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桃隐在李昭缙身后几尺的地方。
无人在意的角落里,人们也关注不到一个宫女面上不该出现的幽深表情。
既然永平公主的才华被他们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那是不是意味着……
思及此,烂桃将袖中的纸条又塞紧了些。
廊下风过,带着殿内的暖意拂过阶前。
太后果然依着旧例,命人给各宫主子分了新出的糟鹅、水晶脍。
翡翠碗碟里盛着燕窝莲子羹、琥珀蜜饯拼,蒸腾的热气混着甜香漫开来,衬得满室华贵。
太后看向阶下,对李昭缙温声道:“昭缙也为你皇姐选一盘菜罢,兄弟姊妹间多亲近些。”
说罢,便有一个太监端着个银托盘呈到李昭缙面前。
银托盘里有三道不同的菜。
李昭缙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指尖在银托盘上点了点,最终选了那盘清蒸鲥鱼。
此鱼最是金贵,鳞片下凝着琥珀色的油脂,需得趁烫吃才鲜。
李昭缙虽是弟,但身为太子,不可亲自布菜。
他身后负责布菜的宫女唯有烂桃和枯禾。
枯禾刚想迈步上前,袖子便被身旁的烂桃扯了一下。
枯禾疑惑的望去,烂桃给了枯禾一个眼神,示意她去。
枯禾不问原因,眼下的情况也不容她多问,便悻悻收回了脚。
烂桃上前端起那清蒸鲥鱼,往李朝颜的席位走去。
就在她要将面呈到李朝颜案前时,脚下忽然一崴,身子踉跄着往前扑去。
“哐当”
一声脆响,整盘鱼连汤带肉泼了满案,热汤溅在李朝颜的裙摆上,留下几片狼狈的油迹。
“奴婢该死!”
烂桃扑通跪倒,额头抵着冰凉的金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奴婢笨手笨脚,惊扰了公主,污了殿下的衣袍……”
李昭缙眉头一蹙,似要发作。
却见李朝颜已起身,伸手扶起烂桃,语气听不出喜怒:“无妨,许是地滑,不过一盘鱼罢了。”
可李昭缙岂会善罢甘休?他冷笑一声:
“皇姐就是心善,才总被这些下贱东西拿捏。今日若不严惩,往后宫里的规矩都要乱了!来人,把这宫女拖下去,杖责二十!”
烂桃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低下头去,仿佛认命般闭上眼。
手上却快速地从袖中拿出那张纸条,塞入了李朝颜手中。
李朝颜一愣,看向烂桃的眼神带了一丝探究。
烂桃和李朝颜视线对上后又立即错开,口中又道:“殿下饶命!奴婢该死……”
那一眼里,没有惧意,只有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决绝。
太后眉头蹙起,拍了一下案几:“混账东西!拖下去掌嘴二十,发去浣衣局!”
“祖母息怒。”李朝颜忽然开口,声音温柔些许,“不过是失手罢了,何必动气。”
她抬眸看向李昭缙,语气第一次带了锋芒:“三弟切勿动怒。这盘菜既是呈给我的,便是我的东西。我既说无妨,旁人又何必多言?”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的烂桃,“至于她,笨手笨脚确该罚,但今日是祖母赐宴,动刑不吉。”
“祖母勿要生气,今日是您寿辰,您大人大量,饶了这奴婢。可好?”
李朝颜面向太后,带着些撒娇的意味道。
李昭缙被噎了一下,见李朝颜神色淡然,竟看不出半分恼怒或怯懦,反倒显得自己小题大做。
他悻悻坐下,心里却更添了几分烦躁。
太后见李朝颜语气缓和,又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脸色稍霁。
她本也不是真要为一盘鱼动气,不过是想敲打一下不懂规矩的宫女,顺便看看李朝颜的反应。
此刻见李朝颜既维护了场面,又给足了自己面子,便顺坡下驴道:“也罢,看在你的面子上,便饶了她这遭。只是往后须得谨守本分,再不可如此毛躁。”
烂桃一个劲地磕头,“谢太后恩典!谢太后恩典!”
太后见李朝颜裙摆上的油迹实在显眼,又听她语气温软地劝和,脸色稍缓。
“还是朝颜懂事。既是衣袍脏了,便先去偏殿换身干净的吧,仔细着凉。”
李朝颜微微颔首,目光掠过地上的烂桃,话却是对太后说的:
“祖母说的是。只是这宫女笨手笨脚犯了错,总该让她做点什么补偿。不如就让她随我去偏殿,帮着递个衣裳、理个裙摆,也算是将功折罪了。”
李昭缙闻言,刚要开口反驳──一个犯错的宫女哪配近公主的身?
却被太后一个眼神制止了。
太后瞧着李朝颜面上坦荡,又念着今日是自己寿辰,不宜再闹僵,便摆了摆手:“也罢,就依你。”
烂桃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又飞快低下头,叩首道:“谢太后恩典!谢公主恩典!”
李朝颜没再多言,转身往殿外走。烂桃连忙膝行几步起身,垂着头快步跟上。
穿过回廊时,李朝颜动作隐密地将烂桃递来的纸条展开。
纸上写了一行端正秀气的字:殿下救命!
殿下救命?什么意思?
求自己救她?这个宫女是早知道自己会摔才提前备下纸条。
那这一摔可不简单,这纸条也并非是她当众摔了菜,怕上头人责罚而写。
李朝颜暗自思忖:这宫女是东宫的侍女,按理说该是太子的人。
今日却刻意摔菜递信,定然另有所求。
李朝颜盯着烂桃背影的眸光又深了几分。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僻静的偏殿,守在殿外的宫女见公主带了个陌生宫女进来,虽有疑惑,却也不敢多问,纷纷退到了廊下。
殿门“吱呀”一声合上,隔绝了外间的喧嚣。
殿内静得能听见香炉里沉香燃尽的细微噼啪声。
李朝颜转身时,宽大的袍袖扫过案几,带起一阵微凉的风。
她将那张纸条捏在指尖,墨迹里仿佛藏着无数没说出口的慌张。
“说罢。”
李朝颜的声音比在正殿时沉了些,褪去了面对太后的温婉,也敛了对李昭缙的锋芒,只剩平静的审视。
“你是谁的人?摔那盘鱼,递这纸条,到底想做什么。”
烂桃一直垂着的头猛地抬起,眼里的怯懦早已散得干净,只剩下一种破釜沉舟的急切。
她扑通一声跪在冰凉的地砖上,膝盖撞出闷响,却像感觉不到疼似的。
“奴婢是来求公主殿下庇护的!”
“求我庇护?”李朝颜尾音上调,“东宫里的主子是太子,你却来求我庇护?”
“若有出路,奴婢也不想如此。”
李朝颜缓步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你该是当年贵妃从宫里拨的那六个宫女之一罢,再怎么说也是高东宫里寻常侍女一等,总不至于没了出路。”
烂桃的脸霎时褪去血色,嘴唇哆嗦着,像是被戳中了最痛的地方。
她重重磕了个头,额头抵着地砖闷声道:“公主明鉴……奴婢哪是什么贵妃拨来的体面人,不过是任人打骂的一个玩意儿。”
“当年一同进来的是六个姐妹,我们六个被分到东宫时,原以为是生路,谁知竟是地狱。”
她声音发颤,带着咬牙切齿的恨意。
“太子殿下看着温和,骨子里却狠戾得很。我们这些下贱的奴婢在他眼里,连猫狗都不如。”
“太子对你们顶多是羞辱,再不济动手打骂,如何便到了‘没出路’的境地?”
李朝颜不是滥好人,在这种可能会牵连自身的情况下,她必须得把底细探仔细。
“不……不止!”烂桃的声音染上了哭腔。
“我们原本有六人,可太子因着一些小事打死了两个。对我们剩下的也是动辄大骂。打发干最末等宫女干的活……”
“那地方比诏狱还难熬。太子他……”她咬了咬下唇,忽然猛地扯开自己的衣领。
领口往下,原本该是素色中衣的地方,赫然露出几道交错的鞭痕。
烂桃露出后背,也是一样惨状。
鞭痕一道道的,旧伤叠着新伤,有的结了暗红的痂,有的还泛着青紫,在苍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狰狞。
李朝颜垂眸望去,瞳孔微缩。
那些伤痕绝非寻常打骂,纵横交错的鞭痕里还夹杂着几处烫伤的印记,显然是经年累月的折磨。
她指尖在袖中蜷了蜷,声音听不出情绪:“太子为何偏对你这般严苛?”
“不止是奴婢!”烂桃纠正道,“是对所有待女!”
“太子不许侍女近身伺候,心情不好时也不许眼前出现侍女,不然便又是一顿好打。”
李朝颜目光落在烂桃颤抖的肩头。若真是所有侍女都遭此对待,东宫岂不成了人间炼狱?可为何从未有只言片语传到宫外?
“既如此,其他姐妹为何不寻机会求救?”她追问,语气里添了几分审视。
烂桃猛地抬头,眼底闪过一丝绝望:“逃?东宫守卫比天牢还严,前两年有个姐姐试着往宫墙根跑,被巡逻的侍卫打断了腿,最后还是太子让人给……给偷偷埋了。”
她声音发颤,“至于太后,太子最会在太后面前装乖顺,我们这些奴婢的话,谁会信?”
“何况……”烂桃咬了咬唇,像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奴婢今日冒险,不只是为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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