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阳光正好。肖战觉得殿内有些闷，便披了件外袍，想到殿后的花园稍微透透气。
他身体依旧虚弱，脚步虚浮，走得很慢。
他缓缓踱步，不知不觉靠近了一处嶙峋的假山。
正准备在假山旁的石凳上坐下歇息，却听到假山背后传来隐约的谈话声。
他本不欲偷听，正要转身离开，一个熟悉的名字却像针一样扎进了他的耳朵里——顾魏。
“杨震哥哥，你就告诉我嘛～那个顾魏，到底对一博哥哥做了什么呀？为什么一博哥哥那么恨他？我听说……听说当年焚天门……”
肖战的脚步瞬间钉在了原地，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隐身在假山投下的阴影里。
接着是杨震那略显粗犷、此刻却因愤慨而提高的声音：
“哼！提起这个我就来气！那个伪君子顾魏！当年殿主大婚之夜，就是他！带着人杀上焚天门，口口声声‘杀无赦，一个不留’！”
杨震越说越激动，声音里充满了不加掩饰的怒火。
“殿主当时喝了合卺酒，而那酒早就被夫人下了毒， 殿主内力全无，又被夫人刺了一剑，顾魏……顾魏他……他竟夫人昏迷之际，趁机挑断了殿主的手筋脚筋！把殿主扔在火海里自生自灭！此等深仇大恨，殿主如今没立刻要了他的狗命，已经是看在……看在过往情分上，格外开恩了！”
言冰儿适时地发出惊呼，然后语气带着天真的残忍，煽风点火道：“天啊！顾魏也太狠毒了！怪不得一博哥哥这么对他！要我说，他现在像条狗一样瘫在地牢里，活着也是生不如死，真是活该！什么清风明月的寒江盟盟主，现在不过是个连自理都不能的废物罢了，还有什么脸面活着？”
“杨震哥哥～那个顾魏，听说现在像滩烂泥一样趴在地牢里，连吃饭都要像狗一样等人喂是不是？”她的语气天真又恶毒。
杨震显然被这直白的形容激起了谈兴，加上对顾魏的旧恨，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和愤慨：
“哼！何止是烂泥！冰儿小姐你是没看见，他现在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手筋脚筋都断了，别说吃饭，连拉屎撒尿都不能自理！以前装得人模狗样，什么‘皎皎君子温润如玉’，我呸！现在还不是像条蛆虫一样，在阴沟里苟延残喘！”
言冰儿发出夸张的惊呼，随即是银铃般的笑声，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真的呀？那岂不是比宫里最低贱的杂役还不如？哎呀，想想他以前那副清高样子，现在却……真是笑死人了！他还活着干嘛呀？要我早就一头撞死了，也好过这么丢人现眼地活着！”
杨震被言冰儿的话带动，情绪更加激动，口不择言起来：
“活着？殿主留他一条狗命，那是恩典！要我说，就该把他剥光了扔到市集上去，让所有人都看看，这就是当年不可一世的寒江盟盟主！什么狗屁盟主，现在就是个连自杀都做不到的瘫子！他那张脸不是好看吗？现在怕是也饿得脱了相，跟个骷髅差不多了吧？哈哈哈！”
“就是就是！”言冰儿兴奋地附和，“还‘明月清风’呢，现在是地牢里的烂泥清风吧？恐怕身上都臭了！一博哥哥真是心善，还让人给他治伤，要我说，就该让他烂死在那里！让他也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隐在阴影里的肖战，听到这些一句比一句恶毒、一句比一句践踏尊严的言语，整个人如遭雷击，浑身血液仿佛瞬间逆流，冰冷刺骨！
他浑身冰冷，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疼痛，却远不及心中的万分之一。
他脑海中浮现出顾魏曾经的模样——那个无论何时都保持着风姿、言谈举止温润儒雅、受江湖人敬仰的寒江盟盟主。他一生骄傲，重名誉胜过生命。
如果……如果让他亲耳听到这些侮辱性的言语，如果让他知道自己如今在外人眼中是这般不堪的“废物”形象……以顾魏的性子，他怎么可能还活得下去？
那个他即使付出巨大代价也想保住性命的人，其实早已被推进了另一个意义上的绝境。
那个曾经在他心中如皎月清风般的人，如今在别人口中，竟成了如此不堪的存在。
后面的话，肖战已经听不清了。
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发黑。他再也无法停留，扶着冰冷的假山石壁，勉强支撑着几乎要软倒的身体，踉踉跄跄地、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开。
他的背影单薄而仓皇，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散。
在他转身的刹那，假山后，言冰儿状似无意地朝肖战消失的方向瞥了一眼，嘴角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得逞的弧度。
冰晶宫内，夕阳的余晖透过琉璃窗，将室内染上一层凄艳的橘红色，如同即将燃尽的火焰。
那些诛心之言，像淬毒的鞭子，反复抽打在他的灵魂上。
顾魏曾经清隽傲然的身影，与杨震和言冰儿口中那个“烂泥”、“废物”、“生不如死”的形象，在他脑海中激烈地碰撞、撕裂。
他想起地牢里，顾魏即使身受酷刑，仍努力对他挤出的那个安抚的笑容，和那句“不疼”。
他想起顾魏说：“这是我应得的……和你没关系……”
他更想起，顾魏一生最看重的，就是那份傲骨和尊严。
“活着也是生不如死……”
“还有什么脸面活着？”
“连自杀都做不到……”
这些话，如同最后的审判。
他抬起头，望向窗外彻底降临的夜幕，眼神平静得可怕，却又深不见底，仿佛已经看到了那条唯一且必须走下去的路的尽头。
地牢深处，阴冷潮湿，空气中弥漫着腐朽和血腥的气味。
墙壁上渗着冰冷的水珠，地面黏腻肮脏。
只有一盏如豆的油灯在壁上摇曳，投下昏黄跳跃的光晕，勉强照亮方寸之地，却更添几分阴森可怖。
肖战给了江墨羽暗号后，独自一人来到了这炼狱般的所在。
他走得很慢，脚步虚浮，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白，仿佛所有的生机都已流逝。
然后，他看到了。
在角落那一堆勉强算是铺垫的、潮湿发霉的干草上，顾魏蜷缩在那里。
那个人依旧穿着那身被血污和尘土染得看不出原本鲜艳色彩的大红婚服，像一朵被践踏碾碎后丢弃的花。
双腿以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手腕和脚踝处包裹的破烂布条下，是挑断筋脉后留下的狰狞疤痕。
他的头发纠结枯槁，脸颊深深凹陷，脸色是一种久不见天日的死灰。
他就那样毫无生气地躺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与周围的黑暗融为一体。
肖战的呼吸骤然停止，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弯下腰。
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一步步，极其轻缓地走过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又仿佛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的心尖上。
顾魏似乎感受到了什么，艰难地、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当看清来人时，他那双黯淡的眸子里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随即又被巨大的难堪、心痛和强烈的抗拒所淹没！
“走……”他嘶哑地开口，声音破碎得几乎听不清，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和哀求，“战战……走……离开这里……快走！”他试图挪动身体，想把自己更深地藏进阴影里，却因为身体的残破而徒劳无功，只能发出痛苦压抑的喘息。
他不想让肖战看到。
不想让他看到自己如今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这比任何酷刑都更让他感到绝望。
然而，肖战没有走。
他看着顾魏那副极力想隐藏却无处可藏的狼狈与痛苦，看着他眼中那深可见骨的羞耻和哀求，一直强忍的泪水瞬间决堤。
他没有说话，只是快步走上前，不顾地上的污秽，直直地跪倒在顾魏面前。
然后，伸出双臂，小心翼翼地、却又无比坚定地，将那个残破不堪、微微颤抖的身体，轻轻拥入了怀中。
“阿魏……”他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泪水汹涌而出，滚烫地落在顾魏冰冷肮脏的衣襟上，“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这个拥抱极其轻柔，仿佛怕碰碎了他，却又带着一种仿佛要将他从绝望深渊里拉回来的力量。
顾魏的身体先是剧烈一僵，随即彻底瘫软下来。
所有的抗拒、所有的伪装，在这个拥抱面前土崩瓦解。
他能感受到肖战温热的泪水，能感受到那细微却真实的颤抖。
他没有再躲着他，只是将脸深深埋进肖战的颈窝，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压抑到了极致的呜咽。
两个破碎的灵魂，在这阴暗肮脏的地牢角落里，紧紧相拥。
一个泪如雨下，充满了无尽的心疼与愧疚；一个无声呜咽，承载了太多的痛苦与屈辱。
昏暗的灯光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冰冷的墙壁上，扭曲、拉长，仿佛一幅凄绝的油画。
“阿战……”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却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
看到肖战苍白消瘦的脸颊和不断滚落的泪珠，焦急地想抬起手，却发现连这样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只能喘息着问：“他……是不是欺负你了……怎么……瘦成这样……”
肖战跪倒在他身边，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避开他的伤处，将他上半身轻轻扶起，让他能靠坐在冰冷的墙壁上。
“对不起……”肖战的泪水浸湿了对方破烂的衣襟，“是我把你害成这样的……对不起……阿魏……”
顾魏艰难地摇头，气息微弱：“傻话……这是我应得的……和你没关系……战战……”他深深地看着肖战，眼神复杂，那深处似乎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愧疚，但最终，他什么也没说。
然而，肖战却缓缓摇了摇头。
他脸上泪痕未干，却忽然对顾魏露出了一个极其复杂、混合着极致悲伤、决绝与一丝解脱般的笑容。
那笑容美得惊心动魄，也凄然得令人心碎。]
肖战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
“阿魏……谢谢你。还有……对不起。”
顾魏一怔，尚未明白这突兀的感谢和再次的道歉是何含义，一股强烈的不安瞬间攫住了他！
“阿魏，如果有来生……别再遇见我了……”
只见肖战眼中闪过一抹冰蓝色的幽光，他猛地抬手！
指尖不知何时凝聚了一股极寒之力，快如闪电地在自己掌心一划！顿时，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出现，鲜血涌出，那血竟隐隐泛着幽蓝的光泽！
顾魏瞳孔骤缩，意识到他要做什么，发出惊恐欲裂的嘶吼。
不！战战！不要——！
但已经太迟了！肖战的手快得只剩残影，同样在顾魏无法动弹的手掌上划开一道口子！
下一秒，他死死握住了顾魏的手！伤口紧密相贴！
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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