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是带着棱角的。

苏晚抱着画夹往宿舍跑时，豆大的雨点砸在背上，像无数根细针在扎。傍晚去美术楼交作业时还只是飘着毛毛雨，不过半小时，天空就像被戳破的水缸，倾盆大雨裹着寒风席卷而来。她没带伞，画夹里的素描纸怕受潮，只能把外套脱下来裹在外面，自己淋得像只落汤鸡。

推开宿舍门时，夏栀正对着镜子试新裙子，看到她这副模样吓得叫出声：“苏晚？你怎么淋成这样了！”

“交作业……没想到雨下这么大。”苏晚的牙齿在打颤，说话时带着气音。冰凉的雨水顺着发梢滴在地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她裹紧身上仅有的薄毛衣，却觉得寒意像藤蔓一样顺着脚踝往上爬。

“快换衣服！”夏栀把她推进浴室，“我给你找感冒药，你这脸色白得像纸。”

热水冲在身上时，苏晚才稍微缓过劲来。镜子里的自己嘴唇发紫，额前的碎发黏在皮肤上，狼狈得很。她抬手按了按太阳穴，隐约觉得头有点沉，但没太在意——以前淋雨也这样，睡一觉就好了。

可这次好像不一样。

躺到床上时，她开始发抖，不是冷的，是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那种颤栗。额头烫得吓人，眼睛看东西都有点模糊。夏栀摸了她的额头，急得团团转：“不行，得去医院！你烧得厉害！”

“不用……”苏晚拉住她的手，声音微弱，“睡一觉就好了，别麻烦……”

“麻烦什么？”夏栀想抢她的手机，“我联系你爸妈！”

苏晚的手猛地收紧，指甲掐进掌心。手机屏幕亮着，停留在和母亲的对话框，最后一条消息是三天前母亲发来的：“这个月生活费打了，钱够不够？”她当时回了个“够了”，对话框就再也没动静了。往上翻，全是“钱够不够”“少买没用的东西”“别总让家里操心”，没有一句问她“过得好不好”。

她从小就知道，自己是个“麻烦”。小时候发烧想让妈妈抱抱，得到的是“多大了还撒娇”；高中想参加绘画比赛，父亲皱着眉说“能当饭吃吗”。久而久之，她学会了把所有不舒服都藏起来，生病时自己扛，难过时躲起来画画，从不敢说“我需要你”。

“别联系他们……”苏晚的声音带着哭腔，却死死攥着手机，“他们忙……”

夏栀看着她发白的嘴唇和眼里的倔强，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她知道苏晚家里的情况，却没想到她连生病都要这样隐忍。时间不等人，苏晚的体温还在升，脸颊烧得通红，呼吸都变得急促。

“那我联系林屿！”夏栀当机立断，摸出自己的手机，“他有车，而且……他最靠谱！”

拨号的时候，夏栀的手在抖。她其实没存林屿的号码，是上次嘉年华后江驰硬塞给她的，说“以后找林屿打球随时call”，没想到第一次用是这种情况。

电话接通时，林屿正在宿舍阳台接父亲的电话。晚风带着雨丝吹过来，他拢了拢外套，听着听筒里父亲不容置疑的语气：“下个月的金融分析师考试必须报上，我已经让张叔给你把资料寄过去了，别总想着打球……”

“爸，我对金融分析没兴趣。”林屿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抵触。

“兴趣能当饭吃？”父亲的声音拔高了些，“林家的担子以后要你挑，这些证书是敲门砖……”

“嘟——嘟——”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出“夏栀”的名字。林屿看了眼阳台外的瓢泼大雨，心里莫名一紧，对父亲说：“爸，我这边有点急事，先挂了。”

没等父亲再说什么，他按下了接听键，雨声在听筒里哗哗作响：“喂？”

“林屿学长！”夏栀的声音带着哭腔，“苏晚发烧了！烧得很厉害，她说不出话，我联系不上她家人，能不能……能不能麻烦你送我们去医院？”

林屿的心猛地沉了一下。他想起嘉年华那天苏晚低头画画的样子，指尖的青绿色颜料，还有说“谢谢”时泛红的脸颊。这么安静的一个人，现在正烧得说不出话？

“地址发我，我马上到。”他没多问，挂了电话就冲进宿舍。江驰正敷着面膜打游戏，被他一阵翻箱倒柜的动静吓了一跳：“你干嘛？火烧屁股了？”

“借你的伞用下！”林屿抓起江驰那把最大的黑伞，又从衣柜里翻出件厚外套，“苏晚发烧，我送她去医院。”

“苏晚？那个画画的小学妹？”江驰摘了面膜，眼睛瞪得溜圆，“这么大雨……”

林屿没回话，已经冲进了雨里。宿舍楼到女生宿舍有段距离，雨点砸在伞面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积水很快漫过脚踝，冰凉的雨水顺着裤腿往上渗。他跑得很快，心里像揣着块石头，沉甸甸的——那么怕麻烦的一个人，得烧到多难受才会让夏栀求救？

赶到苏晚宿舍楼下时，夏栀正扶着几乎站不稳的苏晚等在屋檐下。苏晚的头靠在夏栀肩上，脸色白得像纸，嘴唇却红得异常，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水汽，不知道是雨还是泪。

“快上车。”林屿把伞撑在两人头顶，打开后备厢，让夏栀扶苏晚上车。他的卫衣已经湿透了，头发往下滴水，却顾不上擦，绕到驾驶座打火，方向盘因为手滑差点没握住。

“她烧多久了？”林屿问副驾驶座的夏栀，眼睛却通过后视镜看着后座昏睡的苏晚。她蜷缩在后座角落，像只受伤的小动物，即使在昏迷中，眉头也紧紧皱着。

“从淋了雨回来就这样，差不多一个小时了，吃了退烧药也没用。”夏栀的声音还在发颤，“她一直说‘不麻烦’，我抢她手机看，才发现她家人的对话框……全是问钱够不够。”

林屿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车窗外的雨更大了，雨刮器疯狂地左右摆动，却还是看不清前方的路。他忽然想起图书馆那次，苏晚低头讲《百年孤独》时认真的样子，眼睛亮亮的，像藏着星星。原来那些光亮背后，藏着这么多没说出口的委屈。

到医院挂急诊、测体温、抽血、输液，林屿跑前跑后地忙，夏栀陪着苏晚在观察室等着，看着他被雨水浸透的背影，忽然觉得自己没选错人——他是真的靠谱。

护士扎针的时候，苏晚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穿着白大褂的人拿着针头，下意识地往回缩。林屿正好办完手续进来，看到这一幕，快步走过去，轻轻按住她的手腕：“别怕，很快就好。”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苏晚的目光落在他脸上，湿漉漉的睫毛颤了颤，像是认出了他，又像是没认出，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呜咽声，最终还是乖乖地没再动。

林屿看着针头扎进她细瘦的胳膊，心里莫名一揪。输液管里的药水一滴一滴往下落，像敲在他的心上。

“学长，谢谢你，我在这儿守着就行，你快去换件衣服吧。”夏栀看着他滴水的头发，有点过意不去。

“没事，”林屿找了把椅子坐在病床边，“你明天还有早课，我守着。”他顿了顿，补充道，“你放心，有情况我给你打电话。”

夏栀还想说什么，却被他眼里的认真拦住了。她知道林屿不是客套，只好点点头：“那麻烦你了学长，我明天一早过来。”

病房里终于安静下来，只剩下输液的滴答声和窗外的雨声。林屿脱掉湿透的外套，露出里面同样湿了大半的T恤，贴在身上冰凉。他没在意，只是看着病床上的苏晚。

她睡得很不安稳，眉头一直皱着，额头上又冒出细密的冷汗。林屿抽了张纸巾，犹豫了一下，轻轻帮她擦去汗珠。指尖碰到她皮肤的瞬间，烫得他心里一缩——烧得这么厉害，她到底忍了多久？

他想起自己的手机里，母亲每天都会发“记得吃饭”“别熬夜”的消息，父亲虽然严厉，却也会在他打球受伤时第一时间赶来医院。苏晚的手机里，真的只有“钱够不够”吗？

凌晨三点，雨小了些。林屿趴在床边打盹，忽然感觉有人动了动。他猛地抬起头，看到苏晚睁开了眼睛。

她的眼神还有点迷糊，长长的睫毛上沾着水汽，怔怔地看着趴在床边的他，像是还没反应过来。病房里的灯光很暗，勾勒出林屿下颌线的轮廓，他眼下有淡淡的青黑，显然没睡好。

苏晚的心跳漏了一拍。她记得自己晕乎乎地被夏栀扶着下楼，记得车里温暖的暖气，却不记得林屿怎么会在这里，还守了她一夜。

“你……”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被砂纸磨过。

林屿连忙直起身，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松了口气：“好像退烧了。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喝水？”

他的指尖带着凉意，触碰到她额头时，苏晚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脸颊却莫名发烫。她摇摇头，又点点头，眼神依旧有些发愣。

林屿笑了笑，起身倒了杯温水，找了根吸管递到她嘴边。苏晚小口地喝着，目光却忍不住落在他身上——他换了件干净的黑色连帽衫，应该是从宿舍拿的，头发半干，贴在额头上，显得比平时柔和许多。

喝完水，苏晚把脸埋进被子里，不敢再看他。沉默在病房里蔓延，只有输液的滴答声在响。林屿拿起她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想看看时间，却不小心按亮了屏幕。

屏保不是系统默认的图片，而是一张抓拍的照片。

夕阳下的篮球场，穿红色球衣的男生刚投进一个球，正扬起手臂庆祝，金色的晚霞落在他身上，像镀了层光。那个背影，林屿认得——是他自己。

是上周那场篮球赛，他最后投进绝杀球的瞬间。

林屿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又酸又软。他想起嘉年华时她偷偷看他的眼神，想起图书馆里她低头讲《百年孤独》时的认真，想起她手机里停留在“钱够不够”的对话框……

原来她不是对他毫无感觉的。

原来这个总是低着头、说句话都会脸红的女生，会偷偷拍下他在球场上的样子，设成屏保。

原来她的沉默和隐忍背后，藏着这样一份小心翼翼的在意。

他的指尖轻轻划过屏幕上的晚霞，心里涌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有心疼，疼她把所有心思都藏得那么深；有心动，动于这份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藏在屏保里的喜欢。

苏晚从被子里探出头，正好看到他盯着自己的手机屏幕，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忘了手机屏保是那张照片！

她猛地坐起身，想抢回手机，却因为动作太急，扯到了手背上的针头，疼得“嘶”了一声。

林屿连忙把手机放下，扶住她的肩膀：“别动，小心针头！”

苏晚的眼眶红了，不是因为疼，是因为窘迫和慌乱。他看到了吗？他是不是觉得很可笑？一个默默无闻的女生，居然把他的照片设成屏保……

她低着头，长发垂下来遮住脸，声音细若蚊吟：“我……”

林屿看着她泛红的耳根，看着她攥紧被子的手，心里的心疼和心动交织在一起，几乎要溢出来。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窗外的雨彻底停了，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病房里的光线渐渐亮起来，照亮了苏晚泛红的眼角，也照亮了林屿眼里复杂的情绪。

他到底会说什么？苏晚的心跳得像要炸开，把头埋得更低了。而林屿看着她颤抖的肩膀，忽然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她的头发。

这个动作很轻，却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两人之间激起了一圈圈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