邀宴之后的一个月,虞家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他们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找到了断虞璟手臂之人,经过残留术法痕迹的比对,诏狱给出了确切的结果。而那人最后承认是他所为,他说他与虞璟早有恩怨,且他是诡门的人,操控禁尸并不奇怪。事情真伪虞家无法从他嘴里得到验证,本来事情存疑,毕竟傀术不是谁都能学会的,但虞璟偏偏这时从房里跑了出来,恰巧看到了那个人,之后虞璟异常地发狂,对他恐惧到失禁。
然后,这个人再没了消息。
第二件事,便是这位虞家公子虞璟,他的身体并不好,浑身瘦得见不着肉,神志失常不清,且夜半难眠。即便用尽手段让人入睡,也会很快醒来,终究是受不了,不日自缢于房梁之下。
宗政熵宴被乐妓引进雅间,里面的人早就等待多时。
窗棂被推得半开,吹进暖风。
“什么事?”
青空肆站在窗旁,半边面具将他的脸很好的遮掩,他的目光落在楼下的每一处,明明世上喧嚣纷扰、生机不断,却独独落在青空肆眼里是一片贫瘠、荒芜的漠渊,早已不留生气。
青空肆闻言回过头。宗政熵宴继续说:“铲除鬼舍的心腹之一,让楚鹤得以重用,你不乐意?”
青空肆轻哼:“在诡门里只谋利益,情感就是累赘。楚鹤是一个人什么样的人,你应该看得很明白,他和鬼舍没有任何差别,为了自己可以轻易地背叛任何人,无论是当年的楚家还是现在的鬼舍。你让我用他,是想要他制衡我,我该感谢你不成?”
楚鹤如今在诡门得势,得了血灵,又将魑唳取而代之,几乎快与青空肆、巳蛇平起平坐,而楚鹤这个人野心大、不满足,他听命青空肆的同时又想将人吞没腹中,目的和青空肆一样,觊觎着诡门之主的位置。
别看现在听话得很,狂起来谁都咬,就好比当初在覃南时训他的三殿下,应当是成为血灵的分食之物了吧。
宗政熵宴坐了下来,手里盘着一枚白棋,不经笑说:“你也说了,只谋利,不讲情——当然,合作是我提的,我自会帮你,楚鹤虽然动机不纯,但他也想扳倒鬼舍,至少在这里,他依然可以助你。你与他,你得让他作棋,而你为掌局之人,”手里的棋子慢慢推向青空肆,“你可以不信我,但在你找到下一个合作的人之前,我们是同一条船上的人,船沉水淹,你我都得死。更何况,你不也算计我?我们礼尚往来。”
青空肆终于正眼看宗政熵宴。不得不承认,是他低估了宗政熵宴,且没想到的是,宗政平川竟然能生出这么一个狠绝、多谋善断的儿子。
棋子被接过,青空肆脸上的敌意才缓和了些许。
“比起楚鹤,你更让我忌惮。”
宗政熵宴简直是笑面虎:“不敢——这颗棋唤绝命,换了我几年的寿命,这诚意可够?若有一日他触及到了你,这颗棋子便会成为最好的栓狗绳。”
青空肆却笑了,看破了宗政熵宴的心思:“命棋是你的,到最后你坐收渔翁之利,这可不公平吧。”
宗政熵宴不可置否,但有一点不赞同:“我只是为自己谋筹码,只要你我并不相犯,我们不会鱼死网破的。毕竟你有你想杀的,我亦然。你且等着看吧。”
他重新坐上轮椅,让乐妓推他下楼。
梁浅在门口等着,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楚卿彧瞧见梁浅时就知道宗政熵宴会在附近,便下了马车,让车夫先走,自己在这特意多等了一会儿。看见宗政熵宴,心里是满当当的欢喜,偏偏时机不对、地方不对,那乐妓还颇为不舍,说下次再来她定好好伺候,于是,楚卿彧面上的笑肉眼可见的少了。
“卿彧怎么看起来不高兴?”宗政熵宴明知故问。
“你倒满面春风的。”
宗政熵宴笑而不语。他发现,这个时候的楚卿彧反而格外的有意思。
花满楼下太过吵嚷,里头的香气甜得发腻,外头也不免遭罪。楚卿彧毕竟是好好公子,宗政熵宴总不可能把人给带坏了,到时候连着楚卿彧名声俱损,那可得不偿失。
他来一趟冕州,无非是为了虞璟的白事,替着长辈来悼念虞璟。包袱里看起来空空的,自然是待不上几日。
宗政熵宴今日清闲,陪着楚卿彧找了家客栈住了下来。收拾好东西,宗政熵宴还在等他,梁浅不知去了哪里。
“你可以留一会儿吗?不会很久。”
“当然。”爽快地答应了。
确认宗政熵宴不急着走后,楚卿彧就把门给关上,刚要落栓,听到后头宗政熵宴轻轻笑了一声,开他的玩笑:“卿彧你是想在这办了我不成?如今也才申时,未免太着急了些?”
栓门的手缩了缩,真怕给误会了,干巴巴解释:“我有落栓的习惯……”
宗政熵宴的腿在楚卿彧面前早不是秘密,便很大方从轮车上起来,坐在了床上,看楚卿彧红了的耳尖,心里陡然有种很罪恶的想法。这种感觉很突兀也很怪异,就好像怪物露出本性,野兽露出獠牙。
宗政熵宴拍拍身旁的位置:“过来。”
楚卿彧总是很听话地过去,坐在宗政熵宴旁边,呼吸可察地放缓了。
刚坐下宗政熵宴揽过楚卿彧的腰,整个人都凑近了,鼻子在他细长的脖子处流连,温热的鼻息有意无意地轻扫细嫩的皮肤,痒而烫,弄得楚卿彧害臊地倾下腰。
“卿彧,你身上的味道可比那些胭脂粉黛好闻多了。”宗政熵宴掰回一张羞涩的脸。
“你别拿我开玩笑了……”说得无奈。
“怎么?之前那般金刚勇猛,睡过一晚反而害羞了?”宗政熵宴穷追不舍,“楚公子平日里看着道貌岸然的,怎么私下如此的……”嘴唇贴近耳侧,轻声地说几个字。
他撤回手,看热闹似地见楚卿彧从头红到脚。
等闹够了,他才正经地开始说事。
手腕上的红绳被取下,拿在手上反复观摩:“这条手绳我瞧着怎么这么眼熟,近日才想起来,好像儿时在宗政无烬手里见过。楚公子不给个解释?”
“……误会,”楚卿彧才缓过劲来,揉了揉仍红着的耳根,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同宗政熵宴说清楚,便说了个大概,“那条手绳本该是我赠予你的礼物,不知为何轮在了他的手上戴了那么久。后来我问他讨过几次,但都被拒绝了,所以我重新做了条新的。”
这样的答案宗政熵宴早就清楚,宗政无烬与他不对付,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到了宗政无烬的手里,必定不会是巧合。
“那我若是介意呢?我不喜欢和宗政无烬戴同样的东西。”
“那我……去偷过来?或者做别的东西赠你?”
宗政熵宴听笑了,捂住楚卿彧的嘴:“你父亲听到了,可得恨死我。”
“我会拿回来的,不需要你。”手松开后,红绳被缠入腕中。
手绳上串着的一只黑色小狗木雕雕得可爱极了,吐着舌头傻兮兮地笑。
宗政熵宴记着他的小黑,但忘记了它的样子,唯一的印象便是它浑身上下都是黑的,像灶台里烧出一块煤炭。它总喜欢跟在宗政熵宴的身后,是一条活泼好动的小尾巴。
可它的结局并不好,死的时候才八个月大。
那一天的光景,宗政熵宴约莫会记一辈子。
楚卿彧在他的眼里看到了痛楚和挥之不去的恨意。他做的手绳并不好看,并不值得宗政无烬带在身上,木雕上掉了很多漆,磨损得很厉害,除了恶心宗政熵宴,再也想不到其他理由。
宗政府中太过复杂,池水深得能悄无声息地吞没一个人。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宗政熵宴会忘记,但在偏院里的那些日子,小宗政熵宴是开心的。会帮楚卿彧修纸鸢,分享傅兮做的米饼,拉着楚卿彧听傅兮讲故事,然后送各种各样的礼物。
仅有半个月之短,但楚卿彧是宗政熵宴唯一的朋友。
所以,如果非要忘记,楚卿彧希望宗政熵宴忘记痛苦,记得快乐。
“不管你记不记得,我还是想告诉你,在很久很久以前你有一个朋友,这条手绳是他送你的礼物。”
虽然现在煽情并不合适,但楚卿彧心里很不舒服,就好像如果今天不说就再没机会了。
轻拍宗政熵宴的背,笑笑说,不想再被当作有所图。
“既然楚公子把我看作朋友,那爬我床是为什么?”
这个话题显然是过不去了。
楚卿彧磕磕绊绊地回:“……因为我喜欢你。”
“喜欢就要爬吗?”
“……”
楚卿彧鲜少无语。
简直是活爹。
后来,宗政熵宴问了楚卿彧很多事情,楚卿彧知无不言,话又被引到了两人小时候的相识。楚卿彧特意停顿了一下,琢磨着宗政熵宴的反应,直至宗政熵宴好奇地倾耳,楚卿彧才将回忆说成故事。
他说,他们第一次见面是楚横带他来了宗政府谈事情,但具体什么事情楚横没有和他说。那时候宗政平川让宗政无烬尽哥哥的职责,和虞家其他孩子带着楚卿彧一起玩,宗政无烬觉得他太过死板,也不怎么听话,一味做自己的事,对此颇有成见。干脆给了一个风筝,领着去了一处偏仄之地,也就是宗政熵宴的住处。宗政无烬把风筝放飞,线绳很快地递给了他,然后人就不知所踪了。
楚卿彧的生活单调、枯燥,除了诗书礼仪就是琴棋书画,每日规律地活着,一家兄弟被楚横给束缚着,做楚横想要的孩子。所以楚卿彧看着风筝被自己牵着,飞舞在天空,他会觉得新奇又迷恋。但风筝并没飞很久,吹来的风都没能带起它,细绳也断了,飘进了偏院里的海棠树上。
风筝上的纸绢被树枝戳开一个小洞,牢牢地卡在树杈上了。
楚卿彧怕宗政无烬找他麻烦,思忖再三,他决定要进院子里把风筝拿回来。好巧不巧,那儿有道狗洞,刚好够他钻进去。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爬上了那颗海棠树,身上的衣服变得又脏又皱。
没等他跳下去,树下跑来一只黑狗,龇着牙齿冲着他汪汪叫,很凶,楚卿彧不敢下去。
宗政熵宴第一眼就看到了他手里的风筝,目光紧盯,知道骨架坏掉了,默默生起了气,却仍帮他拉住了黑狗,让他安然地下来。
那时,他第一次见宗政熵宴,是他们一切的开始,所有的美好与困苦都曾未知。
说到这里,楚卿彧觉得感伤,宗政熵宴是真的在听,等他下文。他又觉得,这一刻比任何时间都要安逸,而宗政熵宴还是那个宗政熵宴。
后面楚卿彧才知道,这个风筝是宗政熵宴很宝贵的玩具,却是宗政无烬偷来玩的,结果被虞家的小孩给弄坏了,便想嫁祸给楚卿彧,同时让宗政熵宴不爽,也期待着宗政熵宴对楚卿彧恶语相向,借此让楚卿彧讨厌宗政熵宴,说不定闹大了,还会被宗政平川责备。
宗政熵宴没能如他的意,不仅没迁怒于楚卿彧,反而问他还要吗?不要的话就丢掉,给他重新做了几个好的。
那一天,他们意外地成了朋友。
慢慢的,他时常寻机会来找宗政熵宴,宗政熵宴带着他看池塘养的肥鱼,还给它们取了很难听的名字,小黑也和楚卿彧越来越亲近,常常舔他的脸,在身旁打起滚儿,让楚卿彧摸它的肚皮。
有段日子他们见不上面,不过他们约定好下一次再见会送对方一个礼物,楚卿彧回家偷偷做了手绳,宗政熵宴想送他一个特别的风筝,可,他们没有再见,一堵墙,分开两个世界,风筝被火烧尽,手绳被占为己有。
好在,他们看过同一场飘雪。
哪怕短暂、刹那之间,两个孤独的灵魂因为彼此而热烈璀璨。只不过再次见面,一个孤寂沉落,一个热忱依旧。
这是楚卿彧的回忆,是宗政熵宴回忆里的冰山一角,或许快乐过,但最终被苦楚淹没深处。
但其实,他还有太多没有说出来,他希望有一日宗政熵宴能卸下所有,听他再说一次。
*
虞璟的丧事之后,楚卿彧和宗政熵宴匆匆道过别后就赶回洴阳。
楚卿彧觉得不舍,同时对宗政熵宴态度的转变觉得狐疑,反而叫人不放心起来。
回了楚家,诸多的事物由他代替楚横理办,前前后后忙了近两个半月。
彼时已经入了秋,楚卿彧接住掉下的枯叶,心里莫名地发紧。
他把这场心悸当作想念。心里盘算着,如果入冬可以忙完,就可以去冕州找宗政熵宴,说不定能看一次雪。
只是没想到的是,决定去冕州的前半月,传来一道消息,当即给了楚卿彧当头一棒。消息说宗政家的二公子突发恶疾,时而癫狂,与当年傅兮的症状一般无二,昨日呕了一地的血,性命堪忧,大概活不过这场冬日了。
楚卿彧早该明白,他在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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