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录音棚那沉重的隔音门,外面空荡走廊的清冷空气像一层薄冰,瞬间裹住了黄星。那股在棚内几乎被歌声烧灼的血液,一下子褪得干干净净,留下一种近乎脱力的虚冷。夜深的公司大楼寂静得可怕,只有他和邱鼎杰两人的脚步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又闷闷地弹回来。安全出口的绿色标志在拐角处幽幽地亮着,像某种沉默而固执的兽眼。
他一直低着头,视线凝固在邱鼎杰沉稳的鞋跟上,跟着他穿过迷宫般的走廊,来到楼后的露天停车场。一辆线条简洁的车静静停在角落,邱鼎杰解锁,拉开副驾驶的门。
“上车。”声音不高,甚至称得上平淡,却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那语气就像之前递出话筒一样,笃定地穿透了黄星所有的混乱和抗拒。
黄星沉默地钻了进去。皮质的座椅带着深夜的凉气,他拉上安全带,“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
车子滑出停车场,融入城市凌晨稀薄的灯河里。街灯的光柱一道道掠过车窗,明明暗暗地打在黄星苍白的侧脸上。他靠着车窗,额角抵着冰凉的玻璃。眼睛很胀,干涩刺痛,是方才剧烈哭泣的后遗症。车厢里沉默得让人窒息,只有轮胎碾过路面细微的噪音和空调低沉的送风声。
那份在录音棚里不顾一切倾泻出来的真实,此刻像一层滚烫的油,包裹着他暴露的神经,火辣辣地疼。被邱鼎杰撞破的秘密,如同打开了潘多拉魔盒,所有他小心翼翼埋藏的、不愿示人的阴暗碎片,那些药丸的苦涩,笔记本里的字字泣血,崩溃的号哭,还有那被逼着唱出来的、带着血泪的破碎歌声……这一切的一切,都赤裸裸地摊在了另一个人面前。
巨大的羞耻感如同冰冷的海水,无声地从脚底漫上来,迅速吞噬着他。他感到无处可藏。手指下意识地想摸向裤袋深处那个硬硬的小药瓶,那是他唯一能抓住的、短暂的浮木,却在动作的瞬间僵硬地停住。邱鼎杰知道。他甚至……知道他哼过的破碎旋律。
这个认知像针一样刺着他。自己在他眼里,究竟成了什么?一个可笑的、脆弱的、需要被可怜的怪胎?他不敢去看驾驶座上的人,只能更用力地将自己缩进角落,仿佛这样就能逃开那无所不在的、审视般的目光。喉咙口堵得发慌,又干又紧,他想咳嗽,想说什么来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哪怕是一句毫无意义的道歉或是苍白无力的辩解,但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是更紧地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一个红灯前缓缓停下。黄星偷偷地、用眼角极其细微的余光瞥了旁边一眼。邱鼎杰单手搭在方向盘上,指节干净修长。他的侧脸线条在窗外流动的霓虹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不清,下颔微微绷紧,眼神直视着前方的车流,平静得仿佛刚才录音棚里那场惊心动魄的坍塌从未发生过。没有怜悯的神情,也没有任何探究的意图流露出来。
可就是这种过分的平静,让黄星心里更加没底。像一个深潭,平静得看不出深浅,反而更令人心悸。
车子最终滑入一个以管理和安保严密著称的高档小区。门卫无声地放行。邱鼎杰把车停在专属车位上,动作利落地熄火下车。
“走吧。”他拉开黄星这边的车门。
黄星沉默地解开安全带,脚下踩着小区铺设整齐的地面,脚步虚浮地跟着邱鼎杰走进一栋入户大堂明亮却空旷的单元楼。电梯直达顶层。邱鼎杰指纹开门,屋里扑面而来的是一种简洁干净的冷感,黑白灰的主调,智能家居的指示灯在黑暗中像遥远的星辰。
“左手边第二间客房,浴室在走廊尽头。”邱鼎杰指向一个方向,语气是安排工作的疏离,“里面有干净的毛巾和浴袍。”他甚至没有说“你去洗个澡”或者“好好休息”之类的客套话,仿佛只是提供了一个需要被放置物品的坐标。
这种刻意的、不掺杂任何情感指向的简洁处理,像一层无形的屏障,反而让一直紧绷着、害怕被过度关注或被怜悯的黄星,获得了一个可以喘息的缝隙。没有询问,没有试探,甚至没有多余的“你应该……”的关心。
“……谢谢。”黄星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几乎只有气音。他几乎是本能地,顺着邱鼎杰指的方向,如同接受指令的机器,推开了客房的门。没有开灯,借着走廊微弱的光,看见一张铺着素灰色床单的大床。他摸索着走到床边,脱下鞋,甚至连外套都懒得脱,就直挺挺地把自己摔进了松软的被褥里。
身体的疲惫如同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但精神却像被投入滚油的冰块,在寂静无声的黑暗中剧烈地冲突、碎裂。
被看透的羞耻感疯狂地啃噬着自尊。药物被发现的恐慌在阴影里徘徊。那个笔记本……他甚至翻了那个笔记本!这个念头像烧红的烙铁烫过脑海。每一个字,每一句呓语,那些连他自己都羞于再看的软弱和黑暗,都被邱鼎杰一一阅过?还有自己那崩溃的丑态……他恨不得立刻有场大地震,把这个房间,连带着里面刚刚经历的一切,都彻底埋葬掉。
然而,与这铺天盖地的、几近毁灭性的羞耻感一起升腾起来的,还有一种极其微弱、几乎被他忽视的异样感。
是在录音棚里,当那句嘶哑的“沉入海底的月亮,也会被潮汐送回岸上”终于从自己喉咙里挤出来时,心底深处掠过的一丝极其陌生的……松动?那感觉太快,太轻微,瞬间就被汹涌的崩溃情绪淹没了。现在回想起来,就像漆黑海底深处,一个坚硬冰冷的封闭外壳上,被什么东西极其轻微地,极其短暂地触碰了一下。或许只是一丝涟漪,一个微不足道的裂纹,微弱得让他怀疑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但那就是存在过。
紧接着,另一个更清晰的画面闯入脑海——邱鼎杰递过话筒时,那双沉静的眼睛。没有怜悯,没有好奇,没有猎奇。那眼神像沉静的深海,包裹着一种奇异的力量,那力量里好似蕴含着“光”,核心只有一个简单的指令:唱出来。
那眼神本身,似乎就是一种无声的宣告:他看到了。看到了你的狼狈,你的不堪,你的深渊。但即使这样又能怎样呢!但他依然选择站在那里,递给你话筒,向你传输信念的力量,把你推到你自己的声音面前。向你表明他并不是你所认为的那种人,他是真真切切地在关心着你。
原来被人彻底“看见”,除了灭顶的羞耻,竟还可能包裹着这样一丝……不必再伪装的奇异重量?
黄星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身下的床单,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药效似乎在褪去,熟悉的、如同跗骨之蛆般的沉重和虚无感,正从四肢百骸一点点蔓延上来。脑袋昏沉,心跳却像蒙在被子里,沉闷地撞击着胸腔。他感到冷,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寒意。
床头柜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杯水。水杯旁边,是他那个小小的白色药瓶。药瓶安静地立在那里,在窗外透进来的微光下,像一枚冰冷的、写满判决的印章。
黄星死死地盯着那个药瓶。被邱鼎杰撞破的瞬间,那剧烈的狼狈感又重新涌上。手指不受控制地开始发抖。他需要它。那种熟悉的空白,那种能将痛苦暂时隔绝的麻木感,此刻诱惑着他。
求生的本能在尖叫。只需要两粒白色的药片,他就能暂时摆脱这种灵魂被撕裂般的痛楚,沉入短暂的、没有知觉的黑暗。
但录音棚里那个嘶吼的、真实的、属于他自己的破碎声音,却突然在耳边无比清晰地炸响!
那声音如同鬼魅的回响:“沉入海底的月亮——”
那声音那么难听,那么绝望,却在绝望深处,透着一丝极其微弱的、他不愿承认的、对光的抓握。邱鼎杰最后说的话也回响起来:“这就是你现在的样子……活着。在用自己的声音,求救。”
求救……
这个词像一把生锈的刀子,钝痛地刺入心脏。他一直以为自己只是在腐烂,在沉沦。现在才后知后觉地明白,那些笔记本上的涂鸦,那些无人时哼唱的破碎调子,甚至是药瓶的白色,都是无声的呼救。一种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被重重伪装和绝望掩盖的求救信号。
而被邱鼎杰捕捉到了。不止捕捉到,他还用了一种近乎残忍的方式,把黄星推到他自己那微弱的求救信号面前,逼他用声音把它确认了出来。
黄星的指尖颤抖得更厉害了,悬在药瓶上方,痉挛般蜷缩又伸展。喉咙里发出极轻微的呜咽,仿佛溺水之人在水面下最后的挣扎。那杯水就在旁边,清亮透明,诱惑着他通向短暂的解脱。身体叫嚣着需要那片白色的空白,可灵魂深处那个刚刚被“唱”出来的真实碎片,却在微弱地抵抗。
泪水毫无征兆地再次涌出,不是崩溃的嚎啕,是无声的、冰凉的一行,从紧闭的眼角顺着太阳穴滑落,隐没进鬓角里。无声的战争在寂静的房间内打响。攥紧的拳头指骨泛白,手背因为用力而绷起青筋。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是煎熬。
最终,那颤抖到近乎痉挛的手指猛地缩回,紧握成拳,狠狠砸在床垫上!发出沉闷的一声“砰”。黄星整个人缩成一团,像虾米一样弓起身子,把脸更深地埋进枕头里,肩膀因为无声的哭泣和挣扎而剧烈地起伏。药瓶依旧安静地立在床头柜上,像冰冷的墓碑,又像一道尚未跨越的深渊。
房间里充斥着压抑到极致的呜咽。那杯水,自始至终,没有被动过。
不知过了多久,当窗外的天空由浓黑转为一种沉郁的墨蓝色,边缘地带透出极其稀薄的、几乎看不清的灰白时,持续的生理性干呕带来的眩晕感才稍稍平息。
黄星脱力地瘫软在潮湿的枕头上,精疲力竭。头脑中一片混乱的轰鸣过后,出现短暂的空白。那是一种脱力的麻木,介于绝望和放弃之间的真空地带。
就在这时,极轻的两下叩门声响起。
笃,笃。
声音不响,却在寂静的凌晨异常清晰。
黄星像受惊的兔子,猛地僵住身体,屏住了呼吸,连抽泣都瞬间止住。他像一尊凝固的石膏像,全身的感知都集中到了那扇薄薄的、阻挡着外面世界的门上。
没有催促,没有呼唤名字。
隔了大约半分钟,极轻微的摩擦声响起,像一张轻薄脆弱的纸片被什么东西从门缝下面塞了进来。
然后,门外的脚步声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渐渐远去。
死寂重新笼罩房间。
过了好一会儿,黄星才像生锈的机械般,极其缓慢地撑起一点身体。他的眼睛因为长时间哭泣和脱水而肿痛干涩,视线模糊地投向门口地板。
一张折叠起来的便签纸,静静地躺在那里。
他挪下床,脚步虚浮,踩在地毯上也觉得有些发软。弯腰捡起那张纸时,手指触碰到的冰凉硬质让他心头莫名一紧。
他展开便签。
不是手写的字迹。纸上打印着清晰的时间、地点和一段简短的文字说明:
**蓝调音乐节暖场演出
时间:2023年10月21日 下午 3:45
地点:城西星球公园露天主舞台
暖场曲目:《沉月》**
在那打印出来的“沉月”二字下方,有人用蓝色的墨水笔,潦草地签了一个名字:邱鼎杰。
而在这个名字后面,紧随其后的是另一个打印出来、字体大小相同的名字:黄星。
曲目:《沉月》
词/曲:邱鼎杰
演唱:黄星
演唱:黄星。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个名字上。演唱。要他唱。在他刚刚经历了这一切,狼狈崩溃、自我厌弃到极点,甚至对着药瓶进行了一场无声的、失败的自救之战后。
邱鼎杰没有试图安慰,没有询问他的决定,没有说“你可以吗?”或者“这对你有好处”。
他就这样,用一张打印出来的冷冰冰的节目单,如同再次递上一支无形的、冰冷的话筒。时间和地点是锁死的。那签下的名字,是早已替黄星画下的押。
那感觉像是被无形的绳子勒紧了喉咙。
黄星捏着那张便签纸,指关节用力到泛白。纸张边缘细微的锯齿感摩擦着指腹。他死死盯着“演唱:黄星”那四个字,仿佛要把它瞪穿,再烧出一个洞。
“邱鼎杰……”这三个字是从他咬紧的牙关里硬生生磨出来的,带着齿间摩擦的嘶嘶声。那声音不高,却饱含着被逼到墙角、无路可退的兽类的愤怒和无力。
要他唱?在这种时候?在他感觉自己就像一摊被彻底摊开在烈日下曝晒、只等着彻底化作飞灰的烂泥的时候?把他最不堪、最痛苦的撕裂,搬到一个公开的、万众瞩目的舞台上去“演唱”?
这哪里是救赎?这分明是另一种更残忍的处刑!将他灵魂深处最狼狈的伤口剥开,供人围观。
一股巨大的怒火猛地蹿起,烧得他脑门发热。带着一种近乎破坏和毁灭的冲动,他猛地扬起手,想要狠狠地将这张纸揉成一团,砸向墙壁,或者撕个粉碎!
可当他的手臂高高扬起,那纸张在黑暗中划过一道凌厉却无声的弧线时,录音棚里那些如同鬼魅回响的声音,猝不及防地又一次炸开在耳边:
“沉入海底的月亮——”
那嘶哑的、带着撕裂般痛楚的呐喊。
“也会被潮汐——”
那微弱下去、却又在绝望深处强撑着不肯熄灭的、小心翼翼的尾音。
还有邱鼎杰最后平静的那句话:“活着。在用自己的声音,求救。”
声音……
愤怒如同被针戳破的气球,带着灼热的余烬,瞬间干瘪下去。随之而来的,是更深更刺骨的寒冷和无力。悬在半空的手臂像被抽走了骨头,颓然地软了下来。那张单薄的便签纸,也跟着他的手无力地垂落在身侧。
喉咙里涌上一股浓烈的铁锈般的腥气。药瓶就在床头柜上,白色的诱惑从未如此强烈。
他缓慢地、僵硬地转身,目光如同被牵引般,再次投向床头柜上那个安静站立的小小白色药瓶。冰凉的、代表着短暂解脱的避风港。只需要两粒……
“沉入海底的月亮……也会被潮汐送回岸上……”
那句歌词,那句他自己唱出来、记录着他最卑微祈盼的歌词,再一次无声地碾过心房。
如果他现在吞下药片,沉入那片死寂的空白,那么,那句歌词,那个微弱的、带着泪的期盼,不就成了一句自欺欺人的谎言了吗?
“求救……”
他真的在求救吗?向谁?邱鼎杰?那个把他推到绝境、逼他承认这一切的男人?还是……其实是他自己?
黄星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碎的边缘。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将那张险些被揉碎的节目单放在那个白色药瓶旁边。
两个东西并排放在灯光昏暗的床头柜上:一边是冰冷的、通向短暂虚无的承诺;一边是冰冷的、通向再次撕裂的舞台。月光穿过没拉严的窗帘缝隙,正好落在这一角,照亮了打印字迹上“黄星”的名字,也照亮了药瓶光滑表面上冰冷的反光。
他伸出手。
修长的、微微颤抖的手指,没有伸向那熟悉的白色药瓶。
而是小心翼翼地,捏起了那张折叠起来的、被他恨着的演出通知单。
指尖微微发力,指节依旧泛白,但这次,只是捏着。
窗外的天色,那稀薄的灰白,似乎又亮了一分,极其微弱,却固执地撕开了墨蓝色的天幕。城市庞大的轮廓在逐渐明朗的天光下,显现出沉默而疲惫的姿态。遥远的海平面方向,深蓝色的海水涌动着,翻卷着,形成一道道不断推向岸边的、沉默的潮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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