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的秋天来得很慢。
先是梧桐叶的边缘一点点泛黄,然后是操场上的风变得有一点凉。早读的时候,窗外的天还带着一点灰蓝色,像还没完全醒过来。
岑眠的生活依旧很规律。
早读背单词,课间写作业,晚自习刷题。她的桌上永远堆着一摞书,最上面那一本,永远是英语。
许迟意则像一阵风。
她会突然从门口冲进来,在老师踏进教室的前一秒坐到座位上;会在课间从后排跑到前排,把一瓶热牛奶放到岑眠桌上;会在晚自习下课铃响起的瞬间,拎起练功服袋子,像箭一样冲出去。
她们的世界,一个安静,一个热闹。
却在不知不觉间,靠得越来越近。
那天下午的最后一节课是班会。
班主任在讲台上讲了很多关于“学习态度”“时间管理”的话,大部分人都在走神。有人偷偷看小说,有人在传纸条,有人趴在桌上打瞌睡。
岑眠在做英语阅读。
她已经习惯了在任何场合学习。
下课铃响起的时候,班主任合上教案:“好了,今天就到这儿。记住,周末不要玩得太疯,下周月考。”
“老师再见——”
教室里响起一片拖长的声音。
人一下子散了。
“岑眠。”前桌回头,“周末一起去逛街吗?”
“不了。”岑眠说,“我在家复习。”
“你也太卷了。”前桌叹气,“好吧,那下次。”
“嗯。”岑眠点头。
她收拾好东西,背上书包,走出教室。
走廊里的光线有点暗,夕阳从另一头斜斜照进来,把地面染成了金色。她慢慢往楼梯口走,脚步很轻。
走到三楼转角的时候,她听见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岑眠!”
她停下,回头。
许迟意从走廊尽头跑过来,头发扎成高马尾,校服外套敞着,里面是一件简单的白色 T 恤。她跑得有点急,额头上有一层细汗。
“你怎么还没走?”岑眠问。
“等你啊。”许迟意说,“你走得也太慢了。”
“我怕人多。”岑眠说。
“那正好。”许迟意说,“现在人少了。”
她喘了口气,又问:“你周末有什么安排?”
“在家学习。”岑眠说。
“又学习。”许迟意皱眉,“你不累吗?”
“习惯了。”岑眠说。
“习惯也不能天天学啊。”许迟意说,“你这样会学傻的。”
“那你呢?”岑眠问,“周末有什么安排?”
“排练。”许迟意说,“不过明天下午有空。”
她顿了一下,又问:“你明天下午有空吗?”
“应该有。”岑眠说。
“那……”许迟意咬了咬唇,“要不要一起吃个晚饭?”
“晚饭?”岑眠愣了一下。
“嗯。”许迟意说,“就……当是放松一下。月考之前,犒劳一下自己。”
“我不太会放松。”岑眠说。
“那我教你。”许迟意笑,“很简单的。”
岑眠犹豫了一下。
她的第一反应是拒绝。
她习惯了把所有时间都排满,习惯了“学习”“复习”“刷题”这些词。“放松”“出去玩”对她来说,像是另一个世界的语言。
可她看着许迟意的眼睛——那双眼睛亮得有点过分,带着一点期待,一点紧张。
她突然说不出口“不”。
“好。”岑眠说。
“真的?”许迟意眼睛一亮。
“嗯。”岑眠点头。
“太好了!”许迟意忍不住拍了一下手,“那明天下午五点,学校门口见?”
“好。”岑眠说。
“不许鸽我。”许迟意说。
“我不鸽人。”岑眠说。
“那就说定了。”许迟意笑。
她往前走了两步,又突然退回来,把什么东西塞进岑眠手里。
“给你。”
岑眠低头。
是一颗薄荷糖。
透明的糖纸在夕阳下闪闪发亮。
“明天见面前不许紧张。”许迟意说,“紧张的话就吃糖。”
“我不紧张。”岑眠说。
“现在不紧张。”许迟意说,“明天可能会。”
她后退了两步,冲她挥挥手:“那我先走了,明天见!”
“明天见。”岑眠说。
她看着许迟意一路跑下楼,背影在楼梯间里一点点变小。
她低头,看了看手心的那颗糖。
糖纸是蓝色的,上面印着小小的薄荷叶子。
她把糖纸剥开,把糖放进嘴里。
薄荷的味道一下子在口腔里炸开,凉凉的,带着一点甜。
她在心里想:
“I’m already a little nervous.”
第二天下午,天气很好。
阳光不刺眼,风也不冷。天空是淡淡的蓝色,有几缕云慢悠悠地飘着。
岑眠在书桌前坐了一下午。
她做完了一套英语卷子,一套数学卷子,又把语文的古诗默写了一遍。
四点半的时候,她合上书本。
她站在镜子前,看了一眼自己。
校服洗得有点发白,头发扎成简单的马尾,脸上没有任何妆。她很少在意自己的样子。
犹豫了一下,她把马尾散开,重新扎得高了一点。
又把校服外套脱下来,换成一件干净的白色衬衫。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只是觉得,好像应该稍微认真一点。
五点差十分,她背着书包出了门。
母亲在客厅看电视:“这么晚出去干什么?”
“同学约了。”岑眠说,“吃个晚饭就回来。”
“男同学女同学?”母亲问。
“女同学。”岑眠说。
“那就好。”母亲说,“早点回来。”
“嗯。”岑眠点头。
她走出家门的时候,心里有一点莫名的紧张。
她很少和同学单独出去。
尤其是“吃晚饭”这种听起来就很“放松”的事。
走到学校门口的时候,刚好五点。
许迟意已经在等她了。
她换了一件浅棕色的外套,里面是一件米色的高领毛衣,头发自然地散下来,比穿校服的时候多了一点温柔。
她靠在门口的梧桐树上,低头看着手机。
阳光落在她的肩上,树叶在她头顶轻轻摇晃。
“你来得挺早。”岑眠走过去。
“我怕你比我早。”许迟意抬头,看见她,眼睛亮了一下,“你今天……”
她顿了一下,“挺好看的。”
岑眠的耳朵有点烫:“随便穿的。”
“随便穿也好看。”许迟意说。
她把手机收起来,“走吧。”
“去哪儿?”岑眠问。
“我知道一家很好吃的小馆子。”许迟意说,“离这儿不远,走路十几分钟。”
“贵吗?”岑眠问。
“不贵。”许迟意笑,“我请得起。”
“我可以 AA。”岑眠说。
“你是客人。”许迟意说,“今天我请。”
“我不是客人。”岑眠说。
“那你是什么?”许迟意问。
“同学。”岑眠说。
“不止吧。”许迟意小声说。
“嗯?”岑眠没听清。
“没什么。”许迟意说,“走吧。”
她们沿着马路走。
路边的梧桐叶已经掉了不少,地上铺着一层金黄。风一吹,叶子就被卷起来,在空中打了个圈,又落下。
“你以前周末都在家学习吗?”许迟意问。
“差不多。”岑眠说。
“你不觉得无聊吗?”许迟意问。
“习惯了。”岑眠说。
“你能不能不要老说‘习惯了’。”许迟意说,“习惯也是可以改的。”
“那你想让我怎么说?”岑眠问。
“你可以说‘有点无聊’。”许迟意说,“或者‘我也想出去玩’。”
“我也想出去玩。”岑眠说。
“你看,这不就会了?”许迟意笑。
她侧过头看她:“那你以后想出去玩的时候,可以跟我说。”
“为什么?”岑眠问。
“因为我很会玩啊。”许迟意说,“我可以带你去很多地方。”
“比如?”岑眠问。
“比如……”许迟意想了想,“比如去河边散步,去楼顶看星星,去小吃街吃一串又一串的烧烤。”
“听起来……”岑眠顿了一下,“挺浪费时间的。”
“那叫享受生活。”许迟意说。
“享受生活也要有时间。”岑眠说,“我时间不多。”
“你不是还有一辈子吗?”许迟意说。
“一辈子也不多。”岑眠说。
许迟意愣了一下。
她突然有点不知道该怎么接。
过了一会儿,她轻声说:“那……我就尽量,在你有限的时间里,多占一点。”
岑眠侧过头看她。
许迟意没有看她,她看着前方,嘴角带着一点浅浅的笑。
“好。”岑眠说。
许迟意愣了一下:“什么?”
“你可以多占一点。”岑眠说。
许迟意的耳朵慢慢红了。
她咳了一声,假装看路边的树:“那……那我就不客气了。”
那家小馆子在一条小巷里。
门口挂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小确幸”三个字。字有点歪歪扭扭,却很可爱。
“你怎么知道这家店的?”岑眠问。
“上次排练完,老师带我们来的。”许迟意说,“他家的番茄牛腩特别好吃。”
她们推门进去。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
暖黄色的灯光,木质的桌椅,墙上贴着几张旧电影海报。角落里有一台小小的音响,放着很轻的英文歌。
空气里有食物的香味,有一点番茄的酸,有一点牛肉的香。
“好香。”岑眠说。
“对吧?”许迟意说,“我就知道你会喜欢。”
她们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窗外是狭窄的小巷,偶尔有人走过,脚步声在石板路上轻轻回响。
“你想吃什么?”许迟意把菜单递给她。
“你点吧。”岑眠说,“我不太会点菜。”
“那我来点。”许迟意说。
她翻了翻菜单:“番茄牛腩,必点。再来一个清炒西兰花,一个土豆丝。主食要米饭还是面?”
“米饭吧。”岑眠说。
“好。”许迟意合上菜单,冲吧台喊,“阿姨,一份番茄牛腩,一份清炒西兰花,一份土豆丝,两碗米饭。”
“好嘞——”
厨房里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
服务员把两杯温水放在她们桌上:“慢慢等啊,菜很快。”
“谢谢。”岑眠说。
服务员走后,桌上安静下来。
背景音乐的声音不大,刚好能听见。
是一首很温柔的英文歌。
“I’ve heard this song before.”岑眠说。
“Me too.”许迟意说,“我手机里有。”
“你也喜欢英文歌?”岑眠问。
“喜欢啊。”许迟意说,“不过我听不懂歌词。”
“那你喜欢什么?”岑眠问。
“喜欢旋律。”许迟意说,“还有……你念英文的声音。”
她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耳朵一下子红了。
“我……我是说,”她赶紧补充,“你英语好,念课文的时候很好听。”
岑眠低头,看着自己的杯子。
水面有一圈一圈的涟漪。
“谢谢。”她说。
“你别误会。”许迟意说,“我就是单纯觉得好听。”
“我没有误会。”岑眠说。
“那就好。”许迟意松了口气。
她装作很自然地换了个话题:“
“因为你很瘦。”许迟意说,“但不是那种健康的瘦。”
“我习惯了。”岑眠说。
“你又来了。”许迟意无奈,“那你以后吃饭的时候,就听我的。”
“听你的?”岑眠问。
“嗯。”许迟意说,“我负责监督你吃饭。”
“你为什么要监督我?”岑眠问。
“因为……”许迟意想了想,“因为我不想你以后胃疼。”
“那你呢?”岑眠问,“你跳舞那么累,也要多吃点。”
“我有啊。”许迟意说,“我吃得可多了。”
“那你也多吃点蔬菜。”岑眠说,“不要老吃肉。”
“好。”许迟意说,“那我们互相监督。”
“好。”岑眠点头。
她们一边吃一边聊。
聊老师,聊同学,聊月考,聊舞蹈,聊英语。
很多很琐碎的小事,被她们一点点地说出来,就变得有了意义。
吃到一半的时候,许迟意突然停了一下。
“岑眠。”
“嗯?”
“你觉得……”她顿了一下,“我们算是朋友吗?”
“当然。”岑眠说。
“那……”许迟意咬了咬唇,“算是特别的朋友吗?”
“特别的?”岑眠问。
“嗯。”许迟意说,“就是……和别人不一样的那种。”
岑眠想了想。
她认识很多人。
同学,老师,亲戚。
可真正能让她在周末特意出门见一面的,只有眼前这个人。
“算。”她说。
“那我也这么觉得。”许迟意笑。
她低头,用勺子轻轻搅了搅碗里的汤。
“岑眠。”
“嗯?”
“那你以后……”她声音很轻,“如果有什么事,不管是开心的还是不开心的,都可以跟我说。”
“好。”岑眠说。
“那你也要答应我。”许迟意说,“不要什么都憋在心里。”
“我尽量。”岑眠说。
“不是尽量。”许迟意说,“是一定。”
“好。”岑眠说,“一定。”
她抬起头,看着许迟意。
灯光落在她的脸上,把她的睫毛拉得很长。她的眼睛里有一点光,很亮,很暖。
那一刻,岑眠突然觉得,自己好像真的,有一点点放松下来了。
吃完饭,天已经黑了。
小巷里的灯亮了起来,黄晕晕的光落在石板路上。偶尔有猫从墙角窜过,影子被拉得很长。
她们走出小馆子。
“谢谢你请我吃饭。”岑眠说。
“不客气。”许迟意说,“以后我还会经常请你。”
“那我会不好意思。”岑眠说。
“那你就请我吃别的。”许迟意说,“比如……奶茶。”
“好。”岑眠说。
她们往学校的方向走。
走到路口的时候,许迟意突然停下。
“怎么了?”岑眠问。
“没什么。”许迟意说,“就是突然觉得……今天好像有点不真实。”
“不真实?”岑眠问。
“嗯。”许迟意说,“以前我总觉得,你离我很远。”
“远?”岑眠问。
“嗯。”许迟意说,“就像……在讲台上的那种远。”
“我在讲台上?”岑眠疑惑。
“就是那种。”许迟意想了想,“所有人都看得见你,但都碰不到你。”
“我没有那么厉害。”岑眠说。
“在我心里有。”许迟意说。
她侧过头看她:“不过今天……你好像下来了。”
“下来?”岑眠问。
“从讲台上下来。”许迟意说,“走到我旁边了。”
岑眠没有说话。
她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也有一点不真实。
好像这一顿饭,把她从自己的世界里,轻轻拉了出来。
“岑眠。”
“嗯?”
“月考加油。”许迟意说,“我在台下给你鼓掌。”
“你又不考。”岑眠说。
“我考啊。”许迟意说,“只不过我是在另一个舞台上考。”
“那你也加油。”岑眠说。
“好。”许迟意笑。
她们走到学校门口。
“我到了。”岑眠说。
“嗯。”许迟意说,“回家路上小心。”
“你也是。”岑眠说。
她往前走了两步,又突然回头。
“怎么了?”许迟意问。
“那个……”岑眠咬了咬唇,“谢谢你。”
“谢我什么?”许迟意问。
“谢谢你今天……”岑眠想了想,“带我出来。”
“我以后还会带你的。”许迟意说。
“好。”岑眠点头。
她转身,往家的方向走。
走了几步,她忍不住回头。
许迟意还站在原地,冲她挥了挥手。
“岑眠——”她大声喊,“月考加油!”
“你也加油!”岑眠喊回去。
她不知道,有几扇窗户在那一刻被悄悄打开,有几双眼睛在窗帘后面看了一眼。
她只知道,那一刻,风很温柔,路灯很暖,心里有一点小小的、说不上来的甜。
像吃完饭后留在舌尖的那一点番茄味。
淡,却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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