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归正常生活

额角抵着冰凉的车窗玻璃，出租车引擎的嗡鸣和窗外都市的喧嚣隔着玻璃，变得模糊而遥远，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肖战闭着眼，没有回头去看那辆远去的公交车。

不需要看。

那个对视，平静无波，却像一把最精准的手术刀，切断了最后一丝藕断丝连的牵扯。

走了。

就是走了。

母亲在一旁絮絮叨叨，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哽咽和后怕，手掌温暖地覆在他的手背上。肖战任由她握着，没有回应，也没有挣脱。他只是静静地靠着车窗，感受着车身轻微的颠簸，像一具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皮囊。

回到家，熟悉的筒子楼，狭窄的楼道，空气中弥漫着邻居家炒菜的油烟味。推开家门，一切陈设依旧，和他“离开”前别无二致。书桌上摊开的练习册，墙角的篮球，床上叠得不算整齐的被子……充满了生活气息，却陌生得让他手足无措。

他站在门口，有一瞬间的恍惚。

仿佛推开这扇门，就能回到那个为月考发愁、为篮球赛兴奋、偶尔会因为前排那个冷冰冰的转校生而暗自较劲的、简单的高中生活。

可能吗？

母亲催促他进屋，给他倒水，张罗着要做一顿丰盛的饭菜给他“压惊”。

肖战机械地应着，走到书桌前坐下。手指拂过练习册的封面，上面用圆珠笔写着他的名字——“肖战”。两个字，工整，却透着一种遥远的陌生感。

他拿起笔，试图解一道之前卡住的数学题。公式和数字在眼前晃动，却无法在脑海里形成任何有效的逻辑链条。大脑像一团被搅乱的浆糊，所有的知识和思维习惯，都仿佛蒙上了一层洗不掉的灰翳。

他放下笔，目光落在窗外。

楼下院子里，几个初中生在追逐打闹，笑声清脆。远处，城市的轮廓在夕阳下显得模糊而庞大。

这个世界，如此真实，又如此隔膜。

接下来的几天，肖战严格按照医嘱休息、进食。他吃得很少，睡眠很浅，一点轻微的声响都会让他惊醒，冷汗涔涔。母亲只当他是惊吓过度，变着法子给他补充营养，眼神里充满了担忧。

肖战努力扮演着一个受惊后逐渐康复的普通儿子。他强迫自己吃饭，强迫自己躺在床上，强迫自己对着母亲挤出安抚的微笑。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内里早已天翻地覆。

那些属于“王府弃子”的记忆，那些濒死的痛楚，那些与王一博之间血腥而诡异的纠缠，并没有随着系统的消失而淡去，反而像深深镌刻在骨髓里的烙印，在某些不经意的瞬间，就会猛地窜出来，啃噬他的神经。

他看到锋利的水果刀，会下意识地后背一紧，仿佛又感受到了杖刑的剧痛。

他听到突然的巨响，会心脏骤停，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被南境杀手踹开房门的雨夜。

甚至，在夜深人静时，他偶尔会下意识地去感受胸口，寻找那早已不存在的、与另一个人共享的刺痛感。然后，在意识到那连接真的断了之后，涌上的不是解脱，而是一种更深的、无法言说的空洞和……失落。

一周后，他回到了学校。

走进熟悉的校门，穿着同样蓝白校服的学生们嬉笑着从他身边跑过。操场上传来篮球拍打地面的声音。一切都和他“离开”前一模一样。

却什么都不同了。

他低着头，避开人群，走向教学楼。每一步都走得异常缓慢和谨慎，像踩在布满地雷的战场上。

教室在后排。他推开门，喧闹声瞬间涌入耳膜。同学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讨论着假期趣事，或者抄着作业。没有人过多地注意他，顶多有几个相熟的同学投来关切的目光，低声问一句“你没事了吧？”

他点点头，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快步走向自己的座位——倒数第二排，靠过道的位置。

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极快地扫向前排靠窗的那个座位。

空的。

王一博还没来。

心脏莫名地沉了一下，又缓缓归位。他拉开椅子坐下，将书包塞进桌肚，动作机械。

早自习的铃声响起，教室里渐渐安静下来。班主任走进来，例行公事地讲了几句，目光在肖战身上停留片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但没有多问。

肖战拿出课本，摊开，视线落在密密麻麻的文字上，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他能感觉到，有几道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他身上，带着好奇和探究。关于他和王一博的“意外”，显然已经在学校里传开了各种版本。他成了话题中心，但他毫不在意。这些同龄人的窥探和议论，与他经历过的那些相比，轻飘得像尘埃。

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像被一根无形的线牵着，绷紧在教室门口。

他在等。

等那个人出现。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早自习结束，第一节课开始。数学老师走上讲台，开始讲解三角函数。

教室门被轻轻推开。

所有的声音，在这一刻，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王一博走了进来。

他穿着熨烫平整的校服，背着那个黑色的双肩包，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步伐沉稳。他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向前排那个靠窗的座位，放下书包，坐下。动作流畅自然，没有任何停顿或迟疑。

仿佛只是迟到了几分钟的普通一天。

教室里静默了一瞬，随即各种细碎的议论声如同潮水般涌起，又迅速被数学老师敲黑板的声音压下。

肖战的心脏，在王一博走进来的瞬间，猛地收缩，然后又以一种不正常的频率狂跳起来。他死死盯着课本，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不要抬头去看。

但他能感觉到。

那道熟悉的、冰冷的、带着无形压迫感的气息，就在前方不远处。

他们之间，隔着几排桌椅，隔着无数窃窃私语的同学，隔着两个时空的血与痛。

却又近得，仿佛能听到对方清浅的呼吸。

一整节课，肖战都维持着同一个姿势，脊背僵直，像一尊石雕。老师讲了什么，他完全不知道。他的所有感官，都像雷达一样，聚焦在前排那个纹丝不动的背影上。

王一博听课很专注，偶尔会低头记笔记。他的侧脸线条在窗外透进的光线下，显得清晰而冷硬。没有任何异常，没有任何情绪外露。

平静得，令人心寒。

下课铃响。

王一博合上课本，起身，离开了教室。自始至终，没有回头看肖战一眼。

肖战依旧僵坐在座位上，直到教室里的人都走光了，他才缓缓松开攥紧的拳头，掌心留下几个深深的月牙形血痕。

他知道，这场回归“正常”的戏，比他想象中更难演。

他们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教室），呼吸着同样的空气，却隔着一条无法跨越的、由鲜血和沉默筑成的鸿沟。

放学后，肖战最后一个离开教室。

他独自一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在经过一个十字路口时，他无意间一抬眼，看到马路对面，王一博正站在一家便利店门口，手里拿着一瓶矿泉水，微微仰头喝着。午后的阳光勾勒出他流畅的下颌线和脖颈的线条。

他似乎察觉到了视线，喝水的动作顿了一下，极淡的目光扫了过来。

隔着川流不息的车流，两人的视线再次短暂交汇。

依旧没有任何波澜。

然后，绿灯亮起。

王一博拧上瓶盖，转身，汇入人流，消失在街角。

肖战站在原地，看着对面空荡荡的便利店门口，久久没有动弹。

傍晚的风吹过，带着一丝凉意。

他慢慢低下头，看着自己脚下模糊的影子。

他知道，有些东西，一旦碎了，就再也拼不回去了。

比如信任。

比如……那场错误绑定下，滋生出的、连他自己都尚未厘清的、复杂难言的东西。

现在，只剩下满地锋利的碎片。

和一场漫长而无声的……

凌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