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排练第一天，北京迎来了入夏以来最闷热的清晨。

林遇推开录音棚厚重的隔音门时，冷气扑面而来。沈星舟已经到了，正弯腰调整着监听音箱的角度，T恤后颈处有一小块深色的汗渍。

“早。”他头也没回，“空调刚开，温度还没降下来。”

“不着急。”林遇放下背包，拿出保温杯，“你吃早饭了吗？”

“喝了杯咖啡。”沈星舟终于直起身，眼下带着熟悉的淡青色阴影。

林遇从包里拿出一个纸袋：“路过便利店买的，三明治。”

沈星舟愣了一下，接过：“谢谢。”

“别谢了，快吃。”林遇走到控制台前，打开电脑，“我们从哪段开始？”

“第二段主歌。”沈星舟咬了一口三明治，含糊不清地说，“那部分改动最大。”

他们并排坐在控制台前，沈星舟调出工程文件。密密麻麻的音轨在屏幕上铺开，林遇注意到他给每一条轨道都认真标注了名称和颜色。

“你很细致。”林遇说。

“强迫症。”沈星舟笑了笑，“乱了我自己会疯。”

音乐响起。新的编曲在专业监听音箱里展现出更丰富的层次，电子音效营造出星空般的空旷感，鼓点则像心跳，坚实而规律。

“这里，”沈星舟暂停播放，指向屏幕，“我要你用一种……更像自言自语的方式唱。不是表演，是说给自己听。”

林遇戴上耳机，试唱了一句。

“不对。”沈星舟皱眉，“太‘标准’了。放松，想象你凌晨三点睡不着，对着窗外哼歌。”

林遇闭上眼，摘掉耳机，让自己脱离录音棚的环境。他想起很多个赶戏的深夜，酒店房间陌生而空旷，只有窗外的城市光污染陪伴。那种时刻哼出的旋律，往往破碎而真实。

他再次开口。

这次沈星舟没喊停。他靠在椅背上，眼睛看着屏幕上的波形图，但林遇知道他在听，用全身心在听。

一段唱完，录音棚陷入短暂的寂静。

“很好。”沈星舟终于说，声音很轻，“就是这种感觉。”

接下来三个小时，他们一句一句地打磨。沈星舟对细节的要求近乎苛刻，一个字的发音，一个气口的长度，都要反复调整。但林遇不觉得烦——他看见沈星舟完全沉浸在音乐里的样子，眼睛发亮，手指随着节奏轻轻敲击桌面，那种专注有种强烈的感染力。

中午休息时，林遇叫了外卖。沈星舟靠在沙发上，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但林遇把饭盒放在茶几上时，他立刻睁开了眼。

“你没睡？”林遇问。

“眯一会儿。”沈星舟坐起来，揉了揉后颈，“下午要去看我爸，得保持清醒。”

“要我陪你去吗？”

“不用。”沈星舟打开饭盒，“你下午不是还有剧本围读？”

林遇确实有，但他还是说：“可以推迟。”

“别。”沈星舟抬头看他，“林遇，我知道你想帮我，但别为我打乱你的节奏。这样……我会更有压力。”

话说得很直白。林遇沉默片刻，点头：“好。”

他们安静地吃饭。录音棚里只有空调的低鸣和筷子触碰饭盒的声音。

“其实，”沈星舟忽然开口，“我爸年轻时也玩音乐。”

林遇抬眼。

“他是中学音乐老师，但私下组过乐队。”沈星舟夹起一块茄子，却没吃，“八十年代末，他们乐队在北京的地下酒吧演出过。后来乐队散了，他回老家当了老师，结婚，生子，按部就班。”

“你没听他提过？”

“很少。”沈星舟放下筷子，“我是翻他旧相册时发现的。有一张照片，他抱着吉他站在舞台上，头发很长，穿着破牛仔裤，笑得特别……张扬。和我认识的他完全不一样。”

林遇能想象那个画面。一个被生活磨平了棱角的男人，曾经也有过那样的瞬间。

“所以你想让他去看巡演？”林遇问。

“嗯。”沈星舟点头，“我想让他看看，他儿子站在他曾经站过的地方。虽然舞台不一样了，时代不一样了，但有些东西……应该是一样的。”

林遇心里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他忽然明白，沈星舟对舞台的执着，也许不只是为了自己。

“他会去的。”林遇说。

“希望吧。”沈星舟笑了笑，“先吃饭。”

下午的排练继续。他们开始加入和声部分，两个人的声音在音箱里交织、碰撞、融合。沈星舟的和声写得极妙，不是简单的跟唱，而是与主旋律形成对话，时而支持，时而对抗，像两个灵魂在音乐中交流。

唱到某一段时，林遇忽然停下。

“怎么了？”沈星舟问。

“这句和声，”林遇指着谱子，“你写的时候在想什么？”

沈星舟沉默了几秒：“在想……两个注定分离的人，最后一次拥抱的感觉。”

林遇看向他。沈星舟的表情很平静，但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在闪动。

“为什么是分离？”林遇问。

“因为所有相遇，最终都会分离。”沈星舟说，“只是时间长短而已。”

这话说得太绝对，林遇想反驳，却找不到合适的词。录音棚里安静下来，只有设备指示灯在黑暗中闪烁。

“继续吧。”沈星舟最终说。

傍晚五点半，排练结束。沈星舟匆匆收拾东西：“我得走了，六点前要到医院。”

“我送你。”

“真的不用——”

“顺路。”林遇打断他，“我也要回公司一趟。”

这不算完全说谎。沈星舟看了他两秒，妥协了：“好。”

车流高峰期，二环路堵成了停车场。沈星舟坐在副驾驶座上，手指无意识地敲着车窗边缘。林遇注意到这是他紧张时的小动作。

“你父亲最近情况怎么样？”林遇问，尽量让声音听起来随意。

“时好时坏。”沈星舟望着窗外停滞的车流，“昨天精神好些，能自己坐起来看会儿电视。今天早上又喊疼，加了止痛药。”

“你请护工了吗？”

“请了，但我还是想多陪陪他。”沈星舟转回头，“你知道吗，他最近开始跟我讲以前的事了。讲他怎么追我妈，讲他们乐队第一次登台的糗事，讲我小时候有多难带……以前他从来不说这些。”

“这是好事。”

“嗯。”沈星舟笑了，笑容里有种脆弱的温柔，“所以我想让他去巡演。也许坐在台下，看着灯光亮起的时候，他能想起自己年轻时的样子。”

前方车流终于开始挪动。林遇缓缓踩下油门，车子汇入缓慢移动的钢铁河流。

“林遇。”沈星舟忽然叫他。

“嗯？”

“如果……”沈星舟顿了顿，“如果电影训练期间，我爸情况不好，我可能需要随时回来。这样会不会影响你？”

“不会。”林遇说，“张导那边我去说。”

“你总是这样。”沈星舟的声音很轻，“什么都帮我安排好。”

“朋友之间，不应该这样吗？”

沈星舟没回答。他看向窗外，夕阳正沉入高楼之间，天空被染成橙红与深紫的渐变。

车子在医院门口停下。沈星舟解开安全带，却没立刻下车。

“林遇，我一直想问，”他说，“你为什么愿意做这些？”

林遇握着方向盘，想了想：“因为我发现，你对我来说，不只是工作伙伴。”

这话说得太坦诚，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但沈星舟没有惊讶，他只是安静地看着林遇，眼神很深，像在确认什么。

“我也是。”他最终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你对我来说，也不只是林遇。”

然后他推开车门：“明天见。”

林遇看着他走进医院大门，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那句话还在耳边回响——“你对我来说，也不只是林遇”。

接下来的排练日，他们逐渐找到了一种独特的默契。不需要太多语言，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就能明白对方的意图。沈星舟对音乐的敏感度惊人，林遇对情感的把握细腻，两人的优势在合作中互补、放大。

周三下午，他们第一次完整地走了一遍整首歌。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时，录音棚里安静了几秒。

“怎么样？”沈星舟问，声音里带着罕见的紧张。

林遇摘下耳机，看着他：“很好。比我想象的还好。”

沈星舟松了口气，露出一个真实的笑容：“那就好。”

他们并肩坐在控制台前，回放刚才的录音。音乐在空间中流淌，林遇闭上眼睛，第一次真正听懂了这首歌——它不只是关于星星和月亮，不只是关于相遇和分离。

它是关于两个孤独的灵魂，在茫茫人海中辨认出彼此。

它是关于光与暗的交界处，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吸引。

它是关于，在所有人都只看见你光芒时，有人看见了你的阴影。

音乐结束。沈星舟关掉音响，录音棚陷入彻底的安静。

“林遇，”他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其实这首歌……我写的时候，想的是你。”

林遇的心跳漏了一拍。

“不是全部，”沈星舟迅速补充，“但有一部分是。在云南的时候，晚上看你站在院子里，背后是星空……那个画面一直在我脑子里。”

他说话时没有看林遇，而是盯着控制台上的某个旋钮，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

“然后我就想，如果能写一首歌，让你来唱，会是什么样子。”他终于转过脸，看向林遇，“现在我知道了——就是这样。”

林遇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语言在这个时候显得太苍白。他只能点头，说：“谢谢。”

沈星舟笑了，笑容里有种释然：“应该是我谢你。没有你，这首歌不会是这个样子。”

窗外的天色渐暗，录音棚里的设备指示灯像星星一样亮起来。他们谁也没说离开，就这样并肩坐着，享受这难得的、不被打扰的安静时刻。

“下周就要去西藏了。”沈星舟忽然说。

“紧张吗？”

“有一点。”沈星舟顿了顿，“但想到和你一起去，好像又没那么紧张了。”

林遇转头看他。昏暗的光线里，沈星舟的侧脸轮廓柔和，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

“我也是。”林遇说。

这句简单的回应，却让沈星舟的眼睛亮了一下。他没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碰了碰林遇放在控制台上的手背。

很轻的触碰，一触即离。

但温度留了下来。

“走吧。”沈星舟站起来，“我请你吃晚饭，庆祝排练顺利。”

他们离开录音棚时，天已经完全黑了。街道两旁的店铺亮起灯，行人匆匆而过，没人注意到这两个戴着帽子口罩的男人。

走进电梯，镜面映出他们并肩而立的身影。林遇看着镜子里的沈星舟，忽然想起第一次见他的样子——选秀后台，沈星舟独自在角落练舞，汗水浸湿了额发，眼神里有种不管不顾的专注。

那时候他们还不认识，只是知道彼此是竞争对手。

而现在，他们站在这里，即将一起站上舞台，一起走进西藏的雪山湖泊，一起完成一部电影，一起……走过一段未知的路。

电梯门打开，沈星舟先走了出去，回头等他。

“想吃什么？”他问。

“都行。”

“那去吃火锅吧。”沈星舟说，“庆祝一下。”

“庆祝什么？”

沈星舟想了想，笑了：“庆祝……我们还在这里。”

林遇看着他转身走向停车场的背影，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有些相遇，不是为了分离。

是为了在各自漫长的旅途中，成为彼此的路标。

在起风时，成为彼此的避风港。

在黑暗中，成为彼此的光。

而他们，正在成为这样的人。

为了彼此。

也为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