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宴的戏文还在咿咿呀呀唱着,李朝颜替四弟饮酒的事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漾开一阵细微的波澜便又沉了下去。
李昭缙脸上那点少年锐气淡了些,端着酒杯没再言语,只把目光转向戏台,仿佛刚才的争执从未发生。
李朝颜放下空杯,指尖沾了点酒渍,用帕子轻轻拭着。
眼角余光里,李昭丞的肩膀仍在微微发颤,活像只被暴雨淋透的雀儿,连抬头看她一眼的勇气都欠奉。
她心里轻轻叹了口气──这般性子,在波谲云诡的皇宫里,怕是连自保都难。
今日不就被自己使了一回吗?
“颜儿倒是越发有长姐的样子了。”太后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笑意。
目光从李朝颜身上扫过,又落回李昭丞那里,“昭丞也别拘谨,自家人跟前,放开些才好。”
李昭丞猛地一颤,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口,含糊地应了个“是”,细若蚊蚋。
戏台换了出新戏,唱的是《蟠桃会》,锣鼓声骤然响亮,把殿内的沉寂打散了些。
燕帝笑着给太后布了块芙蓉糕,又说起江南漕运的事,王公大臣们顺着话头议论起来,气氛渐渐热络。
聊来聊去自然扯不开前些日子汴州的再度水灾。
“春季水灾,你觉得可能吗?此乃人祸!”
“谁知道呢?汴州头一次水灾的时候,有人贪了呗!”
“不是说前户部尚书徐悯贪的吗?”
提起汴州第二次水灾也自然扯不开李朝颜。
“听问永平公主亲临施粥,真的假的?”
“对对对,我也听说了!好像还说遇到了刺客。”
“切,作秀呗!”
忽有位须发花白的老臣端起酒杯,对着上首拱手笑道:“说起治水,老臣倒想起永平公主。”
“听闻公主殿下亲赴灾区,夜以继日调度粮草,甚至亲自与灾民施粥,那份魄力与仁心,真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啊!”
这位老臣乃是军人出身,已年过古稀,封了侯。
是教导皇室子女骑射的老师,也是教过李朝颜和溪云的“老将军”。
这话一出,殿内顿时静了静,随即响起一片附和之声。
“是啊,当时汴水两岸饿殍遍地,亏得公主当机立断开仓放粮,才稳住了民心。”
“听说公主还带着医官巡诊,连流民棚里的疫病都压下去了,这份胆识可不是寻常女子能有的。”
李朝颜端坐席间,脸上不见丝毫得意,只微微欠身道:
“诸位谬赞了。救灾本是皇家本分,吾不过是做了该做的事。倒是地方官齐心协力,百姓安分守己,才让灾情得控。”
这个时候一旦李朝颜敢居功,场面恐怕会瞬间微妙起来。
她话锋一转,轻声道,“其实灾民最盼的不是一时施粥,而是灾后能有田种、有屋住。”
李朝颜停顿了一下,还是决定说出来:
“吾当时便想,若能趁此机会疏浚河道、修固堤坝,再给灾民分些籽种,方能长治久安。”
寥寥数语,既推了功劳,又点出治根之法,条理清晰,透着股难得的务实。
太后听得连连点头,正想夸几句,却见燕帝放下玉筷,目光落在李朝颜身上,带着几分笑意道:“颜儿有这般见识,确实难得。”
他语气轻快了些,“这般有主见又能周全的性子,哪家男儿娶了去,才真是福气。里里外外都能料理得妥当,保准家宅安宁,少操许多心。”说罢便开怀大笑起来。
这话看似夸赞,却轻轻巧巧将“政治头脑”的锋芒裹进了“家宅安宁”的框里。
仿佛她再厉害、再有本事,也仅是为了嫁个“好郎君”。让一身的才华成为她“最好的陪嫁”,修补未来夫君的脸面。
太后的笑也僵了,脸色变得不太好看。
李朝颜心头微凛,面上却笑意温软,起身福了一礼:“父皇说笑了。女儿不过是跟着祖母和父皇学了些皮毛,论及持家,还差得远呢。”
她垂下眼帘,掩去眸底一闪而过的清明。
这宫宴之上,半点锋芒都得裹着棉絮,尤其是在“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规训里,她的见识,终究是不该摆在明面上的。
今日算她唐突了。
身旁的李昭缙端着酒杯浅抿一口,借机掩去嘴角上扬的弧度。
殿内的笑声还在延续,却有几分微妙的滞涩。
老将军端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原本想说的“公主有经世之才”哽在喉头,终究化作一声干咳,转头去看戏台。
戏台上的王母正捻着云袖赐蟠桃,金玉环佩声格外清脆。
李昭丞不知何时抬起了头,怯生生的目光在李朝颜和燕帝之间打了个转,又慌忙垂下,手指无意识地绞着锦袍下摆。
他方才虽怕得发抖,却也听明白了长姐那番话里的深意──疏浚河道、分授籽种,哪一样不是治国的根本?
可父皇轻飘飘一句“家宅安宁”,便把这些都归成了女儿家的“持家本事”。
“父皇说的是。”李昭缙忽然朗声接话,举杯笑道,“长姐这般能耐,将来的姐夫定是修了几辈子的福分。只是不知哪家公子有此荣幸,能得父皇赐婚?”
这话看似打趣,却把“婚嫁”二字钉在了明处。
李朝颜心头冷笑,面上依旧温驯:“三弟又拿我取笑了。女儿只想常伴祖母与父皇左右,暂不敢想这些。”
“哦?”燕帝挑眉,语气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可女子总要寻个归宿。前几日陈国公还跟朕提过,说他那嫡孙文武双全,与你倒是相配。”
李朝颜面上温驯地笑有了裂痕,指尖猛地攥紧,指甲死死掐着掌心。
陈国公是陈春杳之父,当属太子一党。
这哪里是说亲,分明是想把她捆进东宫的阵营。
无论她有没有才干,都是很好的一颗棋。
溪云也是眉头一皱,想到的却是另一件事:陈国公嫡孙与陈春杳的关系──那是陈春杳的侄子。
若李朝颜真与陈家嫡孙定下婚事,往后便是陈春杳的侄媳妇。
届时陈春杳在宫中的气焰怕是更盛,而李朝颜与陈春杳之间那些旧日嫌隙,只会被这层亲缘捆得更紧,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更何况,陈国公属太子一党,这门婚事明着是联姻,暗地里怕是要把公主彻底拖入储位之争的浑水。
一旦太子势弱,李朝颜作为陈家儿媳,断无独善其身的可能;可若太子得势,以陈春杳的性子,又怎会容得下一位有胆识、有手段的侄媳妇?
这哪里是赐婚,分明是把李朝颜架在火上烤。
太后适时开口,打破了这层紧绷:“儿女婚事自有天意,何必急在这一时?今日是哀家的寿宴,倒被你们扯远了。”
她夹了块杏仁酥给李朝颜,“颜儿多吃些,看你近来清减了不少。”
李朝颜谢过太后,拈起那小块点心,入口却觉无味。
唯有戏台上新戏还在唱,瑶池仙乐般的调子,混着殿内的笑语,将这片刻的暗流轻轻掩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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