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左贤王呼延灼的到来,如同一块巨石投入长安平静的湖面,激起的波澜久久未能平息。
鸿胪寺内的谈判接连进行了数日,气氛一次比一次凝重。
呼延灼此人,人如其名,言辞犀利如刀,态度倨傲,所提条件之苛刻,远超朝野预期——不仅要岁币金帛、开放五市于其指定的边境要冲、索要河套之地的大片草场,更有甚者,竟索要大雍的工匠、伎人以供“交流文化”,若不是朝中无适龄皇女,只怕便要求和亲了。
大雍虽暂处守势,但国体尊严岂容如此轻侮?
谈判陷入僵局,呼延灼却丝毫不急,以需详加斟酌为由,堂而皇之地在鸿胪寺驿馆住了下来,摆出了一副长期周旋的架势。
朝堂之上,暗流汹涌。而该如何应对,各派分歧日益尖锐。
以镇护大将军肖平戟为首的一派,主张强硬应对,认为朔方狼子野心,贪得无厌,当以精兵陈于边境,示之以威,谈判桌上方能争得实利。互通有无可矣,割地纳币则绝无可能。
而镇北将军冯靖的态度则更为激进,几乎主战,冯靖在殿上言辞激烈,战意高昂,引得不少将领附和。
与此相对,以世袭罔替的韩国公为首的老成持重之辈,则力主怀柔,意图稍作让步,准许所求,暂缓其兵锋,使我朝得以休养生息,积蓄国力,以待来日。此论调虽显保守,却在部分文臣和宗室中颇得支持。
皇帝每日听取争论,却始终未露底牌,只令有司继续与呼延灼周旋,同时密令北疆、西域诸镇加紧戒备,整军经武。
连日来,诸臣将频繁被召入宫中议事,时常直至宫门下钥方才离去,人人面带倦色,心事重重。
而肖战眼见这些,却无从协助,难免心焦。
这日午后,肖战正于府中习箭,忽有宫中女官持皇后手谕至,言称宫中新得异域奇花,皇后娘娘闷得慌,召几位年轻郎君娘子入宫伴驾,闲谈解闷。
肖战心下微异,皇后虽性子和善,却并非不知轻重之人,此刻朝野目光皆聚焦于朔方使团,何以突然有闲情赏花?
然懿旨已下,不容推拒,他只得整衣入宫。
至皇后所居的凤仪殿,果然见几位宗室子弟和勋贵少年已在座,殿角摆着几盆珍稀花卉,却无人真正赏玩。
皇后斜倚在榻上,神色略显慵懒,与众人说着长安近日的趣闻,绝口不提朝政。
闲谈约莫半个时辰,皇后似有些倦了,揉了揉额角,对肖战道:“本宫有些乏了,阿战,你替本宫去一趟翰林院,将前几日陛下要的那本《西域风物志》取来。”
肖战领命而出。
行至通往翰林院的复廊时,却见王一博正独自一人从另一头匆匆走来,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与凝思,手中捧着几卷文书,似是刚从议事堂出来。
两人在廊下不期而遇,俱是一怔。
连日未见,此刻猝然相逢,目光交汇间,竟一时无言。复廊寂静,只闻风吹竹叶的沙沙声。
“你……”
“你……”
几乎同时开口,又同时顿住。
肖战看着他眼下的淡青和微蹙的眉心,下意识道:“脸色这般差,没歇好?”
王一博眸光微动,看着他,也低声道:“皇后宣你来的?”
他显然知道此刻宫内焦点何在,对肖战的出现有些意外。
“嗯,娘娘唤来赏花。”肖战笑了笑,语气轻松,试图驱散些凝重气氛。
王一博闻言,唇角勉强牵动了一下,却无甚笑意,只低声道:“局势复杂,陛下心烦,臣子岂敢懈怠,这些时日自然劳神些。”
他目光扫过四周,声音压得更低,“此处非说话之地,你早些离宫回府,近日少在外走动。”
言语间的关切虽隐晦,却真切。肖战心中一暖,正想再说什么,眼角余光却瞥见复廊尽头似有人影一闪而过,衣角明黄。
他心头猛地一跳。
王一博也察觉了,面色微凝,立刻收敛了所有情绪,恢复恭谨姿态,低声道:“还有要务,先行一步。”
说罢,对着肖战微一颔首,便转身快步离去。
肖战站在原地,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又瞥了一眼复廊尽头,眉头缓缓蹙起。
当日晚些时候,皇帝与皇后于宫中清凉殿忽然设下小宴,召见了几位重臣,还请了数位宗室亲王和如韩国公这般的老臣,以及……包括肖战在内的几位近日颇得皇后“欢心”的年轻勋贵子弟。
宴上丝竹悠扬,觥筹交错,皇帝谈笑风生,只问些家长里短、风土趣闻,绝口不提朔方之事,仿佛白日里朝堂上的剑拔弩张从未发生。
然而,席间天子那看似随和的目光,却数次似无意般扫过肖战所在的方向,深沉难辨。
肖战端坐席间,面上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心中那根弦却悄然绷紧。
他隐隐感到,午后复廊那短暂一晤,或许并未逃过某些眼睛。
清凉殿的冰盆散发着丝丝寒气,皇帝似是无意间问起冯靖在北疆的军务,盛赞其勇武,言语间流露出十足的倚重。
王一博握着酒杯的指尖微微一紧。
他抬眼,恰好对上对面肖战望来的目光。
肖战几不可察地朝他眨了眨眼,眼神里带着询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清凉殿内,丝竹声稍歇。皇帝的目光从冯靖身上缓缓扫过,方才那赞许的笑意犹在唇角,话锋却悄然一转:
“然,”皇帝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朔方虽狂悖,其请虽苛,然其势未成,未必愿倾国来战。为苍生计,为社稷计,孤意已决——”
他目光扫过全场,最终落在礼部王尚书与肖平戟身上:“着礼部会同镇护大将军,主持与朔方使团再度和谈。前番条件,一概驳回。然,为表孤怀柔之意,岁币可酌情增减,五市地点需再议,草场、工匠、伎人之事,绝无可能。务求订立盟约,暂缓边衅,以固国本。”
此言一出,殿内气氛微变。主战者如冯靖,脸色骤然一沉,眼中飞快掠过一丝难愤懑与不甘。
而主和者如韩国公,则微微颔首,面露欣慰。
肖平戟神色沉毅,出列领旨:“臣,遵旨。”
他深知这份差事的艰难,要在维护国体与避免战端之间走钢丝,绝非易事。
皇帝微微颔首,视线转而投向席间一众年轻勋贵,似在思索什么,最后定格在肖战身上,语气随意却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盟约若成,朔方索要的首批‘抚慰’物资,数额不小,输送至关外亦需稳妥。肖战,”
被点到名的肖战立刻起身:“在。”
“孤将此任交予你。”皇帝看着他,目光深沉。
此令一出,席间悄然寂静。
皇后先出言道:“陛下——肖公子身无官职,此去于礼不合。”
皇帝向她投去漠然的一瞥,续道:“册封肖战为武宁伯世子、领太常丞职,礼部与呼延灼协定事毕后,由你率一队禁军,护送首批物资前往边境,交割与朔方使团,不得有误。”
这差事看似是份恩宠,实则棘手无比——成功也无甚功劳,若途中或交割时稍有差池,便是大过。
且将肖家父子皆置于与朔方交涉的最前沿,圣心莫测。
肖战心头一紧,却不敢有丝毫犹豫,立刻躬身:“臣,领旨!”
就在这时,一人离席而出,声音清朗:
“陛下,臣有异议。”
众人循声望去,竟是王一博。
他面色沉静,目光低垂,拱手道:“小肖大人虽勇武,然年资尚浅,且……”他顿了顿,似在斟酌措辞,“且其性疏朗,恐不谙物资交割之繁琐与边境交涉之险峻。护送之事,关乎国体,不容有失。臣愿请命,或另遣经验老成之将佐,辅佐小肖大人同往,更为稳妥。”
他此言一出,席间顿时泛起细微的涟漪。
谁都听得出,这话明里是质疑肖战的能力,暗里却是在回护,不愿他独担此险。
肖战闻言,猛地抬头看向王一博,眼中闪过复杂情绪。
皇帝的目光落在王一博身上,带着一丝玩味,又瞥了一眼面色微变的肖战,缓缓道:“王卿所虑,不无道理。”
“然,历练方能成才。肖战听旨——”
“臣在。”肖战咬牙,再次躬身。
“孤准王少师所奏,增派一队经验丰富的边军老卒随行协助于你。主事之责,仍在你身。望你好自为之,莫负孤望,亦莫辜负王少师这番‘关切’之心。”
最后一句,说得意味深长。
王一博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紧,却无法再言。
肖战深吸一口气,朗声道:“臣,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圣恩!”
说罢,他飞快地瞥了王一博一眼,眸光中满是安抚,随即垂下眼帘。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甚好。”
皇帝又状似无意地提及:“大将军重任在身,与朔方协议期间,大将军在长安部分的练兵事宜,暂先转交镇北将军代劳吧。”
肖平戟眼中忽生不可置信的神色,然而并无太多犹豫,即刻起身答是,而冯靖则略一挑眉,一扫之前的懑然,含笑接旨。
席间无论文臣、武将、勋爵子弟,不一而同地显露出复杂神色。
肖平戟在先帝朝以战功受封,一步步成为镇护大将军,乃当朝武将之首,手掌重兵,一向受先帝与陛下的倚重,且他为人忠勇恭正,声名极佳,在朝中也十分受人爱戴。
如今虽只是练兵之权暂有迁移,却难免叫人心里嘀咕,恐怕圣意有改。
宴席继续,丝竹再起,却再也掩不住底下的暗流汹涌。
鬼使神差地,或许是连日来的压抑与对冯靖骤然得势的警惕,或许是心底对那个秘密的灼烧感再也无法按捺,王一博霍然起身,离席行至殿中,躬身行礼,声音清朗却如金石坠地,瞬间打破了所有沉寂:
“陛下,臣有一事禀奏。”
宴席霎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他。
皇帝目光微凝,带着一丝被打断的淡淡不悦:“讲。”
“臣近日偶查旧档,发觉镇北将军冯靖之身世,似有疑点。”
王一博垂着眼,声音平稳,却字字清晰,“其母冯氏,疑为当年获罪抄家之臣冯明远之女。冯明远事涉勾结外邦,虽有定论,然其女隐姓埋名,其子更以孤童身份蒙圣恩拔擢……此事若深究,恐有欺君之嫌。”
话音落下,满座皆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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