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的舟港大学,静得像座死城。路灯在湿冷浓稠的晨雾中挣扎着投下昏黄的光晕,勾勒出空旷道路和沉默的建筑轮廓。只有宿管阿姨窗口亮着一点惨白的光,像漂浮在夜色海洋里的孤岛。与这份寂静格格不入的,是男生宿舍楼4号楼三楼靠东边的一扇窗户。厚重的窗帘紧闭,但急促、沉闷的喘息声还是顽固地透过缝隙,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
周漾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额发被冷汗浸透,一缕缕黏在苍白的额角。房间里没有开灯,室友们熟睡的鼾声规律而安稳,形成一个安全的背景音。他却像刚被从冰水里捞出来一样,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每一次搏动都撞击着脆弱的神经,带来钝痛的余震。
又是那个梦。
冰冷的白色瓷砖地面,散落在地毯边缘的玻璃碎片折射着刺眼的光,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化学药品特有的甜腻气息……还有那张梳妆台。女人的背影,很瘦,穿着单薄的丝绸睡衣,黑色的长发凌乱地披散在肩上,肩膀以一种绝望的姿态垮塌下去。她手里捏着一个小小的、深棕色的玻璃药瓶……
“妈……” 梦里的他想喊,喉咙却像被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只能发出无声的气音。
他看着那背影微微动了一下,然后,像慢镜头回放一样,那纤细的手腕缓缓抬起,瓶口倾斜……白色的药片,如同死亡的雪花,簌簌地落下,落在她苍白得过分的掌心。一颗,两颗……没有尽头。然后,她转过脸来——
周漾的呼吸骤然停止!
那张脸!他无数次强迫自己遗忘,却又无数次在噩梦中清晰得毫发毕现的脸!那曾是他童年记忆里最熟悉、最温暖的轮廓,此刻却空洞得令人心碎。没有眼泪,没有痛苦,只有一种彻底的、如同深井般沉寂的死寂。那双曾经温柔注视过他的眼睛,像燃烧殆尽的烛火,连最后一点挣扎的微光都已熄灭。
“为什么……” 梦里的自己发出无声的嘶吼。
女人的嘴唇似乎翕动了一下,但没有声音。然后,她抬起那只握着药片的手,缓缓地、毫不犹豫地……
“滴——!!!”
床头柜上手机的尖锐信息提示音如同冰锥,瞬间刺破了窒息般的梦境。周漾的身体剧烈地一颤,失焦的瞳孔猛地收缩,涣散的意识被强行拽回冰冷的现实。
他急促地喘息着,冷汗沿着紧绷的脊椎蜿蜒而下,打湿了后背单薄的T恤。手在黑暗中摸索,终于抓住了那台刚刚将他从炼狱拉回的冰冷的通讯工具。
屏幕亮起的惨白光芒在黑暗中格外刺眼,短暂地照亮了他布满冷汗的侧脸和眼中尚未完全褪去的惊悸与恐惧。信息来自一个完全陌生的号码,只有一串毫无意义的字符:
"[7!d @ K ^ # %]"
心脏像是被无形的手骤然攥紧,然后猛地松开,留下更深的寒意和剧烈搏动后的虚脱感。恐慌如冰冷的潮水,瞬间沿着四肢百骸蔓延。他手指颤抖地点开信息,屏幕光熄灭,黑暗重新吞没一切。但那串诡异的字符却像刻在了视网膜上,幽幽地闪烁着不详的光芒。
又是这样!半个月了!
这些毫无规律可言的乱码信息,总是在深夜或者他松懈的时候突然出现,如同无声的窥视和嘲弄。没有勒索,没有恐吓的文字,但这种莫名其妙的、持续不断的骚扰本身就带着一种毛骨悚然的威胁感。它们像跗骨之蛆,精准地挑动着他内心深处最紧绷、最恐惧的那根弦——那个尘封的、关于母亲死亡的巨大秘密。
他烦躁地抹了一把脸上的冷汗,试图将这串乱码和信息来源(如果有的话)联系起来。父亲的商业对手?那些在他母亲离奇离世后、曾被父亲冷酷手段“处理”掉的潜在麻烦人物?还是……他不敢深想那个更让他心惊肉跳的可能——这混乱的符号背后,是否代表着对母亲死因的某种模糊指向?
手机的微光再次在指尖亮起,他打开一个加密文件夹,里面截屏保存了最近收到的所有乱码信息。他将新收到的这串复制粘贴进一个自己编写的、试图找出规律和解码模型的简陋程序里。屏幕上快速滚动着一串串自动生成的分析和可能性推导,如同幽灵般的数据流,最终停留在一个毫无用处的概率分布图上。
“操!” 周漾压抑地低吼一声,将手机狠狠摁灭,屏幕光熄灭,房间里只剩下室友的鼾声和自己尚未平复的粗重呼吸。他将脸深深埋进冰冷的掌心,心脏仿佛浸泡在零下几十度的冰洋里。那个阳光开朗的面具,在独自一人的深夜,被轻而易举地撕裂、丢弃。浓重的疲惫和源自骨髓的寒意,还有那种被黑暗中的眼睛无声盯视的恐慌,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脊背上,几乎要将他压垮。
清晨六点半,城市尚未完全苏醒,潮湿阴冷的空气带着海水的咸涩。“海风公寓”附近的“港湾”24小时便利店亮着惨白的日光灯,在雾气弥漫的街角显得格外孤寂。
江屿套着便利店深绿色的肥大工装制服,沉默地站在收银台后面。制服散发着一股劣质洗涤剂和长年积存食物气味混合的难闻味道,但他似乎毫无所觉。他的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眼下是浓重的、遮也遮不住的黑眼圈,像两块淤青贴在皮肤上。整晚断续的噩梦如同无形的绞索,反复折磨着他仅存不多的精力,头痛如同一根烧红的铁丝,持续不断地炙烤着他的太阳穴。
凌晨那个梦的碎片尤其冰冷沉重。深不见底的、墨汁般的海水汹涌而来,带着刺骨的寒意。一个女人绝望的哭喊声仿佛就在耳边:“小屿……回来……”然后是巨大的、沉闷的撞击声,木屑纷飞……冰冷的液体迅速包裹全身,拖拽着下沉,下沉,无边无际的黑暗……
他猛地闭了下眼,试图驱散脑海中残留的溺水感和窒息感。额角渗出的冷汗冰冷滑腻。他需要药物,昨天在药箱里翻找出的几颗白色止痛片根本毫无作用。药瓶空了。但此刻他必须站着,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
“叮咚——” 机械的电子音效响起,感应门滑开。一个穿着睡衣、睡眼惺忪的中年男人趿拉着拖鞋走进来,走向冰柜。
另一个穿着西装的年轻女人雷厉风行地冲进来,直奔货架,抓起几盒牛奶和面包。
脚步声,翻找商品的窸窣声,冰柜门开合的吱呀声……这些原本平常的声音,此刻在江屿耳中都像是被放大了无数倍,化作了沉闷的鼓点,反复敲打着他脆弱的神经。每一次声响都像一根针,扎在紧绷的意识上,让他控制不住地想要瑟缩。
头痛愈发剧烈,视野边缘开始出现细小的、抖动的黑色斑点。他死死抓住冰凉的收银柜台边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试图用物理的痛感来压制脑子里翻腾的惊涛骇浪。他低下头,强迫自己将视线聚焦在摊开的笔记本上——那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他零碎的记忆片段、对疑点的分析,以及一些只言片语的线索:
"[P.H.:12/3, 港务局资料科出入记录(3次)——可疑?]"
"[旧新闻:三号码头沉船?具体日期?疑点:锚链?官方报告缺失!]"
"[声音记忆:水声?撞击(金属/木质?)方向?来源?]"
潦草的字迹扭曲着,仿佛也被那无休止的头痛所折磨。写着“撞击”两个字的时候,笔尖用力过猛,划破了纸张,留下一个丑陋的破口,像一张咧开的、无声呐喊的嘴。每一次尝试回忆那个关键的夜晚,每一次试图靠近那恐怖的撞击声,都会引发更剧烈的生理排斥——胃部痉挛,冷汗涔涔,以及那种强烈的、被冰冷海水瞬间灌满口鼻的幻觉。
日光灯管发出持续的、极轻微的“嗡嗡”声,此刻也变成了刺耳的魔音。冰柜压缩机制冷启动的轰鸣更是如同巨大的雷暴,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他猛地抬头,视线撞上那个从货架转回来、走到收银台前的西装女人。对方正皱着眉,似乎对结账的延迟感到不满。
“快点,要迟到了。”女人的声音不高,但带着明显的催促和一种都市节奏特有的冰冷坚硬。
这三个字——“快点”、“迟到”——像两颗高速旋转的子弹,毫无预警地狠狠撞进江屿耳中。一股强烈的眩晕感如同海啸般猛地席卷了他!眼前一片白光爆闪,混杂着扭曲的黑影。便利店惨白的灯光、货架的线条、女人的脸……所有的景象都在瞬间碎裂、融化、变形,仿佛坠入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时空隧道。
耳边炸开了!不再是模糊的水声,而是无比清晰的、震耳欲聋的轰隆!伴随着尖锐的、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和撕裂声!女人的哭喊声也变得清晰而具体,充满了濒死的绝望:
“小屿!抓住妈妈!!”
冰冷!无边无际的冰冷海水如同千万根冰针,瞬间穿透衣服,刺入骨髓。身体被巨大的力量无情地撞击、挤压、抛甩!恐惧,灭顶的恐惧如同巨兽,一口将他吞噬!
“呃——”一声压抑的、几乎是从喉咙最深处撕裂出来的呻吟,不受控制地从江屿的口中溢出。他的脸色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变得如同新刷的墙壁般惨白。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手指骤然松开,捏在手里的碳素笔“啪”地一声掉落在冰冷的瓷砖地面上,发出清脆却惊心的回响。
西装女人被他突如其来的反应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半步:“你…你怎么了?”语气里的不耐烦被惊疑取代。后面排队的中年男人也伸长了脖子看过来。
就在江屿感觉冰冷的窒息感要将他彻底淹没、膝盖开始发软的时候——
“嘿!江屿!挺巧啊!”
一个清朗、带着点刻意拖长的腔调,如同利剑般劈开了那片包裹着他的、混沌而致命的幻觉迷雾!
便利店感应门“叮咚”作响。一道高挑的身影逆着门外清晨微薄的曦光走了进来。来人穿着休闲又不失质感的运动外套,拉链敞开着,露出里面印着舟港大学校徽帽衫的边角,手里还转着一只漂亮的蓝紫色金属保温杯。是周漾。
他脸上挂着那副标准的、极具亲和力的笑容,眼神明亮,嘴角上扬的弧度完美得无可挑剔,大步流星地走向收银台,仿佛一道带着温度的强光,突兀地刺入了江屿此刻冰冷痛苦的噩梦深渊。他的目光落在江屿苍白的脸、失焦的瞳孔以及微微颤抖的嘴唇上,笑容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眼中极快地掠过一丝真实的愕然,但立刻又被完美的阳光伪装覆盖。他的视线扫过地上滚落的笔和江屿僵直的身体,自然而然地插到了僵持的队伍前面,动作带着一种习惯性的掌控感。
“姐,赶时间吧?结账我一块儿就行!”周漾对西装女爽朗一笑,那笑容极具感染力,瞬间化解了对方的惊疑和稍许不快。他又看向江屿,笑容不变,语气里带着点熟稔似的调侃,伸手似乎很自然地想去扶江屿的胳膊,“嘿,伙计,这才几点?一副被海妖掏空了肾的样子可不行啊!”
那只伸过来的手,指尖距离江屿裸露的小臂皮肤只有几厘米。那温度,那仿佛带着热力的靠近——
如同被烙铁烫到!
“别碰我!” 一声低沉、嘶哑、带着冰碴子的、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低吼在江屿喉咙里炸开!
周漾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第一次出现了真正的、清晰的凝滞。不仅是笑容僵硬了,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眸深处,一点冰冷的、被触怒的怒意如同水底的暗礁,飞快地冒了头,却又在下一秒被他强行摁了回去。只是周围空气的温度,似乎随着江屿那三个字和他眼中近乎凶狠的排斥,瞬间下降了好几度。排队的人,包括西装女,都感觉到了这突如其来的、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周漾微微眯起眼睛,看着江屿——那个如同受伤野兽般紧绷着身体、死死盯着他手的家伙。他没有再试图靠近,脸上那完美的笑弧仿佛被冻住了,但语调似乎还能维持着一种刻意的轻松:“行吧,洁癖晚期是病,得治。” 他把那只僵住的手收了回去,随意地插进外套口袋,对着还在愣神的西装女扬了扬下巴,“姐,算账呗?”
冰冷的海水幻觉在周漾声音的冲击下已经退去,但余威尚在。胃里还在抽搐,太阳穴的剧痛并未减轻,那份灭顶的恐惧感像幽灵般徘徊不去。周漾的出现,他那自以为是的熟稔和故作轻松的调侃,以及那只差点碰到自己的手,都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引爆了江屿所有被压抑的痛苦、屈辱和深埋在骨髓里的、对任何形式触碰的病态警觉!
他能感到周漾那双伪装下的眼睛里透出的审视和不悦,像冰冷的探针一样试图刺穿他。周漾那副阳光面孔下压抑的怒意,他清晰地“听”到了——那是一种优越被冒犯后的冰冷审视。很好,这虚假的热情面具撕开一点点,露出的不过是他早就料到的东西。
江屿猛地低下头,长久的刘海垂下来,遮住了他眼中翻涌的冰冷厌恶和狼狈。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带着便利店消毒水味道的空气——强行压下喉咙深处翻涌的恶心感和想要立刻逃离的冲动。身体在剧烈反应后的余颤中勉强稳定下来,他面无表情地绕开地上掉落的笔,动作僵硬却速度飞快地开始扫描西装女人的商品。
扫码器的“滴滴”声,塑料袋的摩擦声,收银键盘的敲击声…重新成为死寂中唯一的主宰。全程,他没有再抬头看周漾一眼。
西装女人付完钱,眼神复杂地在僵持的两个年轻男生之间扫了一下,拎起袋子迅速离开。中年男人凑上前结账,也被这压抑的气氛弄得有些莫名其妙,加快动作走开。
便利店里只剩下沉默对峙的两人,还有天花板上日光灯单调乏味的嗡鸣。
“一盒薄荷糖,这个水。”周漾开口,声音恢复了那种惯有的爽朗腔调,仿佛刚才那针锋相对的低吼从未发生。他把选好的东西放在柜台上。那笑容又回来了,挂在脸上,重新变得无懈可击,只是如果仔细观察,会发现那双眼睛深处,刚才冒头的寒意并未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冰冷、如同冰层下暗流的审视。他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江屿放在柜台内侧、刚刚因为情绪激动而捏出褶皱的笔记本。
江屿依旧没有看他,视线只落在屏幕显示的金额上。扫码,报数字,收钱,找零。动作精准无误,却又像个设定好程序的冰冷机器。他把薄荷糖和保温杯向前推了一下,如同在推开一件秽物,然后立刻收回手,仿佛多停留一秒都会沾染上什么。
周漾拿起东西,手机屏幕上信息提示的微光又闪烁了一下。他瞥了一眼,依旧是一串毫无逻辑的乱码字符。他脸上的笑容甚至一丝都没变,眼神却在那一瞥之后变得更加暗沉,那团冰冷在他眼底迅速结了一层更厚的冰。他没有再说什么“道谢”或者“寒暄”的废话,那个“完美周漾”的面具似乎在这一刻只想维持最表面的功能。
他看着收银台后那个低垂着头、像一尊沉默冰雕般的店员,清晰地感觉到了对方身上散发出的、比便利店的冷柜还要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寒。沉默寡言?不,江屿给他的感觉,就像一池深不见底的寒潭,表面死寂,下面潜藏着令人心悸的、未知的漩涡和危险。这和他在校园里应付过的任何一种“不合群”都截然不同。周漾嘴角那习惯性的笑意,在无人看见的角度,极其细微地往下压了压,带着一丝真实的厌倦。真他妈麻烦。
“走了。”周漾的声音恢复了轻松,仿佛刚才那无声的、冰冷的对峙从未发生过。他转身,推开便利店的玻璃门,清晨微冷的空气卷着门外更浓重的海水腥气涌了进来。他没有回头。
感应门在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便利店里那股令人窒息的消毒水和沉郁气氛。周漾站在清冷的街道上,下意识地做了个扩胸动作,深深地、用力地吸了一口气,试图将肺里残留的不快彻底置换掉。
口袋里手机微微震动了一下。他拿出来。屏幕上依旧是那个未知号码,信息内容依旧是一串毫无意义的乱码:
"[! V S ^ _ * | & ?]"
这一次,周漾连眉头都没皱。脸上那副在便利店里因为江屿而稍微僵硬的笑容,此刻重新变得自然、舒展、甚至带上了一点毫无阴霾的热度。他修长的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随意敲击着,像是回复信息,又像是在删除什么。清晨的薄雾笼罩着他挺拔的身影,阳光透过云层稀薄地洒落,为他镀上一层温暖的光晕。那个在深夜噩梦中惊醒、收到乱码信息时恐慌失措、在便利店里被冰冷排斥时心头冒火的周漾消失了。此刻的他,笑容温和,眼神明亮,举止从容,是舟港大学校园里人见人爱、无懈可击的焦点。
他抬起头,望向舟港大学校园的方向,那里已经开始有早起的师生走动的声音传来。他调整了一下肩背的姿态,步伐轻快地融入逐渐增多的、赶往早课的人流中。刚才便利店里的插曲,连同深夜里那些纠缠不散的阴影,似乎都被这清晨的阳光蒸发得干干净净。
没有人会想到,这张阳光俊朗的面孔下,是一个戴着沉重枷锁、时刻警惕着深渊凝视的灵魂。
便利店内,刺耳的日光灯嗡鸣如同跗骨之蛆。
周漾的存在感如同滚烫的烙印,即使人已离去,江屿依旧能清晰地“感觉”到被他视线扫过的地方在发烫——尤其是他那本被仓促合拢、又被自己捏得扭曲的笔记本。那里面潦草记录着他用尽全力也拼凑不起来的冰冷碎片,周漾那探究的目光,像是带着不怀好意的X光,试图穿透纸张窥探其中深埋的黑暗。
江屿猛地闭上眼,又睁开。眼球的干涩刺痛像是被揉进了沙砾。他僵硬地弯腰,拾起地上那支刚刚失控时掉落的碳素笔。冰冷的塑料外壳黏着一层细小的、几乎看不见的灰尘。他抽出一张洁白的纸巾,手指用力到骨节泛白,一遍又一遍,近乎机械地擦拭着笔杆。动作又快又狠,仿佛要擦掉刚才那失控的、狼狈的、被窥探的所有痕迹。
那“别碰我”的低吼,似乎还在狭窄的便利店里嗡嗡回响。周漾脸上刹那的错愕、被强行压下去的怒意,和他之后戴回假面时眼底那层更冷的审视……所有细节都纤毫毕现地刻在江屿的脑子里,如同缓慢播放的默片。一种混杂着极度羞耻、被侵犯的暴怒和对自己失控的憎恶的情绪,像毒藤蔓般缠绕着他的心脏,狠狠收紧。他痛恨这种身体的本能反应!痛恨这些不请自来的幻觉!更痛恨那个轻飘飘闯进来、自以为洞悉一切的周漾!凭什么?!
他需要地方冷静。需要空气。需要把这身沾染了便利店浑浊气息、也沾染了与周漾对峙过的气息的工装剥下来。
推开便利店的后门,外面是一条堆满了空纸箱和废弃货架的狭窄小巷。清晨的湿冷空气夹杂着更浓的鱼腥味和垃圾餿味涌进来,但比起店内凝固的空气,却多了一种近乎野蛮的、原始的流动性。江屿靠在冰冷粗糙的墙壁上,深深吸气,又缓缓吐出。冰冷的砖块棱角透过薄薄的工装,硌着他的肩胛骨,带来一种清晰的、属于物理世界的痛感,帮他短暂地压制住脑海里那些翻腾的冰冷画面和尖锐噪音。
他伸出手,指尖有些颤抖地再次从内侧口袋摸出那个老旧的翻盖手机。机身冰冷的触感让他混乱的心跳稍微滞缓。手指无意识地抚过磨损的边缘,在那个只出现一次的未知来电记录上停留。那个号码,像一根无形的毒刺,深深扎进他紧绷的神经里,预示着麻烦远未结束。
周漾…… 这个名字再次划过脑海。一个看似毫无交集、实则带着危险可能性的存在。周漾对那本笔记的兴趣,绝不会仅仅停留在随意的瞥视。那张阳光表象下深藏的冰冷审视,如同黑夜中亮起的探照灯,精准地照射着江屿极力想要隐藏的阴影区域。
太近了。
这个认识如同浸透寒冰的细线,缠绕上心脏。周漾的出现,以及他那看似巧合又步步紧逼的观察,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不止是涟漪,更预示着深潭之下汹涌的暗流即将喷涌而出。那冰冷的海水、窒息的黑暗、女人最后绝望的哭喊……这些曾被他死死压入意识底层的怪物,正随着周漾这意料之外的搅动,变得更加狂躁不安。
头痛如同钝器击打,一下,又一下。江屿将额头重重抵在冰冷粗糙的砖墙上,试图用物理的冰冷和钝痛去驱逐脑子里那无休止的尖锐。冷汗顺着额角滑落,留下一道冰冷的湿痕。
海风穿过巷口,发出呜呜的悲鸣。舟港潮湿阴冷的清晨里,两个灵魂各自背负着深重的秘密,在短暂的、冰冷的交锋之后,重新潜入各自幽深无光、却又暗流汹涌的海底孤岛。而那沉船的巨锚,还在黑暗中无声下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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