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冬夜,万籁俱寂,皓月当空。振武节度使李大人的府邸中,一树腊梅凌霜绽放,清幽香气与皎洁月光交织,勾勒出雅致画卷。然而府内戒备森严,守卫攥紧兵器,神色凝重,氛围紧张到了极点。
天际突然飘来奇异景象:一盏盏明黄天灯缓缓升起,如星辰坠落,在空中静止悬挂,精准地笼罩着府邸。
“长官,你看!”一名府兵声音发紧,手指颤抖着指向半空。
“那边也有!”另一人喉结滚动,目光死死盯着那些光点。
顺着几人目光所及之处,愈来愈多的天灯如潮水般涌来。主院飞檐之上,一盏硕大无比的天灯悠悠飘过,其庞大之态,竟与常人齐肩。恰在此盏巨型天灯飘至之时,天灯前方蓦地闪现一道黑影。此人一袭黑衣裹身,面庞被布帛所掩,头戴宽沿斗笠,落寞地伫立在那阴森、令人胆寒的夜色之中。
“这天灯……邪门得很!”一名府兵攥紧长矛,喉结滚动着低喝,目光死死盯着那些悬在半空不动的明黄光点,“哪有这么准的?偏偏罩着咱们府邸!”
“快!去通报大人!”另一名老兵反应更快,抬脚就想往内院冲,却被身旁的人一把拽住。
“拽我干啥?”
“你看那边!”拽人的府兵声音发颤,指着西跨院的方向,“那盏更大的……上面有太阳纹!是天窗的记号!”
话音未落,主院飞檐上的巨型天灯已飘至头顶,阴影将半座院落罩住的瞬间,那道黑衣人影如鬼魅般落在檐角,斗笠边缘垂下的黑纱在夜风中扫过瓦当,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极了死神的脚步。
府兵们的心跳骤然擂鼓——方才还只是莫名的紧张,此刻已化作彻骨的寒意,握兵器的手背上青筋暴起,谁都知道,“天窗”二字意味着什么。
这般森严戒备,只因李大人屡次上书朝廷,检举晋王赫连翊暗中募兵、操控暗杀组织,谋逆之意昭然若揭。他曾乔装亲信欲面呈密信,也曾以蜡丸封函托商队转送,却次次被晋王的眼线截获。晋王的情报网密不透风,眼线如蛛网遍布,李大人的一举一动皆被洞察,奏章从未抵达天子耳畔。朝廷回复迟迟未到,李大人心中雪亮,退无可退,唯有强化防御。
“弓箭手准备!放!”一声高呼,弓箭射向天灯,天灯落地炸裂成炽热火雾。烟气未散,数名天窗刺客已从火雾中跃出,长剑寒芒闪烁,朝府兵猛扑。府兵阵脚大乱,连连败退。
观那一身装扮与天灯上的太阳纹图案,这些乃是晋王麾下最为精锐的刺客组织——天窗的成员。府兵们即刻拔出兵刃准备应战,同时弓箭手也迅速架起弓弩,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前院已是一片混战之声,而书房内,却是另一番景象。紧闭的门窗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一位中年男子正端坐于案前,他的笔锋疾驰,似乎在与时间赛跑。额头上密布的汗珠,紧锁的眉头,以及那双充满焦虑与担忧的眼睛,无不透露出他内心的紧张与不安。这位男子,正是此府的主人——振武节度使李大人。昏黄的灯光映照在他急切的脸上,每当外面的动静传来,他的笔便不自觉地加快了些。
“晋王暗中栽培天窗鹰犬,诛杀朝廷重臣,实存谋反之心……”这武节度使李大人誓死也要揭露晋王的叛逆行径和狼子野心。
微弱的烛火在风中忽明忽暗,犹如垂死之人的最后气息 。
正在此时,一名青衣剑客仿若一阵疾风般推门冲入,神色既焦急又慌乱地高呼道:“大人,天窗刺客来了,赶紧跟我走!”
原来,来者正是燕归。往昔他曾是江湖中人,在年少时不幸遭受冤屈,幸得振武节度使慧眼识珠,明察秋毫,为他洗清了污名。这段经历让燕归心怀感激,从此投桃报李,投身于振武节度使麾下,担任其贴身侍卫,忠诚不渝。当下情形紧迫,振武节度使赶忙将密函放入包袱,然后便与燕归一道匆匆离开。
夜幕深沉,院中来袭的刺客愈发增多,如潮水般汹涌。燕归虽孤身一人,却武艺卓绝。即便深陷数十人围攻、双拳难敌四手的艰险之境,他依然凭借着高超的身手在一片混乱中奋力闯出一条血路。紧接着,他携着自家大人施展轻功,跃至屋顶之上。奈何这位振武节度使乃一介文弱书生,毫无半点武力,对于这般飞檐走壁的行径实在难以适应,被燕归带着在半空竟是头晕目眩。然而,就在他们本以为能够借此时机成功逃离之际,前方猛然间横空闪出一道黑影,一柄长剑径直拦住了他们的去路,此人正是方才在主院现身的那名黑衣蒙面之人。
那人头戴竹笠,黑纱遮面,手中所持之剑细长独特,与寻常佩剑的庸俗之态截然不同。在清冷月光的映照下,剑身闪烁着凛冽寒光,仿若澄澈的秋水,散发出令人肌肤生寒的阴冷气息。
“来者何人?”燕归迅速将振武节度使李大人严密护于身后。
那人冰冷的嗓音悠悠传出:“交出密函。”
“休想!”仅仅这四个字,便已然明确双方乃敌非友。燕归毫不犹豫地拔剑而出,与那人激烈交战于一处。
那人沉默不语,手中软剑挥动,每一招都狠辣至极。燕归亦是毫无畏惧,于绝境之中顽强挣扎,倾尽所能。而那人似乎并不急于求成,稳稳地占据上风,从容不迫地移动身形。仅仅过了三个回合,燕归急于摆脱困境,剑招变得更为凌厉狠绝。一剑直直挑向那人的面庞,大有不取其性命誓不罢休的态势。那人被这犀利的剑锋逼迫得后退一步,却仍未能完全避开,头上的竹笠被剑尖挑落,连带着面上的黑纱也一同掉落。
至此,才看清此人的模样,若以俊美来评判,可谓毫不夸张。清冷月华勾勒出他那白皙的面容,眼眸虽显空洞却仿若盈满月光,轮廓分明,朱唇皓齿,活生生一个俊美儒雅的贵公子形象。
“周大人,你,你是天窗之人?”振武节度使惊愕万分道。
周子舒神色淡然地说道:“周子舒恭送李大人上路。”
他曾多次在晋王府邸与周子舒相遇。之前,当他出入王府时,也曾见过身为侍卫的周子舒在晋王身旁。当时,他仅将周子舒视为晋王麾下的一位江湖门客,并未料到今夜竟会面临如此无法逃脱的局面。
身边的燕归并不想就此束手就擒,提剑刺去。
周子舒此刻不再与燕归周旋,身形如风,瞬间移至燕归身旁。只见寒光一闪,燕归便倒地不起,霎时没了性命,速度之快,令人瞠目结舌。那软剑上仅沾染了一滴鲜血,周子舒微微皱眉,轻轻甩去剑上的血迹,那滴血顺着剑刃滴落于尘土之中。他飞身挥剑,冷眼环视院落,府兵已尽数毙命,天窗刺客齐刷刷跪拜首领,声势震天。
见燕归身陨血泊之中,再望向那些府衙中的人,他们几乎被屠戮殆尽,无一幸免。振武节度使自知必死无疑,紧握着怀中的密函,看着慢慢逼近的天窗首领,终究叹息道:“周子舒,善恶到头终有报。你助纣为虐,来日大难生灵涂炭,皆因今日而起。李某死不足惜……”
“李大人,对不住了。”周子舒冷冷说道,一剑封喉没有停留片刻。
在那府邸的后院之中,安静了许多,闺阁中,二八佳人安静地端坐着,宛如一幅静谧的画卷。案前的铜镜清晰地映出她那饱含着忧思的面庞,那面庞似笼着一层淡淡的哀愁之纱。她那纤细的玉手轻柔地摩挲着一根木簪,仿佛在通过这木簪寄托着某种情思。
正在这时,外面突然间出现了火光,那跳跃的火光瞬间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急忙起身,神色间带着几分急切,意欲前去查看这火光究竟是怎么回事。恰在这一瞬间,有人推门而入。她停下脚步,目光定定地望去,眼中带着些许疑惑,缓缓出声道:“周师兄?”她的声音清脆而又带着一丝不确定,仿佛对来人的出现感到有些意外,又似乎在那疑惑之中隐藏着某些复杂的情绪。
周子舒依旧面容冷峻如冰,他望向她,眼帘微微低垂,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开口道:“静安郡主。”
“这是……”
“振武节度使勾结逆臣,密谋造反,已然伏诛。”
“不可能,不可能……我爹他一心为国为民!”
周子舒心怀愧疚,指尖微颤着打断她的话:“其情可悯,其行当诛。今日周某造访,是想给郡主一个选择的余地。承蒙郡主于乱局之中将我师弟秦九霄的遗体一路护送到我手上,周某铭记于心。郡主您是金玉之躯,若自行了断可免受折辱。”他缓缓地行至案旁,从怀中取出一个白玉瓷瓶,轻轻放置在案几之上,动作里藏着难以察觉的滞涩。
静安郡主并非贪生怕死之辈。她深知其父一生对国家忠心耿耿,却落得如此下场,心灰意冷,她抹去滑落的泪水,不愿在这“仇人”面前展露软弱,李家满门忠烈,从不畏惧死亡,她冷冷一笑:“那我岂不是要多谢周大人了?你杀我全家,还愿给我个全尸的体面。”她快步走向案旁拿起药瓶,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瞬间双腿无力地瘫坐在地,毒药引发的痛苦让她全身颤抖不停,她用尽最后的力气从袖中取出刚才的那根木簪,问道:“你把九霄,葬在何处?”
“四季山庄,睡在了师父身边。”周子舒回答。
“四季花不断,九州事尽知。”静安郡主笑道:“之前他曾和我说过,等他解甲归田,就会和我一起去那里……”
周子舒听闻此言,心中大惊,这唯有四季山庄的人才知晓的密语她怎会知晓,莫非她与九霄……
当静安郡主倒下的那一瞬间,那根被其紧紧握于手中的木簪,进入了周子舒的视线。
回忆里,那傻小子坐在窗前全神贯注地拿着小刻刀,一刀又一刀地雕琢着木簪。
他清楚地记得那簪子仅仅只有个粗略模样,实在算不得好看,然而秦九霄却极其用心且谨小慎微。
那时,他曾一把将簪子抢过来,趁着对方不备,高高举起,故意说道:“真丑。”
秦九霄着急了,要过来抢,“给我。”
周子舒不给,故意转一圈把簪子换个方向。
秦九霄急切地要过来抢:“给我!”
见秦九霄恼了,周子舒这才把簪子还给了他,贴着他的肩膀打趣地问道:“是给心上人的吧?”
秦九霄低头看着手里的簪子,嘟囔道:“烦人!”
周子舒把这当作是他的回答,笑道:“师弟啊,你要是有了心仪的姑娘,师兄很是为你高兴,但你要知道,男子一诺千金,若不是真心喜欢这姑娘,便不可轻易私相授受”
当时他说“你要是有了心仪的姑娘,师兄很是为你高兴” 可事到如今,他却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那曾被他嘲笑说“真丑”的木簪,竟被这女子视作珍宝,直至命绝,仍紧攥于掌心。
他本以为,“让她自行了断,免受折辱”也算是他周子舒报了恩。然而,命运却如此弄人,他从未料到她竟然是他师弟的心上人!
他师弟心仪的姑娘,就在他面前,决然地喝下了他亲自送来的毒药。他送给弟妹的见面礼,竟是一瓶见血封喉的毒物!那位一直称呼他为“周师兄”的准弟妹,在他的威逼之下就这样魂消香断。
这世上,怎会有他这般恶师兄?那一刻,无尽的悔恨与痛苦如汹涌的潮水般袭来,将他的心彻底淹没。
如同四季山庄的那些旧部,皆因他而陷入重重危险。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而周子舒只能绝望地目睹这一切,却无力保护,更无法挽救。那悲伤无言的庄,面对满眼凋零的落梅,纵有千般心愿,万般不甘,却也无力拯救。
“对不起啊!”这声道歉,在空旷的天地间回荡,却再也无法唤回那些逝去的生命,无法弥补曾经犯下的过错。
晨曦微露,天际却被如血的云霞浸染,似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那寒意犹如利刃直刺骨髓。
周子舒匆匆赶回,段鹏举已在门外恭候多时,恭谨详述行动始末:“首领,一切都已处理妥当。只有几个不知死活的将领,妄图负隅顽抗,属下已将他们就地正法。而那毕长风,在扳倒节度使一事中犯了大错,又执意离开天窗,触怒了晋王,晋王命您亲自处置他。”
周子舒沉默未语,他心中了然,天窗众人对晋王忠心不二,晋王之令,于他们而言仿若山岳,不可动摇。一旦令出,便如金科玉律,绝无半分折扣可打。
毕长风身为天窗侍卫,亦是四季山庄旧部。如今,四季山庄仅存他与毕长风!昨夜,因不满晋王对忠良和旧部的残害,毕长风决心脱离天窗。
隐于归尘阁地下的天窗牢狱,坚不可摧、固若金汤。守卫们如同暗夜鬼魂,不停穿梭巡视,每三步设一哨岗,每隔五步便是一道森严防线。朦胧的月光勉强透过狭小的侧窗,零乱地洒落在幽暗的廊道,映出三道身影。为首的正是天窗首领周子舒,其后紧随着副首领段鹏举以及统领韩英,三人步履沉稳,气氛沉凝压抑。
在这昏暗的廊道中,微弱的烛火与浓烈的血腥之气混杂一处,形成一种令人欲呕的气息。今夜,老张和新来的少年郎当值站岗。当首领缓步行来,他们即刻挺直腰杆,用尽全身力气高呼:“首领!”
周子舒未有片刻停顿,步伐坚定地穿过牢门。在那象征着无尽苦痛的太阳纹刑具旁,一位年逾五旬的老者无精打采地站在那里,低垂着头,不知心内所想。
那件残酷刑具之上,是这阴森地牢中独有的天窗。能让月光倾洒,能让雪花飘落,使每一个受刑之人皆能够感受四季的变迁,得到最后一次自然的慰藉。
在那幽暗深邃的地牢之中,周子舒的身影显得分外孤寂。他凝视着背向自己的那位老者,轻声呼唤:“毕叔。”向来在江湖中以冷酷无情名震四方,令无数人胆战心惊的天窗首领,然而在这位自他幼年起便守护在旁、如影随形的老者面前,他总会心怀敬意,恭顺地唤上一声“叔”。
“庄主,您来了。”毕长风的声音于这潮湿的地牢中回荡,透着一股坚毅。即便昨夜因坚决抵制对振武节度使的暗杀行动,而遭人囚禁于此天窗地牢之中,此刻又被带到周子舒面前等待发落,但他的目光依旧坦荡无惧,直直地望向周子舒。他或许不认同天窗那备受诟病的行事方式,但在他内心深处,始终将自己视作四季山庄的一份子。这份归属感,仿若深植灵魂的印记,永恒不灭。
周子舒双目迷茫,目光中掠过一丝繁杂的情愫。他声音低沉且压抑:“四季山庄,如今只剩下你我了……”
“八十个兄弟随您来到晋州,如今只剩下你我,连九霄都死了,哪还有什么四季山庄!”
面对这如利刃般的诛心之语,周子舒终于变了脸色,情难自已。他再也无法遮掩内伤,剧烈的咳嗽声此起彼伏,宛如夜风中断断续续的悲鸣。
毕长风立在一旁,神色复杂难辨。他未曾料到,一句抱怨竟又勾起了周子舒内心诸多凄凉。那些往昔的荣光与伤痛,此刻如汹涌潮水般在周子舒心头澎湃翻涌。
“你的伤怎么还没好?!”毕长风虽渴望脱离天窗,但对周子舒的情义依旧深厚,关切地问道。虽说刚才的话语略带一丝埋怨,可此刻见他内伤复发,老者又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关切之意,当真是个嘴硬心软之人。
他对周子舒的关心,始终未改,不曾有半分减退。哪怕周子舒将亲自为他施行钉刑。
周子舒避开了他的询问,目光幽幽地朝着黑暗深处凝望:“有影无踪,有进无出;无所不知,无所不在。这四无,是我创立天窗时晋王的要求,天窗,进来了,就出不去了,你是知道的。”
“我知道。不能站着出去,难道还不能躺着出去吗?就算是痛痛快快地活一天,也胜过继续做晋王的走狗。”:毕长风神色坦然,高声言道。
“你宁愿成为废人,也不愿再跟随我了?”:周子舒满心凄楚,声音中透着悲凉。
“这些年来跟着庄主出生入死,你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但四季山庄兄弟及至亲屡遭迫害,让我不得不质疑晋王的初衷,事到如今,我实在干不下去了,别说打七根钉,就是千刀万剐我也不干了!我知道你也没办法,我不怪你,要是你还顾念老毕跟你那么多年的情分,就请赐钉吧!”:毕长风话语决然,哪怕是死,也要挣脱天窗的束缚。
望着决意退出天窗的毕长风,周子舒在沉默中沉浸了片刻,内心默默地思索着:是我将你们带入这天窗,而今,子舒所能为你做的,便是遂了你的心愿,亲手为你打下这七窍三秋钉,放你离开……待到了黄泉路上,子舒再向诸位赔罪。
言尽于此,再多说亦是徒劳,周子舒那清冷的面庞之上,不见丝毫悲喜之色:“也是,子舒能做的,也只有亲手送毕叔一程,放心,子舒会照顾好你的家人。”
“放心,担心,我也都不会知道了。庄主,请吧。”:未等他人押送,毕长风袒露上身,安然坐在长椅之上,静候周子舒取钉行刑。
在机关启动的瞬间,一阵尖锐刺耳的声音骤然响起,一个精致无比的盒子缓缓打开,里面整齐地摆放着七颗寸许长的梅花钉。此钉便是令天窗之人闻风丧胆、谈之色变的七窍三秋钉。
周子舒神色凝重,内力运转之间,将毒钉逐一取出,而后决然地将它们钉在了毕长风胸腹间的七处要穴之上。
何为七窍三秋钉?门口值守的老人再清楚不过,这边在行刑,他在另一边向另一个刚进天窗的少年郎讲述着七窍三秋钉的厉害:“哎呀,这个老毕啊,真是一条硬汉啊。七窍三秋钉,可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
“张哥,到底什么是七窍三秋钉啊。”:少年郎听到里面隐隐传来的惨叫声,早已吓得双腿发软。
“七窍三秋钉,三载赴幽冥,一旦受了这个钉刑,不但你的武功尽失,还有五感都会慢慢衰退,开始的时候是口不能言,不能听,不能闻,不能看,就会变成一个活死人,只有这样,你才不会把天窗的秘密泄露出去,唉,人虽废了,但你的心还明白呀,就是让你活受罪三年,才能给你吹灯拔蜡!”
“那为什么要受这个罪,干脆直接死了算了。”
“瞧……瞧你说的,能叫你死的那么容易吗?这就是天窗的规矩,让你心里边害怕得不行,你才不敢琢磨着走,不能离开。万一有一天,你猪油蒙了心,不想在天窗待了,就在办差时把刀拔出来,假装不小心往上一撞,嘎嘣死了就不用受罪了,这样办差死了以后,我们庄主还会照顾你们家人。”
“不不不,我可不敢,我一辈子只忠于天窗,忠于庄主。”
两人正说得兴起,没注意到周子舒已经走到近前:“你叫我什么?”
“庄主。”少年郎吓得不知所措,脱口而出。
周子舒凄然道:“四季山庄最后一个人也没了,庄主二字休要再提。”
大地被霜白严严实实地覆盖,宛如一幅冷冽的画卷。在这般苍茫与寒冷交织之中,周子舒的声音平淡得如若一泓静水,竟听不出丝毫异样的情绪:“韩英……速去通知星明,让他务必好生照顾毕叔……”
韩英眼中盈满了担忧的神色,却也不敢有半分迟疑,抱拳应道:“是!”
周子舒的内心亦仿佛被寒霜冰封,沉浸在孤独和无助之中:“十年了,十年不归路,我记得四季山庄每张死在我面前的脸,都死了,唯独我活着,凭什么?当然是凭我不配好死!我活该活着!天窗首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就这么耀武扬威地活着,却保不住一个我想保护的人,呵呵呵……”
想到这里,周子舒心绪翻滚,一口鲜血喷溅在洁白的雪地上,犹如一朵飘落的红梅。
晋王府邸黎淳殿内,天窗副首领段鹏举垂首立于一侧,正恭听晋王的问询。
晋王赫连翊正值而立之年,相貌堂堂,仪表不凡,儒雅之姿下却藏着称霸中原、君临天下的勃勃雄心。
此刻,他坐在那雕刻精美的檀木椅上,身后的屏风上绣着龙腾云海的图案,栩栩如生,仿佛随时都会破屏而出。
“子舒,为何迟迟不来见孤王啊,他的伤还没好吗?”:这周子舒不仅与赫连翊血脉相连,身为其表弟,更是赫连翊身旁不可或缺的谋士与心腹。在朝堂之上,他如同赫连翊手中的利剑,锋利无匹,十年如一日地为晋王排忧解难,忠诚不渝。
“回王爷,逆臣网络江湖高手,为虎作伥,个个武功高强。首领久未出手,今次怕是牵动了内伤,这几日正在闭关疗养。”:段鹏举如实回话。
赫连翊有些怒其不争道:“自从他为了秦九霄之死晕厥吐血之后,他这内伤多久了?一年多了吧?为了一个秦九霄一蹶不振,真是难堪大任。叫他尽快来见孤王!”
“是。属下遵命。”:段鹏举抱拳应道。
崇明苑,周子舒的私人府邸。
周子舒素性喜静,此苑既无守卫巡守,亦无侍女侍奉。苑中白梅于雪中绽放,烈烈如华,远远便能嗅到那清幽的芬芳。屋内西墙之上,悬着一幅红梅图,落款处那秀逸颀长的字迹写着——四季花常在,九州事尽知。
屋角,挂着一副铠甲,其上似有斑驳血迹,仿若在低语着往昔的浴血奋战。香炉里,醉生梦死香缓缓燃烧,丝丝缕缕的轻烟缭绕,令这屋子凭添了几分迷离与怅惘。一切景语皆情语,此间布置极为用心,清逸典雅,简约阔朗。
那画卷之上,仅两朵白梅,绽于枝桠两侧,颇显突兀。周子舒久久伫立,脑海中回荡着毕长风与他所言,四季山庄,春秋更迭,八十位兄弟,而今独留他一人。
他执起笔,蘸墨染红一朵白梅,余下一朵依旧洁白,沉默着坐回案前宽衣解带,在那宽阔而坚实的胸膛上,几处已经结痂的旧伤疤赫然在目。这些伤痕中,除了那些岁月沉淀下的刀剑之痕,其余的伤口竟与那七窍三秋钉所留下的伤痕惊人地相似,唯独缺少了其中一颗钉所造成的痕迹。
为了脱离天窗,周子舒耗费了一年半的时光,给自己钉下七窍三秋钉。这七窍三秋钉,存有两种钉法。倘若一次性连钉七根,受刑之人很快便会渐渐丧失五感,只能以废人的身躯勉强存活三年。但要是每三个月钉入一颗,让钉子缓缓长进肉里,与自身融为一体,虽说同样仅有三年的性命,却能留存五成的功力,还能够确保五感逐步丧失。直到最终,仅仅需要承受三年又十八个月的钻心刺骨之痛。
他毅然选择了第二种打法,只为能够瞒天过海活着离开天窗,给自己判定了遭受漫长折磨、苟延残喘、生不如死的三年。
痛快的死,他周子舒不配!他要清醒的活,他要看着自己成为废人,最后不得好死!方才对得起死在他手下的亡魂。
醉生梦死之药力渐显,周子舒在剧烈的痛楚中逐渐陷入迷离。他竟在昏沉间瞥见铜镜内映出了秦九霄的身影,那人正站在他身后,泪流满面,悲痛欲绝:“师兄,不要啊。”
周子舒苦笑一声,对着镜中的秦九霄说道,“九霄,你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是我活该,四季山庄八十人,终至孑然,统统葬送在我手里,传承断绝,我一个都保护不了,我还将你的心上人亲手送走,我死后,还有什么脸去见你啊?”
周子舒有些神志恍惚,他知晓眼前只是幻影罢了,依旧对着镜子里的师弟喃喃自语:“不知道这会儿,静安郡主和你见面了没有,她在向你告状了吧。怎么会有我这样的恶师兄,送给弟妹的见面礼竟是一瓶毒药。”
周子舒回身伸手想触碰秦九霄的手,然而却碰了个空。秦九霄竟未给出任何回应,他如烟似雾般的身影刹那间急速消散,就连那最后一丝幻象也随风消逝得毫无踪迹。周子舒时而痛哭,时而狂笑,状若疯癫,紧接着又再次着手割开其余五个伤口。他对他自己未曾留下半分情面,他一刀接着一刀,强忍着那钻心蚀骨的剧痛,割开那些已然愈合的伤口。鲜血汩汩涌出,场景触目惊心,犹如刚刚钉入时那般令人胆战心惊。
他紧咬着牙关,拼力忍受,汗水早已湿透他的周身。那压抑的声音从他的喉咙艰难挤出,在他那黯淡无光的眼眸里,瞧不见哪怕一星半点的后悔之意。
黎淳殿前戒备森严,两排士兵犹如雕塑般一动不动地伫立在凛冽寒风与纷飞的雪中,丝毫不惧严寒。周子舒换了身行头,缓缓踱步而来,脸色竟如那皑皑雪地般苍白无色。
正在此时,内监高呼:“侍卫周子舒觐见!”
“进。”赫连翊连忙起身。周子舒卸去披风,迈着沉稳的步伐入殿,单膝跪地,拱手说道:“周子舒参见王爷。”
赫连翊见到他,心情愉悦,抬手柔声道:“快快起身。瞧你这脸色,实在不行便先歇息歇息。你乃国之柱石,孤王的大业还需倚仗于你。”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周子舒听令起身,面如死灰,毫无血色的病态面容令赫连翊不得不再次关切道:“你这脸色……实在不行,还是先歇歇吧?务必要将伤彻底养好,你是国之柱石,孤王的大业还需仰仗于你。”
“周子舒本是江湖草莽,只配做王爷的一把刀,而今河东平靖,王爷需要仰仗的是治国之才,子舒只是一介武夫,难以担当王爷重任。”:周子舒直截了当打算说明来意。
此话一出,赫连翊神色严肃,掷下把玩之物,正色道:“子舒,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周子舒退了两步双膝跪地,将外衣一层一层脱下,露出裸露的上身,陈年旧伤与那六个血淋淋的伤口暴露人前,猩红可怖。
“子舒!”见此赫连翊面色突变慌张起身,迈上前来,不可置信地叫着他的名字。
“子舒心气已折,内伤不愈难堪大用,但乞骸骨还乡。子舒已退出天窗,自己给自己请了七窍三秋钉之刑。自己给自己批了。这钉子我已经打下去六颗,若再打一颗,怕是不能撑着来见王爷。愿王爷念在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与我一个成全。”
赫连翊难以置信。他重用之人信任之人,未经他允许竟然私自退出天窗,还私自损伤自己让他毫无阻拦余地。他几乎气急:“好,特别的好。周子舒,你不愧为天窗之首,杀伐决断,对自己都下的了这么狠的手。”
“既然你都不想活了,本王可以成全你,为何要费这么大的周折?”
赫连翊气极,拔出一旁段鹏举手中的长刀,满殿人齐齐下跪,段鹏举也是慌忙道:“王爷息怒!”此时,大殿内弥漫着紧张的气氛,仿佛连空气都凝结了。
周子舒依旧面无波澜,平静道:“子舒这条命是王爷给的,王爷若肯,子舒便拖着残躯多活两年。王爷不肯,这条命拿去便是。”
赫连翊怒不可遏,一刀冲着周子舒心口刺去,可,终究,这是他在意了十年之久的人,也是最初志同道合的人,剑停在身前终是没有忍下心来,想要看到周子舒在生死一际能够回心转意,可那张视死如归的面容上未有丝毫悔意,赫连翊高吼一声将长刀重重地扔了出去,似哭似笑,身体气急而抖:“都是骗我的!允行走了!北渊……北渊没了,呵呵呵,孤王真的是孤家寡人了,子舒,你说的是假话对不对?若孤王留你一条性命,辅佐我成就大业,你肯不肯?”
然而,回答他的依旧是冰冷坚决的声音:“子舒恳请王爷赐下最后一根钉。”
赫连翊片刻敛了神色:“你宁可成为废人,也不愿做本王的股肱之臣。好,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七窍三秋钉,三载赴幽冥。周子舒,你要好好的活着。三年,三年之内本王必入主中原荣登大宝。我要让你看看,我,就是那个天命之子。没有了谁,都能成!”
“臣尽力为之。”周子舒叩首再拜谢。
事已至此,毫无转圜余地,赫连翊不禁落泪,只是,一殿的人俯首在地无人得见,吩咐:“鹏举,就依他的意思。从今日起,你就是天窗的首领。”
说罢,起身走出大殿。此时,雪地上留下了赫连翊深深的脚印。
段鹏举这才小心翼翼地起身,问道,“首领,王爷的意思是?”
周子舒起身的瞬间掉了一滴泪。亮出手心里攥着的七窍三秋钉,看着面前难掩喜色的段鹏举冷冷说道:“恭喜你我,今日都得偿所愿!”将最后一颗钉子交到段鹏举手上。
大雪依旧铺天盖地,天地银装素裹。远处的山峦在雪中若隐若现,宛如一幅水墨画卷。
领了最后一颗钉刑,周子舒虚弱的骑马闯入这纯白天地中 。
只是,不曾回头的周子舒不知道,在高高的王府城楼,赫连翊正一瞬不瞬盯着风雪中渐行渐远的身影:“涓涓江汉流,天窗通冥世,谗邪害公正,浮云翳白日。你等着,周子舒,本王且放你走………”城楼上的赫连翊身影显得孤独而落寞,寒风吹动着他的衣袂。
君王许他走,不过是算准了他这条残命走不远——七窍三秋钉在骨血里生根,三年阳寿如风中残烛,放他出去,与判了缓刑的死囚何异?
黑袍裹着单薄的身子,每动一下,经脉里的痛就像无数细针在扎。他虚握着缰绳,视线有些发飘,全靠胯下老马识途,蹄子落在积雪里,一步一个深坑,稳得像怕惊扰了什么。这马是当年从四季山庄带出来的,跟着他刀光剑影闯过,如今又陪他在风雪里挨。患难才见真章,可惜,当年那般能交心的兄弟,早就死绝了。
韩英送他到门口时,塞来的干粮袋沉甸甸的。“庄主,外面冷……”
他摆摆手,没接。带得多,牵挂就多,麻烦也多。不如一人一马,走到哪算哪。入了林子,雪把天地染成一片白,连方向都辨不清。他忽然想起,自己已经快忘了“活着”该是什么滋味——前半生是晋王的刀,是天窗的影子,杀人、听话,从没有一天为自己活过。那就凭本能走吧,走到力竭,走到倒下,也算遂了一回心。
身后的动静藏得再深,也瞒不过惊飞的雀鸟。
他翻身下马,刚转身,一把刀就逼到了颈边。侧身、肘击、锁喉,动作快得不像个重伤之人,却在扣住刺客咽喉时,喉头一阵腥甜涌上来。血唾在雪地上,红得刺眼。他夺下刀丢开,听着杂乱的脚步声近了,看清领头的是韩英,紧绷的肩才松了松。
“段首领,韩英,”他扯出个笑,声音哑得像磨过砂纸,“这么远送我,情谊重了。要是还舍不得,就跟着吧。”
把怀里的刺客狠狠推给段鹏举,他踩着马镫爬上马背,咳嗽声停不下来,却还是扬了扬马鞭:“走了。”
老马慢吞吞往雪深处去,身后再没了脚步声。
天黑得早,乌云压得低低的,连一丝星光都透不出来。他终是撑不住,从马背上栽了下去,额头磕在冻硬的地上,疼得眼冒金星。手冻得发僵,往嘴边凑了凑,哈出的气瞬间凝成白霜。
“冻死在这里,倒也干净。”他喃喃自语,眼皮越来越沉。
迷迷糊糊中,好像有人把他扶了起来。是阎王派来的勾魂使者?也好,去哪都比回天窗强,他不想再做那把杀人的刀了。
再次睁眼,是暖烘烘的床榻,鼻尖萦绕着药味。旁边的瓷碗还冒着热气,底下压着张纸。
韩英的字,一笔一划都透着急。
原来晋王派了韩英跟踪,又怕韩英念旧情,让段鹏举盯着。段鹏举想趁机杀他,被韩英拦下。韩英一边派人回禀晋王探口风,一边趁乱寻到了他。
纸上最后一句是:“庄主,梅花开了,就好好活一次吧。”
落款是一朵没上色的梅花。
周子舒捏着纸,指腹蹭过那朵花,忽然笑了。
四季山庄的梅,该开了。
他躺回床上,望着帐顶。剩下的日子不多,但总能做几天“人”吧?
等开春,去晒晒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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