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卖会预展大厅的空气,昂贵得如同被凝固的琥珀。水晶吊灯倾泻下的光,冷冰冰地流淌在玻璃展柜上,将那些沉睡千年的瓷器、古玉、青铜器,烘托得愈发遥不可及。空气里浮动着香槟的微酸、高级香水的馥郁,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旧纸张和檀木的陈旧气息,共同编织着一张名为“上流社会”的密网。
周漾斜倚在角落一根冰凉的大理石柱上,手里那杯香槟的金色气泡正无聊地、一颗接一颗地破灭。他今天穿了身骚气的酒红色丝绒西装,领口随意敞开两颗扣子,露出小半截精致的锁骨,像某种慵懒又危险的猫科动物。头发精心打理过,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落在饱满的额角,衬得那张过分俊朗的脸庞带着点玩世不恭的邪气。他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展厅里一张张妆容精致的脸孔,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看透一切的哂笑。
无聊。太无聊了。
直到他的视线,像被磁石吸引般,倏地钉在展厅另一头。
那是一个青铜方罍的展台。聚光灯精准地打在它厚重冷硬的器身上,繁复的饕餮纹在强光下狰狞毕现。展台前,站着一个人。
那人身形清瘦挺拔,套着一件洗得发白、款式极其普通的灰色衬衫,袖口挽至小臂,露出一截冷白的腕骨。在这珠光宝气、人人恨不得把身家穿在身上的名利场里,这身打扮寒酸得近乎刺眼。可偏偏,他周身却散发着一种奇异的、不容侵犯的冷冽气场,仿佛周遭的喧嚣浮华都被一层无形的冰墙隔绝在外。
他微微弓着背,专注地俯视着展柜里的方罍。侧脸线条干净利落,鼻梁很高,薄唇紧抿成一条没有弧度的直线。浓密的睫毛低垂着,在眼睑下方投下小片安静的阴影。他手里拿着一柄小巧的强光手电,冷白的光束如同精准的手术刀,一寸寸切割着青铜器幽深古朴的表面。他的动作极稳,指尖修长,偶尔在器物的某个细微转折处或纹饰的沟壑间,停留片刻,指腹极轻地拂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审慎。
周漾的目光在他微蹙的眉心和专注的侧脸上流连。那是一种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近乎偏执的纯粹。他见过太多人面对珍宝时的贪婪、炫耀、附庸风雅,却很少看到这样纯粹的、近乎燃烧生命般的审视。像一块沉在深海里的寒玉,不耀眼,却自有其摄人心魄的引力。
周漾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香槟杯壁上轻轻敲了一下。有趣。他嘴角那抹惯常的玩味笑意加深了,像发现了什么新奇玩具的顽童。他直起身,将杯中残余的酒液一饮而尽,喉结滚动了一下,随手将空杯搁在身旁侍者的托盘上,抬步,无声无息地朝那个角落走去。步履依旧带着他特有的散漫,但眼底深处,那点漫不经心的慵懒,被一种锐利的、充满探究的兴味取代了。
他刚靠近展台人群外围,还没来得及拨开前面挡着的人,一个带着浓重北方口音、底气十足的声音就响了起来,洪亮得压过了展厅的嗡嗡低语。
“各位!各位尊贵的来宾!”一个身材发福、穿着考究藏蓝色条纹西装的中年男人,正是本次拍卖会的主办方之一,恒泰拍卖行的副总经理赵明德。他满脸堆笑,红光满面,声音里透着志得意满的亢奋。他张开双臂,像是要拥抱眼前这件稀世珍宝,也像是在拥抱即将到手的巨大成功和佣金。“请允许我隆重介绍!这件,就是我们恒泰本次春拍的压轴重器,西周早期,**‘虎食人纹青铜方罍’**!”他刻意拖长了音调,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传承有序,著录明确!其造型之雄浑,纹饰之狞厉,堪称国之重宝!能得此物入拍,是我恒泰之幸,更是诸位藏家之福啊!”
人群发出一阵低低的、带着赞叹和兴奋的骚动。镁光灯闪烁得更密集了,几乎要将那冰冷的青铜器淹没。
周漾挑了挑眉,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依旧牢牢锁在那个灰色衬衫的身影上。只见那人眉间的褶皱似乎更深了,唇线抿得更紧,几乎绷成一条失去血色的细线。他微微抬起了头,目光冷锐如冰锥,穿透人群,钉在赵明德那张因兴奋而油光发亮的脸上。
就在赵明德唾沫横飞、情绪达到顶点,准备宣布起拍参考价的时候——
“假的。”
一个声音响起。
不高,甚至带着一丝长久专注后的微哑,却像一块投入滚油的冰,瞬间炸裂了整个展厅的喧嚣。
所有的声音——谈笑声、赞叹声、窃窃私语声——戛然而止。空气仿佛被猛地抽空,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和无数道惊愕、怀疑、看戏的目光,“唰”地聚焦过来。
聚光灯的中心,不再是那件被吹捧上天的青铜方罍,而是那个穿着寒酸灰衬衫的年轻人。
沈砚。
他站得笔直,如同一柄出鞘的古剑,孤绝而冷冽。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他无视了赵明德瞬间扭曲涨红的脸,无视了周围那些或鄙夷或惊疑的眼神,目光沉静地落回展柜里的方罍上,声音清晰、稳定,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穿透力:
“范铸法痕迹过于刻意,模仿早期工艺的‘垫片’分布规律,犯了常识性错误。器壁厚度在关键承力部位出现不合理突变,不符合西周的铸造逻辑。锈蚀层次单一,浮于表面,缺乏真品在地下千年形成的复杂叠压关系。最关键的是,”他抬起手,隔着玻璃指向方罍腹部一处狰狞的饕餮纹,“这处‘虎食人’主题纹饰,其线条的流畅度和力度的细微变化,与已知馆藏真品标准器存在无法解释的差异。综合判断,这是一件现代高仿品,仿制时间不超过二十年。”
每一句话,都像一个冰冷的锤子,砸在寂静的空气里,也砸在赵明德摇摇欲坠的“国之重宝”上。
死寂。
绝对的死寂。
然后,“嗡”的一声,更大的声浪爆发开来。震惊、质疑、兴奋、幸灾乐祸……各种情绪在人群中疯狂涌动。
赵明德的脸色从通红瞬间转为猪肝般的酱紫,额头青筋暴跳,像是下一秒就要炸开。他猛地推开挡在前面的人,几步冲到沈砚面前,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沈砚苍白的脸上,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羞辱而尖锐得变了调:
“沈砚!你他妈算个什么东西?!一个靠着打零工、捡垃圾才混进我们恒泰库房打杂的穷酸货!也配在这里大放厥词?质疑我们恒泰的招牌?质疑权威专家的鉴定?!”
他指着沈砚的鼻子,手指因为用力而剧烈颤抖,目光像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剐着他:“我看你是穷疯了!想出名想疯了!故意在这儿哗众取宠,搅黄我们恒泰的春拍是吧?保安!保安呢!把这个闹事的穷鬼给我轰出去!立刻!马上!”
几个穿着制服的保安闻声迅速围拢过来,粗鲁地架住了沈砚的胳膊。沈砚的身体被拉扯得晃了一下,但他没有挣扎,只是猛地抬起头,那双一直沉静如深潭的眼睛,此刻终于燃烧起两簇冰冷的、压抑到极致的怒火,直直刺向赵明德。
那眼神太利,太冷,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竟让气焰嚣张的赵明德心头莫名一悸,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放开他。”
一个懒洋洋的、带着点玩味笑意的声音,不高不低,却清晰地穿透了现场的混乱嘈杂。
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周漾不知何时已从人群边缘,闲庭信步般踱到了风暴中心。他双手插在骚气的酒红色丝绒西裤口袋里,姿态闲适得仿佛在自家后花园散步。他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招牌式的、漫不经心的笑容,桃花眼微微眯着,目光在剑拔弩张的赵明德和被保安架住的沈砚之间来回扫视,最后落在赵明德那张因惊愕而略显滑稽的脸上。
“赵副总,火气这么大?”周漾慢悠悠地开口,语调拖长,带着一种令人牙痒痒的调侃,“人家小伙子不就说了几句实话嘛?有理不在声高,更不在…衣服贵贱,对吧?”
他这话,轻飘飘的,却像一记无形的耳光,狠狠抽在赵明德刚刚那番“穷酸货”的言论上。周围顿时响起几声压抑不住的嗤笑。
赵明德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认得周漾,周家那位出了名难缠、行事不按常理出牌的太子爷。他强压下心头的怒火和惊疑,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周、周少…您怎么…您有所不知,这小子就是个…”
“行了行了,”周漾不耐烦地摆摆手,打断他,目光转向被保安牢牢架住、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的沈砚,唇角勾起一个更深的弧度,眼神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这位…沈老师是吧?眼光挺毒啊。不过呢…”
他拖长了调子,目光扫过那件万众瞩目的青铜方罍,又瞥了一眼脸色铁青的赵明德,最后落回沈砚那双燃烧着不屈火焰的眼睛上,懒洋洋地总结道:“这浑水,现在搅得有点意思了。你们继续,我就看看,不打扰各位发财。”
说完,他竟真的耸耸肩,带着一脸看好戏的表情,慢悠悠地转身,重新没入看热闹的人群深处,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出头,只是他一时兴起的恶作剧。
沈砚眼底那刚刚因周漾出声而燃起的一丝微弱的光,在周漾这番近乎戏谑的“点评”和毫不犹豫的抽身后,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更深的冰冷和灰烬般的死寂。
保安在赵明德气急败坏的咆哮声中,更加粗暴地将他往外拖拽。他的身体像一片没有重量的叶子,被蛮力推搡着穿过一道道或鄙夷、或同情、或纯粹看戏的目光织成的冰冷帷幕。展厅里那精心营造的、带着金钱芬芳的暖意,瞬间被抽离,只剩下门外初春夜晚料峭的寒风,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针,狠狠扎进他单薄的衣衫。
他踉跄了一下,站稳。没有回头。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杆宁折不弯的标枪,沉默地走向无边的夜色。身后,恒泰拍卖行那巨大的、灯火辉煌的玻璃门缓缓合拢,将他与那个浮华喧嚣的世界彻底隔绝。
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下意识地抱紧了双臂,指尖用力掐进臂弯的皮肉里,试图用这微不足道的疼痛,压下喉咙深处翻涌的腥甜和心脏处传来的、沉闷到令人窒息的钝痛。
***
深夜的办公室,只剩下惨白的灯光和键盘敲击的单调回响。沈砚坐在工位最角落的阴影里,屏幕的冷光映着他毫无血色的脸。桌上的手机屏幕突然疯狂闪烁起来,一个陌生的号码,带着不祥的急促。
他指尖冰凉,滑开接听。电话那头,赵明德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压低的、虚伪的叹息,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棱:“小沈啊…唉,你看这事闹的…董事会压力很大啊…我们也不想这样,但总要给客户、给外界一个交代…那份《西周青铜器科技检测报告(内部绝密)》,是你经手扫描存档的吧?现在外面都传遍了…唉,年轻人,急于求成,一步踏错啊…恒泰的声誉,经不起这种折腾…你…好自为之吧。”
电话被挂断,只剩下一片空洞的忙音。
沈砚握着手机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微微颤抖。他猛地抬眼看向办公室门口,赵明德肥胖的身影正鬼鬼祟祟地消失在走廊尽头,那背影,透着一股阴谋得逞的得意。
几乎是同时,他面前的电脑屏幕右下角,公司内部通讯软件疯狂跳动起来。一个匿名群组被拉了起来,标题刺眼——“内鬼清理门户”。
一份伪造的邮件截图被迅速丢进群里,清晰显示着那份所谓的“绝密报告”被发送到了一个外部邮箱,发送者的ID后缀,赫然是他沈砚名字的拼音缩写!截图下方,还附着一张模糊的监控截图,时间正是昨晚深夜,画面里一个穿着和他相似灰色外套的背影,正坐在他的工位电脑前操作。
“原来是他!平时装得清高,背地里干这种吃里扒外的事!”
“怪不得白天在预展上发疯,是想搅浑水掩盖自己干的龌龊勾当吧?”
“穷疯了!为了钱脸都不要了!”
“开除!立刻报警!”
恶毒的揣测和汹涌的唾骂,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小小的聊天窗口。每一个跳动的字符,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视网膜上。
办公室里的气氛瞬间变了。原本还在加班的几个同事,目光像探照灯一样齐刷刷地聚焦过来,充满了鄙夷、警惕和毫不掩饰的疏离。空气凝固得如同水泥,沉重地挤压着他的胸腔。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肋骨下疯狂擂动的声音,每一次收缩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太大,带倒了椅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椅子倒地的巨响在死寂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突兀,如同一个狼狈的休止符。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带着无声的审判。
沈砚的身体晃了晃。他死死咬住下唇,口腔里瞬间弥漫开浓郁的铁锈味。他强迫自己挺直脊背,像一根被压到极限却不肯断裂的芦苇,一步步走向门口。每一步,都踩在无形的刀尖上。
身后,是那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和无数道冰冷刺骨的目光。
城市巨大的霓虹灯牌,将冰冷的、变幻不定的彩色光斑,无情地泼洒在沈砚苍白的脸上。他像一抹游魂,漫无目的地在喧嚣渐歇的街道上游荡。高档餐厅里飘出的食物香气,奢侈品橱窗里模特冷漠的微笑,街头相拥情侣的低语…这一切都与他彻底无关。
他是被驱逐者,是被打上“卑劣”烙印的流放犯。
口袋里的手机一直在震动,屏幕上不断闪烁着“恒泰人事部”的字样,如同催命的符咒。他没有接,只是任由那震动从掌心蔓延到麻木的四肢百骸。
不知走了多久,双腿如同灌满了沉重的铅。他疲惫地停下脚步,背靠在一家早已打烊的奢侈品店冰冷的玻璃橱窗上。光滑的玻璃清晰地映出他此刻的狼狈:头发微乱,脸色惨白如纸,嘴唇被咬破了皮,渗着暗红的血丝,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此刻空洞地望着虚空,失去了所有焦距和光彩。昂贵的玻璃映衬着他洗得发白的旧衬衫,形成一种残酷而刺眼的对比。
他慢慢滑坐下去,蜷缩在橱窗与墙壁形成的狭窄夹角里。冰冷的寒意透过薄薄的衣料,瞬间浸透骨髓。身体终于无法抑制地开始颤抖,起初是细微的,像寒风中的落叶,渐渐地,幅度越来越大,带动着整个肩膀都在剧烈地耸动。
他死死地、徒劳地用双臂环抱着自己,指甲深深掐进臂弯的皮肉里,留下月牙形的、深红的印记。仿佛只有这自虐般的疼痛,才能稍稍压制住胸腔里那股翻江倒海、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绝望和屈辱。
不是没有想过辩解。可证据“确凿”,众口铄金。赵明德那张虚伪而恶毒的脸在脑海中反复闪现。他太清楚,在这个圈子里,一个毫无背景、只有一身傲骨和所谓“眼力”的穷小子,面对精心编织的构陷,所有的挣扎都只是徒劳的笑话。
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砸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无声无息,却带着灼烧灵魂的温度。他猛地将脸更深地埋进屈起的膝盖里,身体蜷缩得更紧,像一只受了致命伤后躲进角落独自舔舐伤口的小兽,只剩下压抑到极致的、无声的呜咽在喉咙深处翻滚。
就在这绝望的深渊将他彻底吞噬之际,一个模糊的、带着点轻佻笑意的声音,极其微弱地飘进了他混乱的听觉里。
“啧,欺负我的人?”
声音似乎是从不远处一家灯火通明的私人会所门口传来的,隔着一段距离,又被夜风吹散,听不真切,更像是濒临崩溃边缘产生的幻觉。沈砚没有抬头,只是将脸埋得更深,身体颤抖得更厉害。那点微弱的声音,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激起,便彻底沉没。
***
翌日,上午十点。恒泰拍卖行顶楼,总裁办公室。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繁华的都市天际线,阳光刺眼。赵明德坐在宽大的真皮沙发上,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春风得意。他翘着二郎腿,手里端着杯热气腾腾的顶级龙井,吹了吹浮沫,对着坐在对面、脸色铁青的恒泰总裁王崇山,语气带着一种施舍般的怜悯:
“王总,您放心,内鬼沈砚的事,我这边证据链都做扎实了,开除公告马上全网发布,业内封杀,保证让他永世不得翻身!那小子,昨天还敢在周少面前给我难堪?哼,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周少那种人物,昨天也就图个新鲜看个热闹,过后谁还记得他是哪根葱?一个穷酸打杂的,碾死他,就跟碾死只蚂蚁一样简单!这事儿处理完,那件方罍的风波也就平息了,咱们春拍……”
他正滔滔不绝地描绘着“美好前景”,办公室厚重的红木大门“砰”的一声巨响,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
巨大的声响震得赵明德手一抖,滚烫的茶水泼了大半在手背上,烫得他“嗷”一声跳了起来。
门口,逆着走廊强烈的光线,站着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
周漾。
他今天没穿那身骚包的红丝绒,换了身剪裁极其精良、气场十足的深黑色高定西装,衬得他肩宽腿长,平日里那股吊儿郎当的散漫劲儿被一种冷冽的、极具压迫感的锋芒取代。他没打领带,衬衫领口依旧随意敞开,但那份随性在此刻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强势。他身后,跟着两个面无表情、西装革履、一看就训练有素的助理。
周漾双手插在西裤口袋里,慢悠悠地踱步进来,目光像带着钩子,先在因烫伤而龇牙咧嘴的赵明德脸上刮了一下,又慢条斯理地扫过惊疑不定站起身的王崇山,最后落回赵明德身上,唇角勾起一个堪称完美的、却毫无温度的弧度。
“哟,赵副总,”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慢悠悠的腔调,却清晰地敲在每个人紧绷的神经上,“这大清早的,火气不小啊?还是说…茶水太烫,烫着您那张能说会道的嘴了?”
赵明德顾不上手背的疼痛,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谄笑,心里却咯噔一下,涌起强烈的不安:“周…周少?您怎么大驾光临了?也不提前通知一声,我们好准备…”
“准备什么?”周漾打断他,径直走到巨大的办公桌前,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撑在光洁如镜的桌面上,俯视着赵明德,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此刻没有丝毫笑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准备怎么把脏水泼得更匀实点?还是准备怎么庆祝成功碾死一只碍眼的‘蚂蚁’?”
他话音未落,站在他身后的一个助理,已经面无表情地上前一步,将一份装订好的文件,轻飘飘地拍在了赵明德面前的茶几上。文件夹的硬质封面与玻璃茶几碰撞,发出清脆又冰冷的“啪”一声。
赵明德和王崇山的目光瞬间被钉在那份文件上。
封面上,一行加粗的黑体字,如同淬毒的匕首,刺入他们的瞳孔:
**《关于恒泰拍卖行有限公司股权转让及法人变更确认书》**
落款处,鲜红的公章旁,是龙飞凤舞、力透纸背的签名——**周漾**。
“什…什么?!”赵明德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嘴唇哆嗦着,难以置信地看向周漾,又猛地抓起那份文件,手指颤抖着翻看,越看,心越沉,如同坠入万丈冰窟。王崇山也踉跄一步,跌坐回老板椅里,面如死灰。
周漾直起身,慢条斯理地抚平了西装袖口上并不存在的褶皱。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面无人色的赵明德,眼神轻蔑得像在看一滩烂泥。
“昨天赵副总威风得很啊,”周漾的声音依旧带着点懒洋洋的笑意,但每个字都淬着冰,“一口一个‘穷酸货’,一口一个‘轰出去’,还搞了个什么‘内鬼清理门户’的戏码?挺热闹。”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份开除文件,嘴角的弧度变得极其危险:“欺负我的人,问过少爷我的意见了吗?”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身后另一个助理,面无表情地将另一份文件,精准无比地、重重拍在了赵明德那张刚刚被茶水烫红、此刻又因恐惧而扭曲的脸上!
“啪!”
声音响亮得如同耳光。
那份文件,正是赵明德昨晚亲自签署、准备今天全网发布的开除沈砚的公告!
冰冷的纸张拍在脸上,带着羞辱的力度。赵明德被拍得眼前一黑,下意识地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整个人都懵了。
周漾微微俯身,凑近僵硬的赵明德,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亲昵和冰冷,清晰地送入他耳中:“现在,拿着你自己的垃圾,立刻滚出我的公司。顺便,好好想想怎么跟警察解释你伪造证据、构陷员工的事。”
他直起身,不再看面如死灰、抖如筛糠的赵明德一眼,仿佛对方已经是一团不值得关注的污秽。他转向同样面无人色的王崇山,语气恢复了那种漫不经心,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王总,公司后续事宜,我的助理会跟你交接。现在,麻烦你,立刻,把沈砚给我请回来。”
王崇山哪里还敢有半个不字,连滚带爬地冲出了办公室。
尘埃落定般的死寂重新笼罩了偌大的总裁办公室。只剩下赵明德粗重恐惧的喘息,和纸张从他脸上滑落、飘散在地毯上的细微声响。
周漾没再理会他。他转过身,走向巨大的落地窗,看着窗外刺眼的阳光和渺小的车流,紧绷了一早上的下颌线,似乎才微微放松了一丝。他抬手,习惯性地想扯松那条并不存在的领带,手指却抓了个空。
啧。他有些烦躁地揉了揉眉心。
***
恒泰拍卖行的走廊,此刻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寂静。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幕墙斜射进来,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投下长长的、冰冷的光带。昔日繁忙的脚步声、电话铃声、交谈声全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前的死寂,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沈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王崇山近乎哀求地请回这栋大楼的。王崇山语无伦次地说着什么“误会”、“周总”、“请您务必回来”,那张平日里威严的脸上此刻只剩下惶恐和讨好。沈砚只觉得荒谬,像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他麻木地跟着,身体仿佛不是自己的。
此刻,他站在空无一人的走廊尽头,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里那根支撑了他一夜、强撑着他面对所有羞辱和绝望的弦,在听到王崇山口中吐出“周总”(周漾?)两个字,在踏入这栋刚刚将他彻底驱逐的大楼的瞬间,终于——
彻底崩断了。
排山倒海的疲惫、劫后余生的茫然、被玩弄于股掌的屈辱、对未知命运的恐惧…所有被强行压抑的情绪,如同被压抑到极致的火山熔岩,在周漾那句“欺负我的人”所带来的、巨大而混乱的冲击下,终于找到了决堤的出口。
身体控制不住地开始发抖。起初是细微的震颤,像寒风中的枯叶,渐渐蔓延到四肢百骸。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更浓郁的血腥味,试图用疼痛镇压这该死的软弱。可没用。牙齿磕碰在一起,发出细微的“咯咯”声。他猛地低下头,用额头抵住冰冷坚硬的墙面,想汲取一点支撑的力气,却只感到彻骨的寒意顺着额心直钻入脑髓。
眼眶酸涩得厉害,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在拼命往上涌。他拼命地眨眼,想把那不合时宜的湿意逼回去。他是沈砚,他习惯了独自舔舐伤口,习惯了在绝境中沉默挺立。他不需要怜悯,更不需要这种突如其来的、不知是救赎还是另一个陷阱的“援手”。
可是…为什么?那个轻佻的、玩世不恭的、昨天还如同看戏般袖手旁观的周漾?为什么是他?
巨大的困惑和无法掌控的失控感,如同冰冷的藤蔓,死死缠绕住心脏,勒得他几乎窒息。身体抖得越来越厉害,几乎站立不稳。就在那汹涌的泪意即将冲破最后一道堤防,狼狈地倾泻而出的瞬间——
“喂。”
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与平时截然不同的紧绷,突兀地在安静的走廊里响起。
沈砚的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冻住。他没有回头,只是将额头更深、更用力地抵在冰冷的墙壁上,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死寂的青白。
脚步声靠近,不疾不徐,停在他身后很近的地方。空气里飘来一丝极淡的、清冽的雪松与烟草混合的气息。
周漾站在他身后,看着眼前这个背对着自己、单薄肩膀剧烈颤抖的身影。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衬衫勾勒出他嶙峋的肩胛骨,像濒死的蝶翼。刚才在办公室里处理赵明德时的雷霆手段和掌控一切的冷冽,此刻如同潮水般退去,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的无措感涌了上来,堵在胸口,闷得发慌。
他烦躁地“啧”了一声。这破事儿搞得,比收购十个公司还麻烦。
他下意识地抬手,想拍拍对方的肩,手伸到一半又僵住了,觉得不合适。想开口说点什么,平时信手拈来的调侃和骚话,此刻却像卡在喉咙里的鱼刺,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视线落在自己颈间。那条他今天特意选了搭配西装、骚气十足的银灰色真丝提花领带,此刻碍眼得要命。
几乎是凭着一种近乎发泄的本能,他猛地抬手,动作有些粗暴地扯住领带结,用力一拽!昂贵的真丝领带被轻易地从衬衫领口抽离,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他捏着那团还带着他体温的柔软丝料,看着沈砚微微侧过头、露出的那半张苍白脸上,一滴晶莹的泪珠正不受控制地滑过颧骨,留下一条清晰而刺眼的水痕。
脑子还没完全反应过来,手已经伸了出去。
带着薄茧的指腹,隔着柔软冰凉的丝料,有些笨拙、甚至带着点粗鲁地,蹭上了沈砚湿漉漉的脸颊。
动作生硬得像个第一次给娃娃擦脸的孩童。
指尖触碰到的皮肤冰凉,带着泪水的湿意。那细微的颤抖透过薄薄的丝料清晰地传递过来,像电流般击中周漾的指尖,让他整条手臂都僵了一下。
沈砚彻底僵住了。身体所有的颤抖都在这一瞬间停滞。他猛地、难以置信地转过头,那双被泪水浸润过的眼睛,此刻睁得极大,如同受惊的小鹿,湿漉漉的,清晰地映着周漾那张近在咫尺、同样带着一丝慌乱和强作镇定的俊脸。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凝固了。
周漾只觉得耳根后猛地窜起一股灼人的热浪,瞬间烧红了整个耳廓。他像是被那湿漉漉的眼神烫到,猛地别开视线,盯着走廊尽头那盆绿植,喉结不自然地上下滚动了一下。捏着领带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将那团昂贵的丝料攥得皱巴巴。
他清了清嗓子,试图找回平日里那种漫不经心、掌控一切的语调,可声音出口,却带着一种自己都没察觉的、罕见的紧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恼羞成怒:
“哭…哭什么哭!”他顿了顿,努力想找回点气势,却更像是在掩饰自己的狼狈,“不就…不就一个破拍卖行吗?开了就开了!少爷我有的是钱!”
他梗着脖子,目光依旧不敢看沈砚,只盯着那盆无辜的绿植,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像是在给自己壮胆,又像是在宣告某种不容置疑的承诺:
“养你十个都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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