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俊所在的市第一医院神经外科,近段时间仿佛被按下了加速键。
一场连环重大交通事故,数位颅脑损伤的重症患者被同时送入,其中不乏情况复杂、命悬一线者。
紧接着,科室又承接了两台国家级的示范性高难度手术,以及一位重要人物的紧急会诊。所有工作叠加,让整个神经外科如同上紧了发条的精密仪器,高速运转,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作为科室的顶梁柱和技术核心,龚俊自然是这场风暴的中心。他的日程表被切割成以分钟计的单位,手术室、ICU、会议室三点一线,常常是刚结束一台长达七八小时的手术,连口水都来不及喝,就要立刻参与下一个危重病例的讨论。
深夜的医生办公室,灯火通明。
龚俊坐在电脑前,屏幕上同时打开着数份影像资料和文献,手边是早已冷掉的咖啡。他揉了揉眉心,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红血丝,但眼神依旧锐利,像鹰隼般扫描着屏幕上的每一个细节。
“龚主任,3床的颅内压又有波动……”住院医拿着刚打印出来的监测数据,语气急促地汇报。
龚俊立刻起身,快步走向病房,白大褂的衣角带起一阵冷风。他的背影在走廊灯光下拉得长长,挺拔,却透着一股孤军奋战的沉重。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将近一周。
龚俊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有时甚至直接住在医院值班宿舍。家里常常是空荡荡的,只有保姆按时来打扫、准备一些易储存的食物。
张哲瀚刚开始还能理解,每天发信息叮嘱他注意休息,按时吃饭,还会拍些小坚果在家搞怪的视频发过去,试图给龚俊紧绷的神经注入一丝轻松。
但龚俊的回复往往滞后数小时,且极其简洁:
【嗯。】
【知道了。】
【忙。】
有时甚至干脆没有回复。
起初,张哲瀚只当他是太忙,顾不上。但连续几天如此,家里永远冰冷空旷,得不到回应的关心和独自带娃的疲惫渐渐累积,让他心里也开始有些不是滋味。
尤其是小坚果,已经好几天没见到爸爸了。小家伙晚上睡觉前,总会抱着自己的小枕头,眼巴巴地站在玄关,望着门口,奶声奶气地问:“妈妈~爸爸今天又不回家吗?坚果想爸爸了……”
看着儿子失落的小脸,张哲瀚心里的那点埋怨又变成了心疼,既心疼儿子,也心疼那个在医院里拼命的老公。
这天晚上,张哲瀚好不容易把小坚果哄睡,自己却因为白天赶通告累得腰酸背痛,躺在空荡荡的大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拿起手机,看到和龚俊的对话还停留在昨天自己发的一条“记得吃饭”上,对方依旧没有回复。
一股莫名的委屈和烦躁涌上心头。
他知道龚俊工作重要,知道救死扶伤容不得半点分心。但他也是个活生生的人,需要情感回应,需要家的温暖。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仿佛守着一个只有自己和儿子的空壳。
正在这时,张母打来了视频电话。
“瀚瀚,睡了吗?坚果呢?”张母关切的声音传来。
“刚睡下。”张哲瀚强打精神,但眉宇间的疲惫和低落还是被细心的母亲捕捉到了。
“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是不是又没休息好?龚俊呢?还没回家?”
一连串的问题,像打开了情绪的闸门。张哲瀚忍不住对着母亲抱怨起来:“他?他眼里只有他的病人和他的手术!都快把医院当第二个家了!几天不着家,发信息也不回,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单身带娃呢!”
张母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俊俊工作特殊,忙起来是这样的,你要多理解……”
“我理解啊!我怎么不理解?”张哲瀚声音拔高了些,带着委屈,“可我理解他,谁理解我啊?我工作不忙吗?我一个人带坚果不累吗?他哪怕回个‘收到’两个字也行啊!玩什么人间蒸发!”
越说越气,加上连日来的疲惫和孤独感作祟,张哲瀚一个冲动,做出了决定:“不行!这家里冷冰冰的,我一天也待不下去了!妈,我明天带坚果回去住几天!”
张母愣了一下,想劝:“这……瀚瀚,你别冲动,等俊俊忙过这阵子……”
“等他忙完?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忙完!等他忙完,我和坚果都快成望夫石和望爹石了!”张哲瀚正在气头上,根本听不进去,“就这么定了!我明天就回去!”
挂了电话,张哲瀚心里的火气还没消,看着身旁熟睡的儿子,更是坚定了暂时离开这个“冷宫”的想法。
他立刻起身,开始收拾自己和儿子的行李,动作带着一股泄愤般的利落。
第二天一早,张哲瀚给保姆放了假,然后拉着还没完全睡醒、迷迷糊糊的小坚果,坐上了回家的车。出门前,他看着冷冷清清的家,心里堵得慌,最终还是没给龚俊发信息告知——反正他也不会看,看了也不会回。
龚家这边,已是“人去楼空”。
而医院里的龚俊,对此一无所知。
他刚通宵完成了一台极其凶险的脑干血肿清除术,走出手术室时,天色已经大亮。连续三十多个小时的高强度工作,让他的体力透支到了极限,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连吞咽口水都觉得喉咙干涩发紧。
他回到办公室,甚至没力气脱下手术服,就直接瘫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几下,他勉强拿出来看了一眼,是科室群里关于另一个病人术后情况的讨论,他快速浏览并回复了关键指示,然后习惯性地点开了与张哲瀚的聊天窗口。
最后一条信息还是张哲瀚昨天发的。他指尖顿了顿,想回复点什么,但大脑一片混沌,打字都觉得费力。
想着或许等会儿稍微缓过劲再回,或者……干脆等晚上回家再说?他记得张哲瀚今天好像没有安排工作,应该在家。
抱着这样的念头,强烈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握着手机,就这么靠在椅背上,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梦里都是手术器械的碰撞声和监护仪的滴答声。不到两小时,他就被下一台手术的预备铃声惊醒。
匆忙的术前准备,冰冷的洗手液冲刷过手指,再次站上手术台……循环往复。等他终于处理完所有紧急事务,能稍微喘口气时,窗外已是华灯初上。
拖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回到家,推开门的瞬间,龚俊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太安静了。
没有灯光,没有电视声,没有张哲瀚或许在厨房捣鼓的动静,也没有小坚果跑过来迎接的奶音。
“瀚瀚?坚果?”他试探着叫了一声,声音在空荡的客厅里回荡,无人回应。
他打开灯,视线所及,整洁得过分。玄关处,张哲瀚和坚果常穿的几双拖鞋不见了。客厅的玩具角被收拾得干干净净,那只小坚果最喜欢的胡萝卜抱枕也不见了踪影。
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龚俊的心脏。他快步走向主卧,推开房门——床上空空如也,张哲瀚那边床头柜上平时堆放的剧本、护肤品全都不见了。
他猛地拉开衣柜,属于张哲瀚和坚果的那一侧,空了一大片。
走了?
龚俊僵在原地,大脑有瞬间的空白。疲惫、困惑、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慌乱交织在一起。
他立刻拿出手机,拨打张哲瀚的电话。
响了很久,就在龚俊以为不会有人接听时,电话通了。
“喂?”张哲瀚的声音传来,背景音有些嘈杂,似乎还有小坚果的笑声,听起来……很热闹,与他这边的冷清形成鲜明对比。
“你在哪儿?”龚俊的声音因为疲惫和紧张而显得有些沙哑低沉。
“在我自己家啊!”张哲瀚的语气听起来很随意,甚至带着点刻意的轻松,“怎么了龚大主任,终于忙完了?想起你还有老婆孩子了?”
话语里的讽刺意味,像一根细针,扎得龚俊眉头紧锁。
“为什么突然回娘家?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他试图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冷静,但连日透支的神经让他的质问听起来有些生硬。
“跟你说?”张哲瀚在电话那头嗤笑一声,“我跟你说得着吗?发十句信息能回一句算我运气好!家里冷得跟冰窖一样,我跟坚果回去住几天,感受一下家庭的温暖,不行吗?”
“我最近很忙……”龚俊揉着刺痛的太阳穴,试图解释。
“忙忙忙!全世界就你龚大医生最忙!”张哲瀚打断他,积压了几天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宣泄口,“是,你救死扶伤,你伟大!可我和坚果呢?我们就活该守活寡?活该被你当空气?龚俊,家是两个人的!不是你累了才想起来回来歇脚的旅馆!”
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和愤怒,说完,也不等龚俊回应,直接挂断了电话。
听着手机里传来的忙音,龚俊握着手机的手无力地垂下。他环顾着这个失去了另一个男主人和小主人后、显得格外空旷和冰冷的家,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疲惫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他走到沙发边坐下,身体陷进柔软的靠垫里,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金丝眼镜被随手摘下,扔在茶几上,他用手掌覆盖住眼睛,试图阻挡外界的一切,也试图压下眼眶里那股陌生的酸涩。
他当然知道张哲瀚辛苦,知道独自带孩子的不易。他也想回应每一条信息,想每天准时回家,抱着儿子,听着张哲瀚在身边叽叽喳喳……
可是,当生命悬于一线,当手术刀下的每一个决定都关乎一个家庭的完整,他只能选择将所有的精力、所有的情感都暂时屏蔽,全身心投入到与死神的争夺战中。
这不是借口,而是他身为医生必须承担的重负。
只是,他忽略了,这份重负,同样也需要最亲近的人来分担。而他习惯性的沉默和疏于表达,在特殊时期,就成了伤人的利刃。
他在沙发上坐了许久,久到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浓。身体的疲惫达到了顶点,但大脑却异常清醒,反复回响着张哲瀚带着哭腔的控诉。
最终,他深吸一口气,重新拿起手机。他没有再打电话,而是点开了微信,斟酌着,输入又删除,反复几次,才发送了一条信息过去:
【对不起。是我疏忽了你们。】
【工作暂告一段落,我明天休息。】
【明天我去接你们回家。】
信息发出去,如同石沉大海,没有收到任何回复。
龚俊看着毫无动静的手机屏幕,心底那点微弱的期待也渐渐熄灭。他靠在沙发上,闭上眼,极度的生理疲惫和心理上的空落交织,让他甚至连起身去卧室的力气都没有。
他就这样,在冰冷空旷的客厅里,和衣睡了过去。
另一边,张家。
张哲瀚挂了电话,虽然嘴上说得硬气,但心里并不好受。尤其是听到龚俊那沙哑疲惫的声音时,他心里还是揪了一下。
“怎么了?跟俊俊吵架了?”张母端着水果过来,关切地问。
“没什么…”张哲瀚闷闷地接过水果,不想多说。
小坚果正和外公玩得开心,跑过来扑进张哲瀚怀里:“妈妈,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呀?我想爸爸了,还想我的大床床……”
儿子天真无邪的话语,像一把小锤子,轻轻敲在张哲瀚心上。他搂紧儿子,心里五味杂陈。
他生气龚俊的冷漠,心疼他的疲惫,又懊恼自己的冲动。明明是想让他意识到问题,怎么好像把事情弄得更僵了?
看到龚俊发来的道歉信息时,他心里是有点松动的。但那句生硬的“我去接你们回家”,又让他觉得对方只是在履行程序,而不是真正理解了他的感受。
他赌气没有回复,决定晾一晾那个自以为是的男人。
这一夜,夫夫二人,一个在娘家辗转反侧,一个在家中和衣而眠,同样无眠,同样被一种名为“思念”和“懊悔”的情绪折磨着。
第二天,龚俊果然准时出现了。
他显然仔细收拾过自己,换上了干净的衬衫和长裤,下巴剃得干干净净,试图掩盖连日的疲惫。但眼底浓重的青黑和眉宇间挥之不去的倦色,还是泄露了他的状态。
开门的是张母,看到龚俊,脸上露出笑容:“俊俊来了?快进来快进来!瀚瀚在屋里陪坚果玩呢!”
“妈,打扰了…”龚俊礼貌地点头,将手里提着的、路上买的贵重礼品和水果递给张母。
“哎呀,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太见外了!”张母嘴上说着,还是高兴地接了过去,然后压低声音,“瀚瀚还在闹脾气呢!你好好跟他说……”
龚俊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走向卧室。
卧室门没关,他站在门口,看到张哲瀚正坐在地毯上,陪小坚果搭积木。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两人身上,画面温馨而美好。
小坚果眼尖,第一个看到爸爸,立刻丢下积木,像颗小炮弹一样冲了过来:“爸爸!爸爸你来啦!”
龚俊弯腰,将儿子紧紧抱在怀里,感受着那软乎乎的小身体和满满的依赖,空落了一天的心仿佛被填满了一小块。他亲了亲儿子的脸蛋,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温度:“嗯,爸爸来了…”
张哲瀚听到动静,抬起头,看了龚俊一眼,没说话,又低下头继续摆弄手里的积木,只是动作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龚俊抱着儿子走到他身边,坐下。
气氛有些凝滞。
小坚果看看爸爸,又看看妈妈,敏锐地感觉到不对劲,乖乖地趴在爸爸怀里,不敢说话。
“咳……”龚俊清了清有些干哑的嗓子,率先打破沉默,“昨天……睡得好吗?”
张哲瀚哼了一声,不冷不热地说:“托您的福,比在家睡冰窖强…”
龚俊被噎了一下,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我知道这几天忽略了你和坚果,是我不对…”
他的道歉很直接,没有找任何工作忙的借口,这让张哲瀚心里的火气稍微降下去一点,但依旧板着脸:“您龚大主任怎么会有错呢?错的是我们不该打扰您拯救世界…”
这带着刺的话,让龚俊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他没有反驳,只是继续用那种平稳的、带着疲惫的语调说:“医院最近情况特殊,病人情况都很危急,我不能分心…”
“是,你不能分心,所以就能把老婆孩子当空气?”张哲瀚抬起头,眼圈有点红,“龚俊,我要的不是你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我要的是你的态度!是你把我们放在心上的态度!哪怕你再忙,抽空回个‘安好’两个字,很难吗?让我知道你还活着,还记得有这个家,很难吗?!”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带上了哽咽。
小坚果被妈妈的情绪吓到,小嘴一瘪,也要哭。
龚俊连忙拍着儿子的背安抚,看着张哲瀚通红的眼睛,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他伸出手,想去碰张哲瀚的手,却被对方躲开。
“瀚瀚,”龚俊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认真,“我没有不把你们放在心上。相反,正是因为知道你和坚果在等我,我才能撑过那些最难熬的手术…”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这对于习惯逻辑表达的他来说有些困难:“只是……我的工作性质,要求我在特定时间内,必须保持绝对的专注和情绪隔离。任何外界的干扰,哪怕是好的干扰,都可能影响判断。那种状态下,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怕说错,也怕……流露出软弱…”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直白地向张哲瀚剖析自己在高压工作下的心理状态。不是借口,而是坦诚。
张哲瀚愣住了。
他从未听龚俊说过这些。他一直以为龚俊是天生冷静、理性到近乎冷酷,却没想到,在那副强大的外壳下,也有着如此沉重和……小心翼翼的一面。
看着龚俊眼底无法掩饰的疲惫和那近乎示弱的坦诚,张哲瀚心里的坚冰,开始迅速融化。
“那……那你也不能完全失联啊……”他的语气软了下来,带着点委屈,“你知道我和坚果有多担心你吗?坚果天天晚上站在门口等你……”
龚俊看着妻子柔软下来的神情,心里松了口气,再次尝试去握他的手,这次,张哲瀚没有躲开。
“我知道错了…”龚俊握紧他的手,指尖冰凉,“我以后……尽量改进。再忙,也会抽时间报平安…”
他的保证很朴实,没有华丽的承诺,但张哲瀚知道,这已经是龚俊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还有!”张哲瀚趁机提出要求,“以后不准再睡沙发!上次就感冒了,这次又想重蹈覆辙吗?”
龚俊这才想起,自己昨天好像是在沙发上睡着的。他有些尴尬地推了推眼镜:“……嗯…”
小坚果看着爸爸妈妈好像不吵架了,又开心起来,拉着龚俊的手:“爸爸,回家家!坚果想回家家了!”
龚俊看向张哲瀚,用眼神询问。
张哲瀚看着儿子期盼的小脸,再看看龚俊那副带着疲惫和小心翼翼的样子,心里那点气早就烟消云散了。
他撇撇嘴:“行了,收拾东西,回家…”
龚俊的眼底,终于掠过一丝如释重负的微光。
回程的车上,气氛缓和了许多。小坚果兴奋地坐在儿童座椅上,叽叽喳喳说着在姥姥家的见闻。张哲瀚偶尔附和几句,目光却时不时瞟向驾驶座上专注开车的龚俊。
看着他依旧有些苍白的侧脸和紧抿的嘴唇,张哲瀚心里那点心疼又冒了出来。他悄悄伸出手,覆在龚俊握着方向盘的手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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