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沉,黑水城在秋日夕阳的余晖中显得格外肃穆。将军府门前,两名披甲执锐的卫兵如同石雕般挺立,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渐稀的行人。
常顺在府门外静立等候,身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他看似平静,心中却思绪翻涌。持老师信物前来投奔这位父亲旧部,即将揭开的会是怎样的局面?这位司徒将军,是否真如老师所言可以信任?
约莫一炷香后,那名进去通禀的卫兵去而复返,身后还跟着一位身着青色文士长衫、面容清癯、约莫四十岁上下的儒雅男子。此人步履从容不迫,脚下却落地无声,显是身负不俗的修为。他面容和煦,眼神温润,但常顺敏锐地察觉到,那温润之下隐藏着洞察世事的精明。更让常顺心中微动的是,此人周身流转着一股温和醇正、与众不同的能量波动,并非武者刚猛的真气,也非道门缥缈的灵气,而是带着书卷笔墨气息、更侧重于蕴养心神、调理阴阳的文修路数——这是文气。其修为约在凡境三阶左右,应是主修文道、辅佐军务的文修之士。
"这位便是常顺小友吧?"青衫文士在五步外站定,拱手一礼,笑容恰到好处,既不显疏远,也不过分热络,"在下姓文,单名一个'谦'字,忝为将军府主簿。将军正在书房处理军务,听闻小友持信物而来,特命在下前来相迎。"
"文主簿。"常顺拱手还礼,姿态不卑不亢。他注意到文谦目光在自己身上短暂停留时,那极快闪过的一丝审视与考量。这位主簿,绝非等闲之辈。
"小友一路辛苦,请随我来。"文谦侧身引路,姿态无可挑剔。
常顺点头,道了声"有劳",便跟随文谦踏入那扇沉重的将军府大门。府邸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加简朴,甚至有些粗犷。没有亭台楼阁的点缀,没有奇花异草的装饰,入眼皆是厚重的青石铺就的路径,整齐划一、透着实用主义的青砖瓦房,以及随处可见、擦拭得锃亮的兵器架。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皮革、桐油和铁锈混合的气息,这是军旅之地特有的味道,处处透着硬朗与肃杀。
文谦在前引路,步伐从容,不时为常顺介绍一二:"这边是将军处理日常军务的正堂...那边是校场,平日将士们在此操练...西侧是军械库..." 他的介绍简洁清晰,语气平和。
常顺默默跟随,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四周。路上遇到几队巡哨的士兵,皆盔明甲亮,队伍整齐,见到文谦纷纷按军礼致意,目光扫过常顺时带着职业性的警惕,但并无盘问。文谦对士兵们微微颔首,脚步并未停留。常顺注意到,这些士兵眼神锐利,气息沉稳,显然都是经过严格训练、见过血的老兵,军纪颇为严明。
穿过几重戒备森严的院落,越往里走,环境越发安静。最终,两人来到一处相对僻静的独立小院前。院墙高耸,院门紧闭,门口有两名身着黑色轻甲、腰佩短刃的亲兵守卫。这两名亲兵与外面巡逻的士兵气质迥异,眼神更加内敛,气息绵长,太阳穴微微鼓起,显然都是修为不俗、专司护卫的好手,估计有凡境二阶的修为。见到文谦,两人抱拳行礼,目光如电,扫过常顺,带着审视。
文谦上前,与其中一名亲兵低语数句,声音压得极低。那亲兵闻言,目光在常顺脸上停留一瞬,点了点头,侧身让开道路,并无声地推开了院门。
"将军就在书房内等候,小友请自行进去便可。"文谦在书房门外停下脚步,对常顺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自己却并未跟随入内的意思,显然司徒明早有交代。
"有劳文主簿。"常顺道谢,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微起波澜的心绪,然后伸手推开了那扇看似普通、却可能决定他未来一段时日走向的木门。
书房内陈设极为简单,甚至可称简陋。一桌一椅,皆是由厚重的原木打造,未加过多雕饰;几个书架倚墙而立,上面整齐地码放着卷宗和书册;墙壁上最显眼的位置,挂着一幅巨大的、绘制精细的北境军事舆图,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山川河流、关隘城池、敌军动向。整个书房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墨香和旧书卷的气息,混合着一种无形的、久经沙场的肃杀之气。
一个身着寻常青布箭袖袍、身形魁梧挺拔如山岳的中年男子,正背对着门口,负手站在那幅巨大的舆图前。他并未回头,但一股强大的、令人心悸的气息已然弥漫在整个书房之中!这气息凝练厚重如山岳,带着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意,赫然达到了凡境六阶中期!而且这修为绝非闭门苦修可得,是实打实在尸山血海中搏杀、千锤百炼而来!在这股强大的气场压迫下,空气都仿佛凝滞了几分。
"晚辈常顺,拜见司徒将军。"常顺反手轻轻合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光线与声响,然后恭敬地抱拳行礼,声音在寂静的书房中清晰可闻。
那如山岳般的身影并未立刻回应,依旧凝望着舆图,仿佛沉浸在边关军务的思虑中。过了几息,他才缓缓转过身来。
映入常顺眼帘的是一张国字脸,肤色是常年风吹日晒形成的古铜色,下颌留着修剪整齐的短须,眉眼深邃,如鹰隼般锐利,左边额角有一道寸许长的淡粉色疤痕,更为他增添了几分沙场宿将的悍勇之气。他的目光落在常顺身上,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仿佛要将他从外到里看个通透。此人正是威震北境的黑水城守将,司徒明。
司徒明没有说话,只是用那锐利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常顺,从他略显单薄却站得笔直如松的身形,到平静无波、清澈见底的眼神,最后定格在他手中那枚看似不起眼的玄铁令牌上。
"你便是常顺?"司徒明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久居上位、不容置疑的威严,"这令牌,从何处得来?" 他问得直接,没有任何寒暄。
常顺双手将令牌奉上,依着李云羲事先的交代,语气平稳地回答:"回将军话,此令牌是家师所赐。他老人家命晚辈持此令牌前来黑水城,投奔将军麾下历练。"
司徒明接过令牌,指腹在那冰凉而熟悉的云纹上反复摩挲,眼神深处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追忆之色。他查验得极为仔细,尤其是令牌背面一个极其细微、非铸造者或极其亲近之人绝难发现的暗记。指尖传来的触感和那暗记的独特纹路,让他心中已然确定了七八分。他再次抬头,目光如炬,紧紧盯着常顺的脸,仿佛要透过这年轻的面容看清他的灵魂本源,语气更加凝重:"你的老师…是何人?而你…究竟是谁?" 这个问题,已然触及核心。
常顺迎着那仿佛能穿透虚妄的锐利目光,没有丝毫闪躲,缓缓地、清晰地说道:"家师姓李,讳上云下羲。晚辈…复姓东方,单名一个顺字。"
"东方…顺?!"
尽管令牌和"李老先生"的称谓已让司徒明有所猜测,但当"东方"这个承载着太多记忆与沉重的姓氏,连同"顺"这个他曾听闻过的、属于那个孩子的名字,从眼前少年口中清晰吐出时,依旧如同惊雷炸响,狠狠劈在司徒明的心头!
他伟岸的身躯猛地一震,瞳孔骤然收缩如针尖!
他死死地盯着常顺的脸,这一次,不再是审视,而是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试图从眼前这张年轻的面容上寻找故人痕迹的急切!那眉骨的清晰走势,那鼻梁的挺拔弧度,那紧抿嘴唇时透出的倔强与坚毅…尤其是那双眼睛!清澈、明亮,眼底深处那抹历经磨难却未曾磨灭的坚韧与灵气,简直与二十三年前那位英姿勃发、智勇双全、深受将士爱戴的靖安王东方擎…如出一辙!只是眼前这少年的眼神,比当年的王爷更多了几分与他年龄不符的沉静与沧桑。
刹那间,二十三年前的腥风血雨、王府惨案、故主蒙冤、血流成河…无数被刻意尘封的画面在司徒明脑海中疯狂翻腾!无尽的悲愤、痛惜、愧疚与长达二十多年的压抑、隐忍,在这一刻,如同积蓄已久的火山,轰然爆发,冲垮了他所有的冷静与自制!
"小…小王爷!真是您!您还活着!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 司徒明声音颤抖得厉害,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虎目瞬间通红,热泪盈眶!他再也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魁梧的身躯剧烈地颤抖着,竟"蹬蹬蹬"后退一步,仿佛无法承受这巨大的情感冲击,随即,他毫不犹豫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激动,就要推金山倒玉柱般,朝着常顺,这个他誓死效忠的靖安王唯一血脉,行单膝跪拜大礼!
"末将司徒明!参…"
"将军不可!"
常顺脸色骤变,心念电转间,已明其理!他惊呼出声,同时身形如电,一个箭步抢上前去,双手疾出,一手牢牢托住了司徒明即将弯下的肘部,另一手稳稳扶住了他就要跪下的手臂,用尽全力阻止了他这郑重无比、却可能带来灭顶之灾的大礼!
他语气急切而诚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声音虽低却字字清晰:"司徒将军!万万不可!折煞晚辈了!" 他感受到司徒明手臂上传来的巨大力量和他激动得难以自持的颤抖,心中亦是震动,但理智告诉他必须阻止!
"将军请听我一言!"常顺快速而低沉地说道,目光紧紧盯着司徒明通红的双眼,"晚辈如今只是常顺!一介前来投军历练的白身散修!将军是国之柱石,镇守北疆的大将,更是晚辈的长辈和上官!这君臣之礼,晚辈如何受得起?若是如此,岂不折煞晚辈,亦将陷晚辈于不义之地啊!"
司徒明的手臂被常顺死死托住,感受到少年手上传来的惊人坚定力量和他话语中的急切与深意,他跪拜的动作僵住了。他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常顺那张与故主极为相似、却更加年轻坚毅的脸庞,看着他那清澈眼神中不容置疑的坚决和超越年龄的冷静。
常顺趁热打铁,语速更快,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如同耳语,却带着雷霆之力:"将军!我的身份,是最高机密!是老师千叮万嘱绝不能泄露的隐秘!此间虽看似安全,但隔墙有耳!将军若行此大礼,动静传出,府中人多眼杂,难保不被有心人察觉端倪!届时,不仅晚辈性命堪忧,更会连累将军,辜负老师一片苦心,甚至可能打草惊蛇,坏了追查当年真相、为王府昭雪沉冤的大计!将军!以往在您心中如何,我感念不尽!但今后在外,还请务必、务必以'常顺'相称,以寻常军士待我!这才是对晚辈最大的保护,也是对老师、对王府、对将军您自己负责啊!"
这一番话,如同数九寒天里的一盆冰水,对着激动万分的司徒明当头浇下!瞬间让他从重逢的狂喜与悲愤中清醒过来!
是啊!小王爷的身份是绝密!是李老先生隐忍二十三年、苦心布局的关键!王府惨案背后黑手势力盘根错节,至今仍在暗处虎视眈眈!朝中局势波谲云诡,陛下态度暧昧不明!自己这一跪,若是被任何潜在的耳目看去,小王爷立刻就会暴露在无尽的明枪暗箭之下,二十多年的隐忍和牺牲将付诸东流!自己真是…老糊涂了!险些因一时激动,酿成无法挽回的大祸!
司徒明心中顿时充满了后怕与懊悔,冷汗瞬间湿透了内衫!后怕的是自己险些成了害死小王爷的罪人;欣慰的是,小王爷年纪虽轻,却已如此沉稳缜密,深谙隐忍之道,懂得权衡大局,这份心性智慧…远超同龄人,甚至不输于当年的王爷!不愧是王爷的血脉!东方氏有后矣!
他借着常顺的搀扶,顺势站直了身体。他重重地、连续地喘了几口粗气,如同拉风箱一般,强行将翻腾如潮的心绪狠狠压下,用袖子有些粗鲁地抹去眼角的泪水,眼神迅速恢复了沙场老将应有的坚毅和冷静,只是那眼底最深处,已刻入了无比的郑重和誓死守护的决心。
"好!好!是末将…是老夫失态了!糊涂!真是糊涂!"司徒明的声音依旧有些沙哑,但已努力恢复了平时的威严,他重重地拍了拍常顺的肩膀,力道很大,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认可和如释重负,"常顺!你说得对!是老夫考虑不周,险些误了大事!好!那你我便以新身份相处!"
"是!将军!"常顺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也暗暗松了口气,恭敬应道。他知道,这一关,算是过去了,也赢得了这位老将军更深的认可和尊重。
司徒明指了指书案旁的椅子:"坐。" 他自己则走到书案后坐下,腰杆挺得笔直,重新变回了那个威严肃穆的黑水城守将。
"你的身份,在黑水城,是最高机密。"司徒明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除了我,绝不可对第二人提起!即便是文主簿,也只知你是李老先生介绍来的子侄辈,前来军中历练。对外,你只是散修常顺,明白吗?"
"晚辈明白,谨遵将军之命。"常顺郑重点头。
"嗯。"司徒明继续问道,"李老先生让你来,可有什么特别的交代?"
"老师只言,让晚辈跟随将军,亲身体验边关艰辛,了解军旅实情,磨砺心志。一切听从将军安排。"
"体验边关艰辛..."司徒明喃喃重复了一句,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墙上那幅巨大的北境舆图,眼神变得深邃而复杂,"是啊,是该好好体验体验...这北境的寒风如刀,边关的烽火连天,将士们的血与汗,百姓们的苦与盼..." 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与无奈。
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常顺,语气陡然变得极为严肃,甚至带着一丝考验的意味:"既然要体验,就要体验得彻底!在军中期间,我要你封印自身灵力,不得动用分毫! 完全以凡人之躯,去感受军中一切!行军、操练、巡边、乃至可能的厮杀,皆需如普通军士一般,凭肉身力量、武技身手与钢铁意志去应对!你可能做到?"
"晚辈能做到!"常顺毫不犹豫地应下。他如今的体魄,经过至阳灵体本源之力的常年滋养和《九幽噬魔经》的反复淬炼,早已脱胎换骨,单论肉身强度、力量、速度和耐力,足以媲美甚至超越寻常的凡境中阶体修,应对军中操练绰绰有余。
司徒明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但语气依旧严厉:"好!记住你的承诺!军中无戏言!若让我发现你动用灵力取巧,无论出于何种原因,军法不容!立逐出营!"
"是!晚辈定当谨守承诺!"常顺肃然应道。
"既如此,你便先入'锐士营'。"司徒明做出安排,"锐士营是我黑水城守军中的精锐步卒,也是最为艰苦、最接近前沿的一营。营正石破军,是我的老部下,为人刚正不阿,治军严厉,眼里揉不得沙子,但极讲义气,爱兵如子。我会让他安排你的具体职司。"
"是!"
"军中不比别处,讲究实力为尊,功勋为重。你虽有修为在身,但既已承诺不用灵力,便需谨守承诺,凭真本事立足,虽然我这些弟兄们个个都是凡境二阶三阶的,但他们属于全靠拳头以及意志留下的散修,没有一点灵力天赋。初来乍到,需懂得藏拙,多看多学,少说多做。与袍泽相处,贵在真诚,但亦需谨慎,莫要轻易交心,须知祸从口出。可能做到?"司徒明谆谆告诫,如同一位严厉的父亲在叮嘱即将远行的孩子。
"晚辈定当谨记将军教诲!绝不敢忘!"常顺再次郑重承诺。他明白,这些告诫是司徒明多年军旅生涯总结出的保身立命之道,也是对他的一种保护。
司徒明点了点头,脸色缓和了些许,沉吟片刻,又道:"你初来北地,对边关形势、军中事务、黑水城情况尚不熟悉。这样吧,今日天色已晚,我先让文主簿带你去安置,就住在府内西厢客舍。明日一早,让文主簿先带你熟悉一下城防布局和军营大致情况。之后再送你去锐士营向石营正报到。"
"谢将军安排!"常顺起身行礼。
司徒明按下书案上的一个铜铃,片刻后,文谦推门而入。
"文主簿,带常顺去安置一下,就住在西厢客舍。明日一早,你先带他在城内和主要城防处走走,熟悉环境。之后送他去锐士营石破军那里报到。"司徒明吩咐道,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威严,听不出丝毫异常。
"是,将军。"文谦躬身领命,然后对常顺做了个请的手势,笑容依旧和煦,"常小友,请随我来。"
常顺起身,再次向司徒明行礼告辞:"晚辈告退。"
司徒明"嗯"了一声,挥了挥手,目光重新投向了墙上的舆图,仿佛又沉浸在了无尽的军务之中。但常顺能感觉到,那目光深处,多了一份难以言喻的牵挂。
常顺跟着文谦离开了书房。走出小院,夕阳已完全沉入地平线,暮色四合,将军府内点起了灯笼。文谦脸上的笑容依旧令人如沐春风,一边走一边为常顺介绍:"常小友,西厢客舍较为清静,日常用度都已备齐,若有所需,尽管吩咐仆役…"
常顺看似认真地听着,不时点头回应,心中却思绪翻涌。与司徒明的会面短暂却惊心动魄,信息量巨大。司徒明确认他身份后的激动与失态,以及后续迅速的冷静与安排,都显示出这位老将军对父亲深厚的情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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