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像浓稠的沥青包裹着他,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每一次试图的呼吸都带着撕裂的痛楚和刺鼻的烟尘气味。王一博猛地睁开眼,视野里是熟悉又陌生的逼仄空间——车队临时休息室冰冷的天花板。没有刺眼的手术灯,没有扭曲变形的方向盘金属片抵在喉咙的感觉,更没有燃油灼烧皮肉的焦糊味。只有身体深处传来的真实酸痛,像无数根针密匝地扎在过度使用的肌肉纤维里,宣告着昨晚高强度的封闭模拟训练才刚结束不久。
勒芒的噩梦残影像鬼魅般黏附在视网膜上,引擎的尖啸和爆炸声浪还在耳道深处隐隐轰鸣。他坐起身,粗重地喘了几口气,试图驱散那深入骨髓的幻痛。凌晨三点。外面只有车库深处维修工具偶尔相撞的轻微金属回音。他抓起扔在折叠床尾的T恤胡乱套上,手指擦过右臂内侧一大片新鲜的青紫色擦伤,是模拟器上过于激烈的转向动作留下的印记,钝痛感很真实。
他走出休息区,冰冷的水泥地寒气透过薄袜钻进脚底。凌晨的车队基地只剩下几个角落亮着惨白的应急光源,庞大空旷的空间被分割成一格格移动阴影的迷宫。没有赛车刺耳轰鸣的地方,寂静反而具有某种压迫的重量,像深海水压般挤压着耳膜。他几乎是凭着肌肉记忆穿过这片静止的钢铁丛林,走向那排更衣间尽头属于他的那个独立盥洗室。
拧开灯,刺眼的白光让生理性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眼下带着浓重乌青的脸,下巴上有没刮干净的胡茬,像刚经历了一场小型战争。勒芒那条几乎撕裂了半个右肩的安全带擦痕已经结痂,呈暗红色,在肩胛骨的线条上方狰狞地延伸。他拧开水龙头,冷水激烈地冲刷在脸上,试图带走最后一丝残梦的昏沉,也带走了皮肤表面仅有的一点虚假暖意。冷水带来的刺骨战栗短暂地覆盖了神经末梢的疲惫。他双手撑在冰冷的陶瓷台盆边缘,水滴顺着发梢和轮廓鲜明的下颚滑落,砸在白色瓷面,啪嗒作响。镜中的倒影,眼神深黑,像暴风雨过后搅动着泥沙的海湾,空洞,又潜藏着未尽的惊悸。他盯着镜子里那个被现实与噩梦双重折磨的身影,像是在审视一台刚经历极限测试后濒临宕机的精密仪器,需要彻底的检修和校准。然而维修指令却下达得毫不留情。他摸到剃须刀,冰凉的金属刀头贴上脸颊皮肤时激起一片细微的寒栗。
就在这时,搁在台盆边缘、屏幕朝下的手机嗡嗡震动起来。声音在冰冷的盥洗室里被放大了无数倍,突兀而急迫,像一柄小锤敲打着他绷紧的神经。
动作一顿。剃须刀偏离了轨迹,在下巴颏上拉出一道浅浅的、渗着血珠的口子。细密的刺痛感传来。他没理会。
没有立刻去拿。
凌晨三点四十二分的震动,在寂静里突兀得像深夜墓地里的鸦啼。
他关闭了水龙头,水流声骤停,只剩下手机持续的嗡鸣,粘稠地填满空间的每一寸。水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轮廓,滑过喉结的凸起,最终没入领口。他的视线牢牢锁定在那块亮起的屏幕上。
不是他熟悉的时区会活跃的任何联系信号。一种模糊却强烈的不安感像冰冷的藤蔓般缠绕上来,勒紧了心脏。
一种几乎要被漫长黑夜和紧绷训练压垮的窒息感裹住了他。他深深吸了一口充斥着消毒水和冰冷瓷砖气息的空气,那凉意像是带着细小冰棱钻入肺泡,激起细微的刺痛。
终于伸手,指尖触及冰凉的手机背面。一点微不可查的黏腻触感传来——是刚才溅到的水珠?还是尚未凝固的血渍?
手机翻过来。
刺眼的白光屏幕上,清晰地跳动着来电号码——+33 6 XXXXXXXX。
法国区号。
陌生的个人号码。
不是任何一个合作伙伴,也不是他烂熟于心的几位媒体紧急联系人。一个纯粹陌生的数字串,像一串意义不明的乱码,带着异国深夜特有的不祥气息,穿透冰冷的信号塔和茫茫夜色,敲开了他这个被隔离在测试中心之外的私人空间。
他接通电话,冰冷的屏幕紧贴耳廓,没有出声。
电话那头只有一片空洞的、被噪音扭曲的寂静。
像连接着无垠的真空宇宙。
然后是……一种声音。
一种难以形容的杂音。不像是城市背景噪音,不像是任何电子设备的干扰,也不是单纯的忙音。更像是什么湿漉漉、黏稠的东西在某种粗糙的平面上被反复拖拽、摩擦,时断时续,伴随着压抑的、破碎的气流抽吸声,一下,又一下,几乎淹没在滋滋的电流杂音里。
像垂死之人艰难从堵塞的气管里榨出的最后一点空气。
“……谁?”王一博的嗓音异常干涩沙哑,如同砂纸摩擦生锈的铁皮。他下意识地抬手去按墙上冰凉的瓷砖壁,指尖用力到泛白。
回应他的依然是那令人心悸的拖拽声和喘息杂音。
“说话!”他声音陡然拔高,在冰冷的盥洗室里撞出突兀的回响。
嘶嘶……嗬……
那诡异的声音停顿了一瞬,随即变得更急促、更破碎,像濒临崩断的琴弦,尾音拖曳出粘稠的泣音,然后毫无征兆地——断了。
“嘟……嘟……嘟……”冰冷的忙音响起,规律而机械,切断了一切联系。
王一博猛地将手机从耳边拿开,死死盯着屏幕。通话时长:45秒。法国区号依旧在屏幕上固执地闪烁着。
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椎骨瞬间窜上头顶。深夜的异国陌生电话,诡异不祥的窒息杂音……这远超出正常范围。他背脊瞬间绷得僵硬如铁,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是恶作剧?媒体骚扰?还是……
他猛地冲出盥洗室,带起的风搅动了冰冷的空气。脚步在空旷的走廊发出急促的回响,他径直冲向车队基地深处的值班室。里面只有值夜班的年轻技术员艾米莉亚,正戴着降噪耳机对着电脑屏幕整理数据,面前放着杯热气腾腾的劣质速溶咖啡。
“艾米莉亚!”王一博一把推开门,金属门板撞在墙上发出一声巨响。
艾米莉亚惊得猛地摘下耳机,看着门口神色骇人的王一博:“王……Yibo?怎么了?”
王一博两步上前,将还在显示着那个法国号码的手机塞到她眼前:“这个号码!法国,刚打来的!只有45秒,全是噪音……我需要你查!现在!”
艾米莉亚被他严厉的语气吓到,接过手机,看清号码和通话记录后,眉头也皱了起来。“45秒?什么噪音?”她一边问,一边快速打开电脑上连接着基地加密线路的追踪系统,十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发出噼啪的脆响。“定位需要点时间,电话内容被录音了吗?”
“没有!只有杂音!像是……窒息的声音!”王一博的声音紧绷,那种诡异的拖拽声和最后破碎的抽泣仿佛还在他耳膜深处回放,逼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他烦躁地撑在艾米莉亚的桌边,右臂擦伤处传来火辣辣的疼痛也浑然未觉。
屏幕上数字和代码飞快滚动。艾米莉亚抿着唇,神情专注,手指几乎在键盘上擦出火花。追踪系统需要接入更高的权限层。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王一博像头困兽般在狭小的值班室里来回踱步,每一步都踩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面上,声音沉闷得人心慌。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只有十几分钟,却像煎熬了几个小时。艾米莉亚猛地停下敲击,指着屏幕上跳出的一个地址信息,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困惑:“Yibo……地址找到了,电话来源基站覆盖范围……是巴黎14区,蒙帕纳斯街区。可登记的机主信息……是……一家街头便利店的自助预付费电话?”
王一博的脚步戛然而止。
“自助电话?”
“嗯,就在蒙帕纳斯火车站附近。可能是随便什么人捡到了废弃的预付费卡打的骚扰电话?”艾米莉亚指着屏幕上简陋的门店照片和地图标识,“那个区域有些混乱,半夜……”
便利店自助电话?王一博心头那根绷紧的弦啪地一声,松了。随即涌上来的是一股强烈到令人作呕的荒谬感和徒然泄力的虚脱。是醉汉?流浪汉?某个心理扭曲的骚扰者?他绷得像弓弦的身体瞬间垮塌下去,一股浓重的疲惫感席卷全身。手臂的擦伤和后肩勒伤的钝痛此刻清晰尖锐地提醒着现实的消耗。为了一个恶作剧电话,他像一个惊弓之鸟。
“谢谢。”他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说道,语气骤然失去所有温度,“是我太敏感了。训练后遗症。”他几乎是夺过手机,没有再看艾米莉亚疑惑的眼神,转身离开了灯火通明如白昼的值班室,重新将自己投入基地空旷冰冷的阴影里。
疲惫如同一场冰冷的泥石流,裹挟着神经末梢残留的焦虑和荒谬感,沉沉地塌陷下来。他回到自己的休息区折叠床边,重重地跌坐下去,铁架床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呻吟。
手机还攥在手里,屏幕早已熄灭,像一块冰冷的黑石头。被那通电话打断的睡意已荡然无存,勒芒噩梦与深夜诡异杂音叠加的寒意,渗进骨头缝里。
他闭上眼,试图用理智将那诡异的45秒驱散。但脑海深处,一个更清晰的影子却像冰下浮尸般固执地升起——晚宴那天,那个设计冰裂纹蓝宝的男人,肖战。巴黎十四区……离那晚璀璨的珠宝展并不遥远。一个念头像毒虫般噬咬着神经:会不会是……他?
不!荒谬!设计“冰裂纹蓝宝”那种东西的人,怎么可能用街头便利店电话打这种毫无意义的诡异电话?何况自己和他只有一面之缘,还是极其不愉快的交锋。对方的骄傲不会允许自己做出这样愚蠢的事情。
可是……那种被强行拖拽般的粗粝摩擦音,那压抑到最后破碎的哽咽……那是一种纯粹的绝望的气息。
心底深处某个角落莫名地刺了一下。
王一博甩甩头,像要把这些无谓的想法甩出大脑。他重新拿起手机,指尖无意识地翻动着通讯录列表,目光却停留在主屏幕上十几个刺目的红色未接来电图标上。在他与世隔绝的这段时间里,他错过了太多。
列表的第一个名字:Sean Xiao(Designer-Paris Gem)
时间标记:凌晨两点十七分。地点:法国巴黎。
紧接着,十几通未接电话列表像一行行冰冷的墓碑,整齐地刻在屏幕上:
+33 6XXXXXXXXX,02:19
+33 6XXXXXXXXX,02:26(呼入失败)
+33 6XXXXXXXXX,02:31(呼入失败)
+33 6XXXXXXXXX,02:36(呼入失败)
+33 6XXXXXXXXX,02:45(呼入失败)
+33 6XXXXXXXXX,02:55(呼入失败)
……
最近的几通都在巴黎时间凌晨两点到三点之间。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然攥紧,勒维纳斯赛道上安全带挤压胸骨的窒息感又回来了。巴黎……又是巴黎。那个和诡异骚扰电话相同的城市坐标。冰冷屏幕上的那一串串红色失败标记,像无声的控诉鞭挞着神经。封闭测试期间所有个人通讯都处于强制屏蔽状态。他此刻才清晰地意识到,在那片寂静的真空里,来自同一个人的如此密集却注定石沉大海的呼叫意味着什么?
一种从未有过的尖锐懊悔和某种说不清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那个站在“冰裂纹”旁一脸疏离倔强的设计师……他在巴黎那个寒冷深夜一遍遍绝望地拨通自己的号码,最终等来的只有冰冷的忙音提示?为什么?
他猛地从床上站起来,动作太急扯到了受伤的肩部肌肉,撕裂的疼痛让他倒吸一口凉气,却浑然不觉。他抓过放在床头叠得整整齐齐的那套深蓝色车队日常制服,动作近乎粗鲁地套在身上。布料摩擦过右臂青紫的擦伤,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反而让他麻木的神经猛地一凛。
手指在手机屏幕上飞速操作。解锁、打开购票APP。目标城市:上海。最近航班:八小时后。点击,支付。一连串动作带着军人执行突袭指令般的迅疾和不容置疑。
航站楼顶巨大的信号灯穿透凌晨浓重的寒气投向玻璃落地窗,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勾出一道冷硬的光影分割线。窗外是无尽的钢筋水泥丛林,更远处跑道上的指示灯连缀成指向远方地平线的星河。再过几个小时,这里就会被出发和抵达的人流淹没,成为世界转动的又一个枢纽。
他坐在空旷冷寂的候机区角落,远离那些零星的通宵候机旅客。头顶的LED屏无声地滚动着航班信息,冰冷的蓝光映着他此刻毫无温度的脸。
手机平放在膝盖上,屏幕定格在那串被几十次红色未接标识覆盖的巴黎号码。
最后一次尝试呼叫的时间:巴黎时间,凌晨三点十一分。
王一博抬起眼,视线投向窗外那片遥远而冰冷的东方灯火。上海。在那个城市冰冷的经纬网格深处,那个把星辰裂痕打磨成光芒的设计师,他按下最后一次拨号键时,是怎样的表情?
没有更多的犹豫。他起身,抓起脚边唯一的那只登机箱。轮子在光滑的地面上划过,发出轻微的滚动声。目标指示牌在冷光中清晰无比:
SHANGHAI PUDONG-BOARDING GATE A17
"The static on the line was my heart breaking across the ocean."
电话那端的电流杂音,便是我的心隔着海洋破碎的声音。
享受更好的阅读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