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三十,除夕。
清晨,天色还未大亮,龚俊便醒了。多年的生物钟早已刻入骨髓,即使是在这样一个本该慵懒放松的假日清晨。他没有立刻起身,而是侧过身,静静地看着枕边人。
张哲瀚还睡着,脸颊陷在柔软的枕头里,呼吸均匀绵长。或许是年底的忙碌终于告一段落,也或许是节日的氛围让人放松,他睡得格外沉静,长睫低垂,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柔和的阴影。龚俊的目光细细描摹着他的眉眼,心底一片温软。他伸出手,极轻地将滑落到张哲瀚鼻尖的一缕发丝拨开,动作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他的好梦。
就在他准备如同过去无数个清晨一样,开始执行那场“悄无声息的起床行动”时,一只温热的手却精准地抓住了他正准备撤离的手臂。
“嗯……几点了?”张哲瀚眼睛还没睁开,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和沙哑,手臂却习惯性地缠了上来,把人往自己怀里带,“再躺五分钟……”
龚俊被他带着重新倒回温暖的被窝,无奈又纵容地低笑:“快七点了。今天除夕,我得早点去医院交接班。”
听到“医院”和“交接班”,张哲瀚的睡意驱散了些,他勉强睁开一条眼缝,嘟囔道:“知道啦……龚大医生,全年无休……”话是这么说,环着龚俊的手臂却没松开,反而收得更紧了些,脑袋在他颈窝里蹭了蹭,像只寻求安慰的猫咪,“晚上……真的不能早点回来吗?哪怕赶上吃饺子呢?”
龚俊抬手抚了抚他后脑勺柔软的发丝,声音低沉而带着歉意:“我尽量。但你知道的,节假日急诊多,神外随时可能有紧急手术。爸妈和诺诺那边……”
“知道知道,救死扶伤嘛,我们都懂。”张哲瀚打断他,语气里没有真的抱怨,只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和浓浓的心疼。他抬起头,在龚俊唇上快速印下一个带着睡意的吻,“去吧去吧,家里有我呢。晚上给你留你喜欢的饺子,三鲜馅儿的。”
“好。”龚俊心里一暖,回吻了他一下,这才终于得以起身。
洗漱完毕,换上那身笔挺的主任级白大褂,龚俊对着镜子仔细整理好衣领。镜中的男人面容俊朗,气质清隽,唯有眼底因连日忙碌而残留的淡淡青黑,泄露出一丝疲惫。他深吸一口气,将那份对家的眷恋妥帖收好,重新戴上了那副冷静专业的“龚医生”面具。
推开卧室门,外面已经隐约传来了动静。龚妈妈正在厨房里忙碌,准备着丰盛的年夜饭食材,空气中飘荡着炖肉的浓郁香气。龚爸爸则在客厅里看早间新闻,声音调得很低。诺诺的儿童房门关着,小家伙估计还在睡懒觉。
“爸,妈,我走了。”龚俊走到玄关换鞋。
“哎,俊俊,早餐给你打包好了,路上趁热吃!”龚妈妈从厨房探出头,手里还拿着锅铲,急匆匆地拎出一个保温袋,“里面有你爱吃的豆沙包和豆浆。”
“谢谢妈。”龚俊接过保温袋,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今天辛苦您和爸了。”
“辛苦什么…”龚爸爸放下遥控器走过来,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工作上心是好事,但也要注意身体。晚上……能回来就尽量回来。”
“嗯,我知道。”龚俊点点头,最后看了一眼充满烟火气和温暖的家,转身推门走了出去。
门在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室内的温暖与喧嚣。除夕的清晨,小区里比平时安静许多,大多数人家都还沉浸在睡梦中,或是已经开始为晚上的团圆饭做准备。只有零星几个早起锻炼的老人,和像他一样不得不坚守岗位的人,行色匆匆。
开车去医院的路上,街道两旁的店铺大多已经关门歇业,贴上了喜庆的春联和福字。环卫工人正在做着最后的清扫,红色的鞭炮碎屑(虽然城区已禁燃,但总有些角落残留)点缀着洁净的路面,透出浓浓的年味。广播里播放着应景的欢快歌曲,却更反衬出龚俊内心的那份寂静与抽离。
他习惯了。作为医生,尤其是神经外科这种关键时刻关乎生死的科室,节假日值班几乎是常态。结婚这么多年,包括有了诺诺之后,几乎没有一个除夕夜是能完完整整在家度过的。最初张哲瀚还会有些不适应和委屈,诺诺小时候也会哭着要爸爸,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家人似乎都渐渐理解并接受了他的这份“缺席”。
这并非冷漠,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支持与默契。他们知道,在那座白色的建筑里,有更需要他的人。
到达京大一附院,停车场果然空了不少。神经外科的楼层里,也比往日安静些,但那种属于医院的、时刻准备着的紧张氛围并未减弱分毫。
“龚主任,早!除夕快乐!”值班的护士刘蕊看到他,笑着打招呼,眼神里带着敬佩。能在大年三十还坚守岗位的主任医师,并不多见。
“早,辛苦了。”龚俊微微颔首,接过她递来的交接班记录,快速浏览起来,“昨晚情况怎么样?”
“还算平稳。36床术后有点低烧,已经处理了。另外急诊那边刚收了个疑似动脉瘤破裂的,正在做检查,可能需要我们会诊……”
龚俊一边听着汇报,一边换上手术室专用的拖鞋,神情专注而冷静。在这里,他是龚医生,是龚主任,所有的个人情绪都必须暂时搁置。
………
与此同时,龚家。
张哲瀚在龚俊离开后又睡了个回笼觉,直到快九点才被诺诺“咚咚”的敲门声吵醒。
“妈妈!妈妈!起床啦!太阳晒屁股啦!爷爷说贴春联啦!”诺诺兴奋的小嗓门隔着门板传来。
张哲瀚伸了个懒腰,应了一声:“来啦!”他抓了抓睡得乱糟糟的头发,趿拉着拖鞋下床。打开门,诺诺已经穿戴整齐,小脸上洋溢着过节的兴奋,手里还拿着一把小小的塑料剪刀。
“妈妈快看!这是我的新剪刀,可以帮爷爷剪窗花!”诺诺献宝似的举起来。
“真棒!”张哲瀚笑着揉了揉儿子的脑袋,“走,我们先去洗漱,然后帮爷爷奶奶准备过年!”
洗漱完毕,来到客厅,龚爸爸已经搬来了梯子,正在研究那副墨迹淋漓、寓意吉祥的大红春联该怎么贴。龚妈妈则在厨房和餐厅之间穿梭,忙着处理各种食材,准备晚上的年夜饭大餐。
“爸,我来帮您。”张哲瀚走过去,扶住梯子。
“哎,好,瀚瀚你看看,这‘福’字是正的吧?别贴倒了。”龚爸爸戴着老花镜,小心翼翼地将那张大大的烫金“福”字递下来。
“正的,正的,爸您手艺真好!”张哲瀚笑着接过,和诺诺一起,帮着递胶带,看位置,忙得不亦乐乎。
诺诺更是像只快乐的小陀螺,一会儿跑去给爷爷递剪好的胶带,一会儿又钻进厨房,扒着流理台看奶奶炸年货,小鼻子用力吸着香气:“奶奶,好香啊!我可以吃一个吗?”
“小馋猫,刚出锅的烫,晾晾再吃。”龚妈妈笑着夹起一个金黄的炸酥肉,吹了吹,递到孙子嘴边,“小心烫啊。”
“谢谢奶奶!”诺诺小心地咬了一口,满足地眯起眼睛,像只偷腥的小猫。
春联贴好,窗花也贴上了明亮的玻璃窗,大红灯笼在阳台挂起,整个家顿时充满了喜庆的节日气氛。
忙完这些,张哲瀚拉着诺诺去书房,铺开红纸,研墨,准备写“福”字。
“妈妈,我也要写!”诺诺跃跃欲试。
“好,来,妈妈教你。”张哲瀚握着儿子的小手,一笔一划地在红纸上写下歪歪扭扭却充满童趣的“福”字。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照在母子俩专注的侧脸上,温馨而美好。
“这个要留给爸爸看!”诺诺捧着自己的“墨宝”,骄傲地说。
“嗯,爸爸看到一定很开心。”张哲瀚笑着点头,心里却划过一丝微不可查的叹息。不知道龚俊现在在忙什么?手术?查房?还是连口水都顾不上喝?
中午饭比较简单,大家随便吃了点,重心都放在准备晚上的年夜饭上。龚妈妈是主厨,张哲瀚打下手,龚爸爸负责带诺诺,偶尔也来厨房搭把手。一家人分工明确,其乐融融。
期间,张哲瀚抽空给龚俊发了条微信:「忙吗?吃饭了吗?家里春联贴好了,诺诺还写了福字给你。」附上了一张诺诺拿着“福”字、笑得见牙不见眼的照片。
消息发出去,如同石沉大海,过了很久都没有回复。张哲瀚已经习惯了,知道龚俊一旦忙起来,根本顾不上看手机。他收起手机,继续帮龚妈妈处理那条活蹦乱跳的大鲤鱼。
下午,诺诺睡午觉,张哲瀚和龚妈妈一起包饺子。面团在手中揉捏,擀成薄薄的皮,放上精心调制的馅料,一捏一合,变成一个个元宝似的饺子。
“俊俊他……晚上估计又赶不上了。”龚妈妈一边熟练地捏着饺子褶,一边轻声说,语气里没有抱怨,只有心疼。
“嗯,他刚发信息说有个急诊手术,刚进手术室。”张哲瀚看着手机上刚刚才弹出的、龚俊言简意赅的回复,无奈地笑了笑,“没事,妈,我们都习惯了。给他留着就行。”
“唉,当医生就是这样,没办法。”龚妈妈叹了口气,“就是苦了你了,瀚瀚,家里大事小情都得你操心。”
“我有什么苦的,爸和妈你们才辛苦,每年都过来帮我们张罗。”张哲瀚赶紧说,“再说,龚俊他……他是在做有意义的事情。”
婆媳俩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傍晚,华灯初上,城市的霓虹比往日更加璀璨。家家户户窗口透出的灯光,似乎都带着团圆的暖意。
诺诺睡醒了,精神头十足,围着客厅跑来跑去,看着电视里已经开始播放的春节联欢晚会预热节目,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年夜饭终于准备妥当,满满一桌子菜,鸡鸭鱼肉,荤素搭配,色香味俱全,中间还摆着一盘圆滚滚的饺子,象征着团圆美满。
“来,诺诺,我们先拍张照片给爸爸发过去!”张哲瀚拿出手机,招呼儿子。
“好!”诺诺立刻跑到餐桌前,摆出可爱的姿势,“要告诉爸爸,我们等他回来吃饺子!”
照片和语音发了过去,依旧没有立刻回复。
“好了,我们不等了,先吃吧,不然菜都凉了。”龚爸爸作为一家之主,发了话,“小俊在工作,我们理解。咱们吃咱们的,给他留出来就行。”
“对,诺诺,来,吃个鸡腿!”龚妈妈给孙子夹了个大鸡腿。
虽然没有龚俊在场,但气氛依旧热闹温馨。电视里晚会的声音烘托着背景,龚爸爸小酌了几杯,脸上带着红晕,话也多了起来。诺诺更是开心,小嘴塞得鼓鼓囊囊,还不忘点评哪个菜最好吃。
张哲瀚看着这一切,脸上笑着,心里却始终有一小块地方是悬着的,空落落的。他时不时瞥一眼放在桌上的手机,期待着它亮起,传来龚俊的消息,哪怕只是简单的三个字——“结束了”。
………
京大一附院神经外科手术室。
无影灯下,气氛凝重而专注。龚俊戴着手术显微镜,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护士小心翼翼地替他擦拭。他的双手稳定如磐石,正在患者脆弱而复杂的脑血管网络间进行着精细的操作。
患者是一位中年男性,突发颅内动脉瘤破裂,情况危急。这种手术本就难度极高,不容丝毫差错,尤其是在阖家团圆的除夕夜,更添了几分沉重。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手术室外是焦急等待的家属,手术室内是争分夺秒的生死营救。龚俊屏蔽了外界所有的干扰,全部的精力都凝聚在指尖,凝聚在那方寸之间的生命战场上。
他甚至忘记了今天是除夕,忘记了家里那桌丰盛的年夜饭,忘记了诺诺写给他的“福”字。此刻,他的世界里只有眼前的病人,只有那根需要被妥善处理的、随时可能再次破裂的动脉瘤。
………
当时钟指向晚上九点多,手术终于顺利结束。龚俊脱下手术服,走出手术室,向焦急等待的家属交代了手术情况和后续注意事项。看着家属那如释重负、充满感激的眼神,他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放松下来,一股深深的疲惫感席卷而来。
回到办公室,他几乎是瘫坐在椅子上,这才感觉到胃里空空如也,拿起早上妈妈给的保温袋,里面的豆沙包早已凉透。他不在意,就着凉掉的豆浆,几口吃了下去,勉强填了填肚子。
这时,他才得空拿起手机。屏幕上堆满了未读消息和祝福,他径直点开了置顶的那个对话框。
张哲瀚发来的照片和语音跳了出来。诺诺灿烂的笑脸,满桌丰盛的菜肴,还有儿子那声清脆的“爸爸,我们等你回来吃饺子!”……
一股强烈的、混合着愧疚、思念和温暖的情绪瞬间击中了他疲惫的心脏。他反复看着那张全家福(缺了他)的照片,听着儿子的语音,眼眶有些发热。
他拨通了视频通话。
几乎只响了一声,那边就立刻接了起来。屏幕晃动了一下,出现了张哲瀚的脸,背景是家里温暖的灯光和电视里晚会的声音。
“老公!”张哲瀚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欣喜和放松,“手术结束了?顺利吗?吃饭了吗?”
“嗯,刚结束,顺利。”龚俊的声音有些沙哑,他看着屏幕里爱人关切的脸,柔声道,“吃了点东西。你们呢?年夜饭好吃吗?”
“好吃!诺诺吃了好多,爸妈也高兴。我们都给你留着呢!”张哲瀚把摄像头转向客厅,诺诺立刻挤进画面,挥舞着小手:
“爸爸!爸爸!你看到我写的福字了吗?晚会好好看,有个魔术好神奇!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看着儿子兴奋的小脸,龚俊疲惫的脸上露出了今晚第一个真心的、温柔的笑容:“看到了,诺诺写的真棒!爸爸还有点工作要处理,忙完就回去,你们先睡,不用等爸爸。”
“哦……那好吧……”诺诺的小脸垮了一下,但很快又振作起来,“那爸爸你要快点哦!妈妈包的三鲜馅饺子可好吃了!”
“好,爸爸一定尽快。”龚俊承诺道。
又和张哲瀚简单聊了几句,叮嘱他们早点休息,龚俊才挂了视频。放下手机,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揉了揉太阳穴。身体的疲惫依旧,但心里却被家人的温暖填满,重新充满了力量。
他知道,无论多晚,家里总会有一盏灯为他亮着,总有一份温暖为他守候。
窗外,夜空中炸开绚烂的烟花,映照着万家灯火。城市沉浸在节日的狂欢与团圆的幸福中。
而在这片璀璨之下,在这座白色的医院里,还有无数像龚俊一样的医务工作者,为了守护更多的团圆,默默坚守在各自的岗位上。
他们的除夕夜,没有热气腾腾的团圆饭,没有家人的环绕,只有值班室的盒饭,办公室的孤灯,和无影灯下不分昼夜的忙碌。
但他们的心中,同样有着对家的牵挂,对团圆的渴望,以及一份沉甸甸的、名为“责任”的信念。
龚俊休息了片刻,重新打起精神,拿起桌上的病历和检查报告,开始了新一轮的工作。
夜还很长。
而家的方向,灯火通明,永远是他最温暖的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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