杜太医怎么说?”
“杜太医说……是积劳成疾,加上春寒料峭,旧疾有些反复,让务必静养些时日,按时服药。”顾时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南歌的神色,“不过陛下……还是时常批阅奏章到深夜,杜太医劝不住,急得直跺脚。”
南歌的指尖在粗糙的桌案上无意识地划过一道浅浅的痕,语气依旧平淡:“知道了。下去吧,把人押解的事安排妥当,路上……多留点心。”
“是,将军!”顾时如蒙大赦,连忙躬身退了出去。
帐内一时只剩下南歌和王焕之两人。王焕之脸上的嬉笑确实收敛了些,但也没绷得像块铁板,他挠了挠后脑勺,咂咂嘴道:“啧,这皇帝当的,也不容易啊。咳得厉害还熬夜……杜老头儿怕是要愁白了头。”
南歌没有立刻接话,他走到帐角一个简陋的木架旁,上面放着一个不起眼的陶罐。他打开罐子,里面是些带着特殊清香的草叶。他拈起一小撮,放在鼻尖下闻了闻,又小心地放了回去。
“他那个性子,杜太医能劝得住才怪。”南歌的声音不高,“由他气去,由他熬去,横竖……他身边总有人伺候着。”
“不过时意,你和陛下……是什么关系?现在有时间给我细说了吧?”
南歌的手指在陶罐边缘轻轻摩挲了一下,眼神微暗。帐外风沙拍打篷布的声音忽然变得清晰起来。
“老王,”南歌的声音很轻,带着几分少见的犹豫,“这事...说来话长。”
王焕之见他这副模样,反倒收敛了玩笑的神色,从桌案上跳下来,拍了拍南歌的肩膀:“要是为难,不说也罢。我就是随口一问。”
南歌摇摇头,将陶罐盖好放回原处:“不是为难……”
整个京城都知道萧北歌为了保住他强行封他为后,到时候史书上不知道该有多少骂名了……北二军知道的不多,只听到些皮毛。
王焕之挑了挑眉,没打断他。
“那日我替嫁时……就……没忍住……”
“没忍住什么?”王焕之见他说头不说尾,接着问道。
“……没什么,反正现在就这样,没什么关系……”南歌说着,眼睛都快瞟边上去了,王焕之隐隐约约感觉到什么,走近了南歌。
“你那日在驿站,在陛下房里待了一夜都没被干出来,没什么关系能让你和陛下同床共枕?”
南歌的耳根瞬间红得滴血,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腰间的佩剑。王焕之见状,眼睛瞪得更大了,活像见了鬼似的。
“你……你们……”王焕之结结巴巴地指着南歌,突然压低声音,“那天……睡了?”
南歌猛地抬头,眼神闪烁:“老王!”
“哎哟我的老天爷!”王焕之一拍大腿,差点跳起来,“我说你那天怎么一个眼神就进陛下房了!合着你们……”
南歌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道:“此事……不可外传。”
王焕之立刻做了个封口的手势,“放心放心,我这张嘴严实着呢!不过...”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所以那晚到底……”
“老王!”南歌恼羞成怒地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要走。
“哎哎哎别走啊!、王焕之连忙拽住他,“我就问问,那……那陛下他……对你好吗?”
南歌的脚步顿住了。半晌,他才轻轻"嗯"了一声,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好?虽然一开始萧北歌是讨厌他,可也确实没有亏待过他……他这待遇甚至比宫里的嫔妃还好……
王焕之看着这个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小将军,忽然觉得鼻子有些发酸。他清了清嗓子,故作轻松道:“那就好,那就好……不过你小子胆子也太大了,连皇帝都敢……”
“老王!”南歌猛地转身,脸已经红到了脖子根,“再说这个,今晚的黄羊没你的份了!”
“好好好,不说不说!”王焕之举手投降,但嘴角的笑意怎么也压不下去,“走吧走吧,吃饭去。不过……”他走了两步又忍不住回头,“你俩谁在上……”
“王焕之!”南歌彻底炸毛,拔腿就追。
夕阳下,两个身影一前一后追逐着,惊起校场上一群正在休息的士兵。年轻的新兵们看着他们的将军追着副将打,都傻了眼。徐刻端着碗羊肉汤,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差点把汤洒了。
“这……这是怎么了?”他结结巴巴地问旁边的顾时。
顾时望了眼打闹的两人,又看了看京城的方向,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春天到了啊……”
徐刻一脸茫然:“啊?这才三月……”
顾时摇摇头,不再多言,只是低头喝起了自己的羊肉汤。远处,南歌终于揪住了王焕之的耳朵,两人笑闹着往伙房走去。
徐刻看着一愣,自言自语道:“将军原来……也那么……”
“我和你伺候将军的时间差不多,别问我啊……”顾时边喝着汤边笑道:“不过……”
“将军和陛下可终于动真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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