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九爷就坐在大案后的圈椅里,穿着那身深青色细棉布直裰,正用一方软布细细擦拭着一个紫砂壶。
他神情专注,动作不疾不徐,仿佛刚才外面那场追捕与他毫无关系。
听到动静,他才抬起头,清亮的眼睛在藏海和谢允身上扫过。
最后落在藏海手里那块沾着泥污的茶饼上,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
“来了?”金九爷的声音平和,听不出喜怒。
“坐吧。”他放下紫砂壶,示意阿阮去煮水泡茶。
藏海第一次见到这般模样的金九爷,当下感激恭敬地回个礼,“谢九爷——”
下一瞬他就被惊到!
“九叔!”谢允大咧咧往旁边一张官帽椅上一瘫,拿起案几上一个橘子就开始剥皮,仿佛到了自家。
“您这地方,闹中取静,还是那么舒服!”
藏海错愕,好像明白了什么,但也依然重新整理装束,压下那份逃亡的狼狈对着金九爷深深一揖。
“原来九爷跟神偷谢允关系熟稔,是在下不懂事了。”
此时此刻他声音微颤,眼神执拗却又有一分委屈和绝望,喉头也有些哽咽。
跑乱的发丝耷拉在额头,往日的温润模样不复存在,让人瞧着恍惚间像是一只被欺负的狸奴儿。
先前用来擦拭紫砂壶的软布随意搭在案几一角,金九爷清亮的眼睛在谢允和藏海之间转了转。
最后落在藏海那微微颤抖的嘴唇和泛红的眼眶上,没说话,只端起阿阮新沏的茶,轻轻吹着浮沫。
藏海那句带着颤音的“原来九爷跟神偷谢允关系熟稔,是在下不懂事了”,像一根细针,轻轻扎了一下谢允那通常厚如城墙的脸皮。
他看着藏海跑乱的发丝耷拉在额头,那日所见的温润如玉模样荡然无存,只剩下一股子被逼到绝境的委屈和执拗!
从前哪有遇到这般情况?神偷手谢允心里那点恶作剧得逞的快意,“噗”一下就灭了。
谢允把手里刚剥好的、还带着白色橘络的橘子瓣放回案几上,收起那副吊儿郎当的瘫坐姿态坐直了些。
他摸了摸鼻子,难得带了几分真心实意的歉意,开口道:
“喂,那个……画师,藏,藏海,对不住啊。”
藏海没应声,只是执拗地看着他,眼圈更红了些。
见状,谢允顿时急了,一脸歉意道:“你那几两碎银……我那天顺手,呃,‘借’了之后——”
“转头就换了城南王寡妇家的三斤酱牛肉和一壶杏花村,早进肚子了。”
他试图让自己的语气轻松点,“你放心,我谢允说话算话。”
“等风头过去,我再去哪个为富不仁的达官贵人府上‘顺’点,肯定连本带利还你!”
藏海忽然抬起头,眼神里的委屈被一种近乎固执的清明取代:“谢公子,那是我的劳动所得。”
“我一笔一画,熬了数个日夜,才换来的润笔费。它来得正当。”
他顿了顿,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你的钱不管是从哪里‘顺’来的,终究是偷的。这钱,我不要。”
被这么直白地拒绝,谢允噎了一下,尴尬摸摸鼻子。
他眼珠一转,又有了新主意,笑嘻嘻地指向正在品茶的金九爷:
“那这样,我先从九叔这儿借几两还你,总行了吧?九叔家大业大,不差这点。”
藏海依旧摇头,他甚至学着谢允刚才的语气,刻意强调了那个字:“你往九爷那借,拆东墙补西墙,而后又去‘顺’别人的?这道理,不通。”
“欠我钱的是你,谢公子。”
他看着谢允,带着一种书生的迂腐和认真,问道:“你……除了当小偷,就没有别的谋生手段了吗?”
这话问得谢允一愣,随即他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好笑的事情,肩膀耸动,低低笑了起来。
“咳咳”笑够了,他才扬起那张俊得过分脸,语气里带着几分自嘲,也带着几分江湖人的坦荡:
“我自小在江湖泥地里打滚,师父嘛,就是上一代的‘神偷手’,你让我怎么学别的?再说了……”
他拖长调子,目光在藏海脸上转了一圈,又扫过一旁竖着耳朵听的阿阮。
最后落回藏海眼中,带着点玩世不恭,又藏着点不易察觉的寥落:
“奈何爹娘生得太好,给我这张脸,走到哪儿都容易招人惦记啊。”
“去帮工?主家的小姐、夫人眼神都不对劲,活没干两天,麻烦倒惹一身。开店?更不自由,跟坐牢似的。”
“想來想去,还是干我这‘神偷手’自在,飞檐走壁,来去如风,既能维持生计,还能劫富济……呃,济己。”
他这番话说完,房间里静了一瞬。
阿阮和藏海的目光同时盯着他的脸,反应、心思各不相同。
藏海几乎是下意识地,认真打量起谢允的容貌——
眉飞入鬓,眼若桃花,鼻梁高挺,唇形姣好,组合在一起,是一种有冲击力的明晃晃的俊美。
尤其是此刻他带着点戏谑笑意,更显得风流恣肆,夺人眼球,叫人无法忽视!
因无法反驳,藏海瞬间沉默,他认可了谢允的话。
如今这世道,但凡长得过于出挑的男女,确实容易招惹是非。
达官贵人、豪强恶霸,有特殊癖好的不在少数,为夺人妻妾、俊儿美婢;
不惜重金发布海捕文书、强取豪夺,弄得寻常百姓家破人亡的事情,他也不是没听过。
自己能在这临安府把画斋勉强经营下去,除了画技尚可。
也未尝没有因为他这副清隽温润的皮相,更容易引得一些夫人小姐慷慨解囊的缘故。
想到此,藏海心里那点因原则问题而生的怒气,莫名消散了些,反而生出一点同病相怜的唏嘘。
以谢允这等堪称绝色的容貌,自小怕是就没少因此经历风波,走到哪里都是焦点,也走到哪里都可能成为靶子。
谢允见他盯着自己的脸出神,眼神里的执拗褪去,换上了一种复杂的、类似于……同情?顿时觉得有趣。
他凑近了些,几乎能闻到藏海身上淡淡的松墨气息,故意压低了声音,带着蛊惑般的笑意:“怎么,看呆了?小美人。”
温热的气息突然靠近,带着点橘子的清甜和谢允本身一种说不清的、如同阳光晒过青草的味道,猛地扑在耳廓。
藏海像被烫到一样,心跳骤然漏了一拍,随即狂跳起来。
他几乎是弹射般往旁边挪开一大步,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薄红,声音都带了点慌乱的磕巴:“你、你胡说什么!”
年轻画师强自镇定,快速说道:“我那是快养不起自己了!”
“就算你抵债,我、我也不好不给你吃喝吧?”
“就算你自己负责吃喝,总要有个地方住吧?我那画斋庙小,住不下你这尊大佛!”
他这话说得又快又急,与其说是在陈述事实,不如说是在努力划清界限。
他脑子里想的全是今夜内卫司沈追那冰冷的眼神、凌厉的刀光!
他只想尽快脱身,回到他那方小小的画斋,继续过他安安分分画画的平静日子。
这江湖太危险,谢允这个人更是麻烦的中心,他一点也不想再沾染。
他的那点心思,在场几个人精哪个看不出来?
谢允还没说话,一直在慢悠悠品茶的金九爷先开了口,声音平和,却像锤子一样敲在藏海心上:
“藏海,恕我直言你现在想抽身怕是晚了。”
谢允抓住机会立即接口,收敛了玩笑的神色,难得正经起来:“藏海,对不住,这事儿是我连累了你。”
“但有些话我必须说清楚。那个沈追,是内卫司里有名的‘冷面阎罗’,认死理,穷追不舍。”
“他今夜亲眼看见你跟我在一起,还一起跑了。”
“他现在不动你,只是因为没有证据,不代表他以后不会盯着你。”
“你这时候回画斋,无异于自投罗网,等着他找到由头把你请进内卫司喝茶。”
他顿了顿,语气更沉了些:“除了沈追想追捕我,还有另一批人——夜枭门的杀手。”
“他们行事更狠辣,可不讲什么证据。我估计,他们对你也该有印象了。”
“你,这……”藏海的脸色一点点白了下去。
他想起那破空而来的淬毒暗器,想起那鬼魅般的身影,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啧啧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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