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易乎是撞开病房门冲了出去，背靠着冰冷的走廊墙壁，心脏狂跳得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脸上火烧火燎，耳朵里还嗡嗡回响着洛言那句沙哑破碎的质问——“时易……你……你故意的吗？” 那双通红的、盈满了屈辱、愤怒和深深困惑的眼睛，像烙印一样刻在他脑海里。

完了。时易绝望地想。精心打理的发型，熨帖的白衬衫，此刻都成了莫大的讽刺。他像个莽撞的闯入者，一头扎进了洛言最不堪、最隐秘的禁地，还引爆了一场灾难。那个曾经像画中人一样美好的同桌，被他以一种比儿时“压人事件”更沉重百倍的方式，再次“压”得喘不过气。

走廊的消毒水味刺鼻得令人窒息。时易踉跄着逃向医生办公室，只想找个角落把自己埋起来。

病房内，死寂重新笼罩。

洛言僵硬地躺在床上，盖着被子，身体的灼热感尚未完全消退，那份无法自控的生理反应带来的羞耻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自尊。他死死闭着眼睛，仿佛这样就能隔绝刚才那荒谬绝伦、让他恨不得立刻消失的一幕。

“故意的吗？” 他质问时易的话，此刻更像一把回旋镖，狠狠扎回他自己心上。他怎么会问出这种话？时易有什么理由故意让他难堪至此？可……如果不是故意，为什么偏偏是时易？为什么偏偏是时易的手触碰之下，他那具被医生判定为“不行”的身体，会像沉睡的火山一样，爆发出如此剧烈、如此不受控的反应？

混乱、羞耻、巨大的困惑几乎将他撕裂。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混乱中，一个久远、模糊、带着温暖毛边的画面，毫无征兆地撞进了他的脑海。

是小学教室。午后的阳光懒洋洋地洒在课桌上，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

那个叫时易的小胖子，就坐在他旁边。脸圆圆的，像刚出锅的白馒头，眼睛很大，总是湿漉漉的，带着一种懵懂又有点怯生生的光。他个子不高，体育课简直就是他的噩梦，每次跑步都落在最后，小脸憋得通红，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仿佛下一秒就要断气。洛言记得自己当时跑得也不快，但不知为什么，看到时易那副可怜又努力的样子，他就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默默地跟在后面，成了班上跑步倒数第一和第二的“固定搭档”。

时易似乎总是和周围活泼吵闹的环境格格不入，下课了也常常一个人趴在桌子上睡觉，或者安静地看窗外。洛言的目光，却总是不自觉地追随着那个圆滚滚、安静得像只小仓鼠的身影。

成为同桌，是洛言偷偷期待了很久的事。

他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靠近这个吸引他目光的小胖子。时易上课睡觉的时候，他会小心地帮他把摊开的书本翻到老师正在讲的那一页；看到他体育课累得快要趴下，会默默递过去自己还没开封的水，虽然时易通常只是茫然地摇摇头；偶尔“买多了”的零食，总有一半会“不小心”掉在时易的桌洞里——一块小熊饼干，一根棒棒糖。时易收到时总是先愣一下，然后圆圆的眼睛会微微弯起，小声说“谢谢”，那瞬间亮起的光，让洛言心里像被羽毛轻轻搔过，痒痒的，又暖暖的。

小学毕业，分班。

洛言被分到了隔壁班。他以为时易会来找他，像以前那样。可是没有。那个没良心的小胖子，似乎完全没意识到分别的意义，依旧下课就趴在桌子上睡觉。洛言只好“碰巧”每天多路过几次时易新班级的窗外，目光穿过玻璃，精准地捕捉到那个趴在桌上的圆润后脑勺。心里有点失落，又有点安心——他还在那里，还是那个样子。

初中三年，时光飞逝。

他们不在一个班，交集更少了。洛言依旧会习惯性地在人群中寻找那个身影，偶尔在走廊遇见，时易也只是腼腆地对他点点头，然后飞快地移开目光。那份懵懂又莫名的关注，像一颗被深埋的种子，还没来得及破土，就被成长的车轮匆匆碾过，渐渐沉入记忆的湖底，蒙上了尘埃。再后来，他搬家了，彻底失去了时易的消息。

直到昨天，那张摘下口罩的脸，猝不及防地闯入眼帘。瘦了太多，轮廓清晰了，不再是圆滚滚的小胖子，但那眉眼，那眼神里残留的一丝熟悉的怯意和懵懂，瞬间击穿了时光的壁垒。…重逢的喜悦还没来得及发酵，就被冰冷的现实和此刻这毁灭性的尴尬彻底浇灭。

“心因性……” 张医生的话，冰冷地回荡在洛言耳边。心理因素占主导？

洛言猛地睁开眼睛，瞳孔在苍白的脸上剧烈收缩。难道……难道是因为时易？这个念头让他浑身发冷。

“不，远不止于此。”

这具身体的失控，这深埋的病灶，其根源远比他对时易那份朦胧未明的情愫要黑暗、要沉重得多。那些被他刻意遗忘、深锁在记忆最阴暗角落的碎片，此刻被这巨大的冲击和羞耻感硬生生撬开，带着陈腐的血腥气，汹涌而出。

小学毕业后不久，父母离异的判决书冰冷落下。母亲带着他，像逃离瘟疫一样，仓促搬离了那个承载着他童年最后一点温暖的城市，搬进了一个陌生男人——他继父——的房子里。

那个男人，外表斯文，甚至算得上儒雅，是母亲眼中“可靠”的归宿。然而，只有洛言知道，在那副皮囊下，藏着怎样令人作呕的魔鬼。

青春期身体的变化本就让他感到陌生和羞怯，而继父，却总能找到冠冕堂皇的理由闯入他的私人领地。记忆中最清晰、也最让他噩梦连连的一次，是他刚满十四岁不久。温热的水流冲刷着身体，试图洗去训练后黏腻的汗水和少年隐秘的躁动。浴室门毫无征兆地被推开，蒸腾的水汽中，继父那张带着“关切”笑容的脸突兀地出现。

“小言，洗这么久？别着凉了，叔叔帮你擦擦背。” 他的声音温和，甚至带着一丝宠溺，但那双眼睛，却像冰冷的蛇信，贪婪地扫视着少年青涩却已开始抽条的身体。

洛言像被冻僵的猎物，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他想尖叫，喉咙却被恐惧死死扼住；他想后退，脚下却像生了根。继父的手，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湿滑触感，拿着毛巾，却不是擦背，而是缓慢地、带着某种令人作呕的“探索”意味，在他光裸的脊背、腰侧，甚至有意无意地向下滑去……

“不用！我自己来！” 洛言终于找回一丝声音，带着哭腔，猛地夺过毛巾，死死裹住自己，身体抖得像风中落叶。

继父的手停在半空，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餍足和掌控感：“害羞什么？男孩子，大大方方的。以后都是一家人了。” 那目光，像黏腻的蛛网，将他牢牢困住。

从那天起，洗澡成了酷刑。洛言学会了飞快地冲洗，耳朵时刻警惕着门外的动静。继父的“关心”并未停止，总在母亲不在家时，以各种借口靠近他，拍拍他的肩，捏捏他的手臂，目光在他身上逡巡。每一次触碰都像毒蛇爬过，留下冰冷黏腻的恶心感。他尝试过告诉母亲，那个曾经温柔保护他的母亲，此刻却满脸疲惫和怀疑：“小言，别瞎想！叔叔那是关心你！他供你吃穿，供你上学，你怎么能这么不懂事？” 母亲的眼神里，是对他“不懂感恩”的责备，是对新生活脆弱平衡的维护。洛言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冷了，也彻底封闭了。他与母亲之间，隔开了一道再也无法跨越的冰河。

大学时，他努力想做一个“正常人”。他外形出众，吸引了不少女生的目光。他尝试着交往，小心翼翼地触碰。然而，每当气氛升温，对方想要靠近、想要拥抱、想要亲吻时，继父那张带着虚伪笑容的脸，那双粘腻的手，那浴室里令人窒息的水汽和恐惧感，就会如同最恐怖的梦魇，瞬间将他吞噬！眼前温柔的面孔会扭曲成继父的模样，触碰变得像毒蛇舔舐，强烈的恶心感和生理性反胃会让他瞬间推开对方，浑身冰冷僵硬，甚至控制不住地干呕。几次下来，“不行”、“性冷淡”、“怪胎”的标签不胫而走。他试过心理咨询，但那深埋的羞耻和创伤，如同附骨之疽，难以根除。

毕业后，他几乎将所有精力投入到事业中。和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创办了互联网技术公司，凭借过硬的技术和拼劲，公司发展迅速，他也算年轻有为。事业的成功，成了他逃离过去、证明自己价值的唯一堡垒。然而，这堡垒挡不住世俗的洪流。

“成家立业”、“传宗接代”成了母亲和继父日益紧逼的紧箍咒。继父看似关心，实则带着看好戏的嘲讽：“小言啊，事业是重要，但男人嘛，总得有个家。是不是身体有什么问题？别讳疾忌医啊。” 母亲则被“绝后”的恐惧和街坊邻居的闲言碎语压垮，手段越来越极端。她开始疯狂地给他介绍对象，甚至不顾他的意愿和脸面，直接带着女孩到公司找他。每一次失败的相亲，都成了新的谈资。“洛总看着一表人才，原来是个银样镴枪头……” 这样的流言像病毒一样蔓延。

终于，母亲使出了杀手锏。她不再打电话，而是直接坐在他公司门口，不顾形象地哭诉：“小言，妈求你了！去看看医生吧！咱们家不能绝后啊！你这样让妈怎么活？怎么对得起你死去的爸？” 员工异样的目光，合作伙伴的窃窃私语，将他辛苦建立起来的尊严和事业形象，踩得粉碎。他成了全公司、甚至圈子里心照不宣的笑话。

事业的成功无法填补内心的空洞，更无法抵挡来自最亲近之人的伤害和社会的审视。在母亲日复一日的哭闹和继父“关切”目光的凌迟下，在“不行”的流言甚嚣尘上、快要毁掉他苦心经营的一切时，洛言终于崩溃了。他屈服了。也许，真的是他身体有问题？也许，看了医生，拿到一个“器质性病变”的诊断书，就能堵住母亲的嘴，就能让那些流言平息？至少，能让他有个正当的理由，逃避那让他恐惧至极的亲密关系？

于是，他带着最后一点残存的、自欺欺人的希望，走进了这家三甲医院的泌尿外科。他想，只要不是心理问题，只要不是那个肮脏的过去造成的，他或许还能……还能像个“正常人”一样，哪怕只是表面上。

他万万没想到，命运给了他最残酷、也最讽刺的一击。

他躲开了继父，躲开了母亲安排的对象，却一头撞进了时易的世界。

他以为自己能隐藏最不堪的秘密，却在时易面前，被他自己的生理反应，以一种最赤裸、最羞辱的方式，将那深埋的、连他自己都试图否认的根源——那份对时易特殊的、可能超越友谊的在意——以及这在意背后更庞大的、源自继父侵犯的阴影，一并暴露无遗！

张医生的“心因性”诊断，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划开了他试图掩盖的脓疮。而时易，那个他童年唯一想要靠近、唯一给过他温暖感觉的人，却成了触发这脓疮爆发的引信！

洛言蜷缩在病床上，被子下的身体仍在微微颤抖。刚才检查时那不受控制的反应带来的灼热羞耻，与记忆中浴室里那冰冷黏腻的触感，两股极端的感受在他体内疯狂撕扯。一边是身体对时易最原始、最诚实的渴望；另一边，是深植骨髓的恐惧和厌恶。这种矛盾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逃到这里，是为了寻求一个“生理疾病”的庇护所，却在这里，被命运逼迫着，直面了自己最黑暗的过去和最混乱的内心。而这一切的见证者，偏偏是时易。

他完了。这一次，是真正的、彻头彻尾的完了。在时易震惊和困惑的目光里，他感觉自己像个被扒光了所有伪装、暴露在烈日下的怪物，无处遁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