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

书名:心泊于东经8°
作者:二恬

  上海浦东国际机场的抵达大厅像一座巨大的、永不疲倦的钢铁蜂巢。凌晨五点,天色是混沌的铅灰,尚未被晨光刺破。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廉价香水、以及长途飞行后人体散发的浑浊气息。巨大的落地窗外,停机坪上闪烁着红绿航标灯的钢铁巨鸟起起落落,引擎的轰鸣被厚重的玻璃过滤成沉闷的嗡鸣,持续不断地敲打着耳膜。

  王一博拖着那只轻便的登机箱,随着人流穿过海关通道。长途飞行带来的疲惫感沉甸甸地压在肩胛骨上,像浸透了水的棉絮。勒芒事故的幻痛和右臂擦伤真实的钝痛在神经末梢交替跳跃,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肩背深处尚未完全愈合的肌肉纤维。他几乎没带什么行李,除了箱子里几件换洗衣物,就只剩下口袋里那部屏幕冰冷的手机。

  通道尽头,是空旷得有些冷清的接机大厅。巨大的电子屏滚动着航班信息,蓝幽幽的光映在寥寥无几的接机者脸上,显得疲惫而疏离。没有预想中的身影。王一博的脚步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拖着箱子径直走向出租车候车区。凌晨的冷风从自动门缝隙里钻进来,带着黄浦江畔特有的、混杂着水汽和尘埃的凉意,吹在他只穿着单薄队服外套的身上,激起一层细密的寒栗。

  他坐进一辆薄荷绿色的出租车后座。司机是个沉默的中年男人,只从后视镜里瞥了他一眼,便按下计价器。车子汇入机场高速稀疏的车流,窗外是飞速倒退的、被黎明前的黑暗笼罩的城郊景象:巨大的广告牌在昏暗中只剩下模糊的轮廓,远处工厂烟囱吐出的白烟在灰暗的天幕下缓慢飘散。车内空调开得很足,干燥的热风烘烤着皮肤,却驱不散骨缝里渗出的寒意。

  他摸出手机,屏幕在昏暗的车厢里亮起刺眼的白光。指尖划过冰冷的玻璃,点开通讯录,找到那个标注着“Sean Xiao(Designer-Paris Gem)”的号码。拨号键按下,听筒里传来漫长而单调的忙音。一遍,又一遍。无人接听。巴黎那个雨夜破碎的忙音仿佛穿越时空,再次缠绕上来。他烦躁地挂断,将手机屏幕朝下扣在腿上,目光投向窗外飞速掠过的、尚未苏醒的城市剪影。

  出租车最终停在一条梧桐树荫浓密的旧式里弄口。肖战的工作室就在这片老城区深处,一栋由旧石库门改造的三层小楼。王一博付钱下车,凌晨的冷空气瞬间包裹了他。他拖着箱子,皮鞋踩在湿漉漉的、铺着青苔的石板路上,发出沉闷的回响。弄堂深处寂静无声,只有远处偶尔传来几声模糊的鸟鸣。

  工作室的黑色铁艺大门紧闭着,门楣上方悬挂着一块简洁的铜牌:“Z·Aesthetics”。门旁那扇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此刻被厚重的深灰色丝绒窗帘遮挡得严严实实,透不出一丝光亮。整栋小楼像一头蛰伏在黎明前的巨兽,沉默而冰冷。

  王一博站在紧闭的大门前,凌晨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他抬手,指节在冰冷的铁门上敲了三下。笃、笃、笃。声音在寂静的弄堂里显得格外清晰,又迅速被周围的空旷吞没。

  没有回应。

  他又敲了三下,力道加重了些。铁门发出沉闷的回响。门内依旧一片死寂。

  一种微妙的、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藤蔓,悄然缠绕上心脏。他皱紧眉头,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再次拨通那个号码。这一次,忙音只响了两声,就被一个冰冷、流畅、毫无感情的英文女声切断:

  “The number you have dialed is currently unavailable. Please try again later.”

  关机了。

  王一博的呼吸微微一滞。他盯着那扇紧闭的铁门,又抬头看了看二楼那扇同样被厚重窗帘遮挡的窗户。凌晨的冷风卷起地上的几片落叶,打着旋儿擦过他的裤脚。一种被隔绝在外的冰冷感,比巴黎的冻雨更甚地浸透了他。

  他后退一步,目光扫过工作室紧闭的门窗,最终落在门旁墙壁上一个不起眼的门铃按钮上。他按下去。

  “叮咚——叮咚——”

  清脆的电子音在寂静的凌晨显得格外刺耳,穿透紧闭的门扉,在空旷的室内回荡。王一博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几秒钟后,门内隐约传来一阵轻微的、拖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门后。接着是门锁转动的声音。

  咔哒。

  门开了一条缝。

  门缝里探出一张年轻女人的脸,睡眼惺忪,头发蓬乱地挽在脑后,身上裹着一件厚厚的珊瑚绒睡袍。是肖战的助理,林薇。她显然刚从睡梦中被吵醒,眼神迷茫,在看到门外站着的王一博时,瞬间睁大了眼睛,睡意全无,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惊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王……王先生?”林薇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她下意识地紧了紧睡袍的领口,目光飞快地扫过王一博脚边的行李箱和他略显疲惫却依旧锋利的眉眼,“您……您怎么来了?这么早?”

  “肖战呢?”王一博没有寒暄,单刀直入,声音低沉,带着长途飞行后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他的视线越过林薇的肩膀,试图看向门内昏暗的玄关。

  林薇被他直白的问话和身上那股迫人的冷冽气息弄得有些局促,下意识地挡了挡门缝。“肖老师……他不在。”她飞快地说,眼神有些闪烁。

  “不在?”王一博的眉头锁得更紧,“去哪了?”

  “他……”林薇犹豫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肖老师他……去瑞士了。参加一个艺术交流项目,昨天下午的飞机。”

  瑞士?

  王一博的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猛地沉入冰冷的深潭。巴黎深夜的雨、诡异的杂音电话、密集的红色未接标识……所有的线索瞬间被“瑞士”这个地名粗暴地切断、打散,留下一个巨大的、冰冷的空洞。

  他飞越半个地球,在凌晨的寒风中敲响这扇门,得到的答案却是——人去楼空。目标已经转移到了另一个时区,另一片大陆。

  一股强烈的荒谬感和被愚弄的怒意瞬间冲上头顶,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他盯着林薇,眼神锐利如刀锋:“瑞士?什么时候决定的?为什么没人告诉我?”

  林薇被他眼中骤然迸发的寒意吓得后退了半步,后背抵在门框上。“是……是临时决定的。”她声音有些发颤,“珠宝周结束后,肖老师状态不太好……正好瑞士那边有个很急的交流项目邀请,他就……就决定去了。很仓促,昨天才订的机票……”她顿了顿,补充道,“他……他可能想换个环境散散心。”

  散心?王一博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巴黎的狼狈收场,深夜的失控电话,然后像受惊的兔子一样逃到瑞士去“散心”?这算什么?

  “他的手机为什么关机?”他追问,声音里的寒意几乎能冻伤人。

  “可能……可能在飞机上?或者到了那边还没开机?”林薇不确定地回答,眼神躲闪,“王先生,您……您要不要进来坐坐?喝杯热水?外面太冷了……”

  “不用了。”王一博打断她,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任何温度。他最后看了一眼门缝里那张带着不安和困倦的脸,以及门后那片漆黑冰冷的空间。然后,他猛地转过身,动作利落地拉起脚边的行李箱。

  轮子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发出刺耳的滚动声,碾碎了凌晨弄堂里最后一点虚假的宁静。他没有回头,大步流星地朝着弄堂口走去,背影在灰蒙蒙的晨光中显得异常冷硬而孤绝。

  林薇站在门缝里,看着那个迅速消失在弄堂拐角的高大背影,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她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心脏还在怦怦直跳。清晨的寒意透过单薄的睡袍渗进来,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她拿出手机,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开通讯录里那个置顶的名字,编辑了一条信息:

  “肖老师,王一博先生凌晨来找您了。我说您去了瑞士。他看起来很……不好。走了。”

  信息发送成功。她盯着屏幕,直到屏幕暗下去,才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转身走进工作室深处冰冷的黑暗里。

  弄堂外,王一博站在空旷的街边。天色比刚才更亮了一些,灰白取代了铅灰,但阳光依旧被厚厚的云层阻隔。清晨的风带着江水的湿冷,毫无遮拦地吹打在他身上。他拦下一辆路过的出租车。

  “去哪?”司机打着哈欠问。

  王一博拉开车门的手顿了一下。去哪?上海?这个城市对他而言,此刻只剩下冰冷的钢筋水泥和那个空无一人的工作室。他飞越半个地球,像个傻子一样扑了个空。

  他坐进后座,车门砰地关上,隔绝了外面湿冷的空气。车内空调的热风带着灰尘的味道扑面而来。

  “机场。”他吐出两个字,声音低沉而疲惫,像被砂纸打磨过。

  "My compass needle points true north only when it finds your silence."

  罗盘指针唯于寻得你的沉静之时,才指向真北。

  ("points true north"译作"指向真北":区别于常规"正北"的说法,"真北"(true north)是航海专业术语,与地磁北极形成微妙区别,暗喻绝对的精神坐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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