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的酷寒，如同无形的巨兽蛰伏在宫墙之下，将九皇子元疏殿宇的廊阶冻得硬如生铁。廊下仅悬着一盏孤灯，在呼啸的朔风中剧烈摇曳，将他伶仃的影子投在冰冷的宫墙上，拉得细长，仿佛随时会被寒风撕碎。

殿门被寒风推开一道缝隙，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碎了冻土的寂静。元疏没有回头，只是握着酒壶的手指攥得更紧，指节泛白。那清瘦修长的身影裹挟着室外凛冽的霜气，停在几步之外。

“你来了。”元疏的声音带着被严寒侵蚀的沙哑，他抬手，倒了一杯冷冽的酒，递向身后那片阴影，动作因寒意而略显僵硬，“明日……山遥路远，风雪漫天，今夜，你我二人……再喝一杯驱驱寒吧。” 酒液在粗瓷杯中微微晃动，映着寒月清辉，仿佛下一刻就要凝结。

萧赞未动。他静静看着元疏僵直的背影，看着他递过来的酒杯，那双总是盛着温柔春水的眼眸，此刻却像结了冰的深潭，锐利得能穿透人心。半晌，一声极轻的、几乎带着点叹息的轻笑逸出他的唇间：“这酒里面……放的是宫中秘制的‘千日醉’，还是能让人昏睡不醒的迷药？”

元疏的手猛地一颤，杯中酒液泼溅出来，滚烫地落在他的手背上。他像是被无形的利刃刺中，那点强撑的镇定瞬间瓦解。他狼狈地想收回手，指尖捏得酒杯发白。

然而，萧赞的动作更快，一阵疾风掠过，元疏只觉得手腕一麻，那杯藏着卑劣心思的酒已被萧赞劈手夺过。

“咣当——！”

清脆刺耳的碎裂声骤然撕裂了夜的沉寂，粗瓷酒杯在地上摔得粉碎，滚烫的酒液在青石板上蜿蜒流淌。

“元子攸！” 萧赞的声音失去了所有的温度，带着前所未有的激烈与痛楚，，“我以为……你是这世上最懂我之人……可你竟看不明白我的心吗？”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清冷的脸上因愤怒染上薄红，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燃烧着一种近乎毁灭的决绝，“你听着，明日要么让我堂堂正正站在你身边，与你共赴北狄。要么……待你车驾远去，我便登上那百尺城楼，纵身一跃！用淋漓鲜血为你践行！”

元疏如遭雷击，他猛地抬头，撞进萧赞那双决绝燃烧的眼睛里。震惊如同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从未想过，这个素来温润如竹、清冷似玉的人，骨子里竟藏着如此烈性。他试图阻止，是为了护他周全啊。可这傻子……这傻子竟要用自己的命来逼他。

泪水毫无预兆地冲上元疏的眼眶，被他死死咬住下唇忍住。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萧赞身上的戾气却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令人心碎的温柔。他向前一步，不顾地上的狼藉，猛地张开双臂，将这个故作坚强、实则遍体鳞伤的人紧紧拥入怀中。动作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却又在拥抱的瞬间，将所有的心疼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

他将脸埋进元疏的颈窝，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磐石般的坚定，一字一句，穿透元疏的耳膜，直达心底最深处：“子攸……你若命数注定如霜雪寒彻，我便为你燃尽血肉，煮沸这天地江海。你若前路注定是荆棘深渊，我便折断筋骨，为你铺就坦途。天命若敢伤你一分，我萧赞，便为你碎裂这九重天阙。”

以身为盾，以命为刃，为你，可抗天道。

元疏浑身剧震，最后一丝强撑的堤防轰然溃塌。积蓄的泪水终于汹涌而出，滚烫地灼湿了萧赞肩头的衣料。他再也无法抑制，用力回抱住怀中清瘦却坚毅无比的身躯，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他低下头，带着痛楚与无法言喻的柔情，将滚烫的吻印在萧赞微凉如墨的发间，声音哽咽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低低地、无限眷恋又无比心疼地嗔道：“傻子，阿赞……你这个，天字第一号的笨蛋……”

——

此心昭昭若明月，千山历行，向你独行。

我们总要在一起，趟过这世间的风雨。

殿内，元疏脸颊上未干的泪痕在昏暗烛火下泛着微光，方才剧烈起伏的情绪尚未完全平复。

“该处理些事了，阿赞。”元疏的声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他深吸一口气，凛冽的空气刺得鼻腔生疼，“宣‘潜鳞’。”

不一会儿，轻微的破风声与刻意压低的脚步声在殿外廊下响起，十几个身影鱼贯而入，动作轻盈无声，正是元疏一手培养的暗卫“潜鳞”。他们身着不起眼的灰褐色劲装，如同融入冬夜阴影的一部分，但甫一站定，那十几双亮晶晶的眼睛里熟悉的活泼劲儿便藏不住了，尤其在瞥见元疏身旁并肩而立的萧赞，以及两人之间尚未散去的微妙氛围时。

为首的山矾刚抱拳行礼，年纪最小的朱蝶就忍不住用气声对着旁边的云水惊叹：“看！我就说萧大人肯定在！主上眼睛还有点红呢！” 云水赶紧撞了他一下，但嘴角也忍不住上翘。

“都来了。”元疏的目光缓缓扫过这些他视若手足、也让他头疼不已的面孔——沉稳如山的山矾、机敏如水的云水、跳脱好奇的朱蝶、憨厚耿直的绿沈……这些以“高山流水、鸟兽虫鱼”为灵感的名字，曾让萧赞莞尔，觉得他的暗卫营像个热闹的百兽园。“今日召诸位，是最后一令。”元疏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殿内的寒意，也瞬间冻结了暗卫们脸上的所有轻松。

“主上？”山矾上前一步，眉头紧锁。

“自今日起，‘潜鳞’就地解散。”元疏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银钱细软已备好，足够诸位后半生衣食无忧。寻个安稳去处，娶妻生子，过寻常日子，再不必刀尖舔血。”

殿内陷入死寂，方才那点偷瞄带来的窃喜荡然无存。十几张年轻的脸庞上，错愕、难以置信、然后是巨大的失落和委屈汹涌而来。

“散……解散？”绿沈瞪大了眼，像被遗弃的大狗，声音都带了颤，“主上，潜鳞是咱们的家啊！您怎么能说散就散？”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拳头紧握，“我不走！我等您！就在这里等您回来！哪怕十年二十年，我绿沈给您守着这空殿门！”

“对！不能散！”朱蝶眼圈瞬间红了，带着哭腔喊道，眼泪却倔强地不肯落下，“主上，潜鳞不是包袱，是您的手足！您让我们‘潜鳞’，我们便隐入市井，融入江湖，可根儿永远扎在这儿！您一声号令，天涯海角我们也爬回来！散了，根就断了啊！” 他猛地捶了一下胸口，“‘潜鳞’在，心就在！”

“主上！”云水也单膝跪地，声音急切却异常清晰，眼中闪烁着机敏的光芒，“您教我们潜伏、蛰伏、待时而动。如今正是潜鳞该‘潜’的时候！散入民间是‘潜’，但解散是‘灭’！求主上让我们‘潜’下去！我们自有千百种法子活下来，无声无息，却如影子般无处不在，只等您归来时那一声哨令。” 一时间，“求主上收回成命！我们愿潜！”“潜鳞不散，誓死待命！”的恳求声此起彼伏，十几人齐刷刷跪了一片，眼神灼灼，那份执拗的忠心，几乎要在冰冷的空气里燃烧起来。

萧赞站在元疏身侧，静静看着这一幕，心中百感交集。这些活力四射的青年，曾因撞见石洞中他与元疏窘迫相拥的场面，兴奋得忘乎所以，连绳子都忘了扔，只顾着在洞口叽叽喳喳地“吃瓜”，害得他们在底下又冷又饿，后来被恼羞成怒的元疏罚围着马场跑了二十圈。他们跑得龇牙咧嘴，私下里却乐此不疲地讨论着“主上的春天”。此刻，那份喧嚣的热情褪去，沉淀下来的是更深沉、更坚韧的东西——如同一块璞玉，剥落了顽皮的青涩外皮，露出内里温润却又坚不可摧的光华。他们眼中的光芒，不再是看热闹的兴奋，而是扎根于土地、仰望于苍穹的、磐石般的忠诚。

元疏闭了闭眼，压下喉头的酸涩与眼底的湿热。他何尝不知他们的心意？正因如此，才更觉剜心之痛。这些被他亲手从泥泞或孤寂中拉拔出来的少年，早已不是单纯的护卫，而是他生命脉络里无法割舍的枝蔓。他睁开眼，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年轻而固执的脸，语气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决断：

“好。”

这个简单的音节，犹如投入死水中的巨石，瞬间在殿内激起无声的狂澜。十几双眼睛猛地亮起，带着难以置信的期盼与狂喜。

元疏的声音带着沉重的力量，清晰地穿透寂静：“你们需如真正的滴水入海，彻底消隐形迹。不再是‘潜鳞卫’，而是山矾、云水、朱蝶、绿沈……只是你们自己。寻一方天地，扎根下去，活下去，像从未存在过。但你们之心，我元子攸收下了。”

他目光如炬，带着穿透未来的锐利：“记住今日之言！待他日——无论何时何地，若你们听闻特定的讯号，无论那讯息多么渺茫离奇，那便是号令重启之时！高山流水，鸟兽虫鱼，必将重聚！今日解散的是‘潜鳞’之名，不解散的，是你们刻在骨血里的诺言与我元子攸对诸位此生不渝的信重！”

众人胸腔起伏，那股凝聚的悲壮与忠诚化作无声的火焰在眼底燃烧。山矾猛地以额触地，发出一声沉沉的闷响，再抬头时，虎目含泪却无比坚毅：“山矾领命！潜鳞之名可隐，潜鳞之魂不灭！无论沧海桑田，山在此，水长流！主上一声令下，高山流水必破云而出，为您开道！” “必破云而出，为主上开道！”众人齐声低吼，誓言如同烙印，深深镌刻在冰冷的殿宇之中，带着一种沉甸甸的、穿越时空的力量。

凝重的气氛仿佛被这誓言凝固。朱蝶第一个忍不住，用力揉了揉发酸的鼻子，故意咧开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灿烂笑容，试图驱散那几乎令人窒息的离别：“哎呀呀，主上您看您，都要去那么远的地方了，还板着脸训话……萧大人，您说是不是？”他挤眉弄眼地看向萧赞，试图拉个盟友。

绿沈也笨拙地跟上，瓮声瓮气地说：“对对对！主上，您和萧大人……呃……路上可千万好好的！我们……我们等着听您的好消息！” 这话有些歧义，引得几个暗卫破涕为笑，紧绷的气氛终于有了一丝裂痕：

“就是就是！主上和萧大人皆是神仙人物，定能逢凶化吉！”

“主上，您可别光顾着跟萧大人……嗯……那啥，忘了我们还在暗处盼着您啊！” 一个胆大的小声嘟囔。“最好回来的时候，能给我们带点……带点喜气？嘿嘿……”另一个接话，眼神在元疏和萧赞之间飘忽。

“带什么喜气？我看你是想讨打！”山矾作势要敲，但紧绷的嘴角终于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眼中的泪光未褪，却已融入了暖意。

火焰烧尽了离别的仓惶，只余下深埋于尘土之下的根须，盘根错节，静待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