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庭金帐内,巨大的青铜火盆里炭火哔剥作响,赤红的火光跳跃着,竭力舔舐着帐顶垂下的厚重毛毡和冰冷的空气,却如同螳臂当车,终究驱不散那弥漫四野、渗入骨髓的刀锋般的寒气。空气仿佛凝固的油脂,沉重得令人窒息。
洛王元疏身着一袭略显单薄的玄色亲王常服,玉带束腰,身姿如孤峰般挺立在金帐中央。他微微垂着眼睑,长睫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小片阴影,遮住了眼底深处那惯常的讥诮与冰寒,只余下一种近乎冷漠的平静。那份平静之下,是紧绷如弓弦的神经和隐而不发的锐利。在他身后半步,礼部侍郎、此行副使萧赞,官袍虽整肃,身形却显得格外清瘦单薄。他低眉敛目,姿态恭谨,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四周投来的、不加掩饰的审视目光——轻蔑的、探究的、像打量猎物般充满侵略性的眼神,从那些裹着华贵毛皮、腰挎弯刀的北狄贵族身上射来,尤其是那位踞坐于王座左下首,如同雄狮般魁梧、眼神桀骜的右贤王拓跋烈。
金座上,北狄王拓跋宏斜倚着铺满雪白熊皮的宽大王座。他年逾五旬,身形依旧魁梧,鹰钩鼻,深眼窝,脸上纵横的沟壑刻满了风霜与权谋的痕迹。一双浑浊的、仿佛蒙着草原风沙的眼睛,看似半合半睁,却像鹰隼般扫过阶下的两位夏国使者,带着一种审视器物的漠然。他粗糙的手指缓缓捻动着一枚硕大的狼头金戒,不发一言,却让整个金帐的气压又低了几分。
萧赞趋前一步,展开手中那卷以金线绣着蟠龙的国书,声音清朗却不可避免地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清晰地诵读着大夏皇帝对北狄狼主的“敬意”与“睦邻友好”的意愿,以及那份冗长而屈辱的贡品清单——成车的丝绸锦缎、堆积如山的精铁盐茶、技艺精湛的工匠名册……每一个字眼,都像是在夏国尊严的伤口上又撒了一把粗盐。元疏听着,脸上依旧平静无波,唯有按在腰间佩剑剑柄上的右手,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指节微微泛白。
文书官接过国书和礼单,用狄语高声复述一遍,引来帐中贵族们一阵压抑的、带着得意与嘲弄的嗡嗡议论。拓跋烈更是毫不掩饰地嗤笑一声,端起金杯狠狠灌了一口马奶酒,酒液顺着他的虬髯滴落。
北狄王拓跋宏终于开了口,声音嘶哑低沉,如同砂砾摩擦:“大夏皇帝的诚意,本王收到了。”他顿了顿,浑浊的目光在元疏身上停留片刻,“洛王殿下,远来辛苦。这漠北苦寒,比不得你江南的烟柳画桥,还望……耐得住寂寞。”
元疏微微躬身,声音不高,却清晰稳定:“谢大王关怀。既来之,则安之。本王,自会领略漠北风光。”他的回答避开了“质子”的字眼,语调中没有谄媚,也无激烈,只有一种磐石般的淡漠和潜藏的锋芒。他眼角余光甚至捕捉到拓跋烈嘴角那抹恶意的弧度更明显了些。
冗长而虚伪的仪式终于接近尾声。文书官宣布觐见礼毕。帐内那种刻意维持的、脆弱的礼仪假象仿佛瞬间被抽空。
右贤王拓跋烈,这位以勇武和傲慢著称的北狄贵族,鹰隼般的目光锁定了元疏,嘴角咧开一个满是恶意的弧度……
“大夏皇子?”他声音洪亮,带着刻意的轻慢,在寂静的大帐中回荡,“依我北狄规矩,战败之国献上的贡品,觐见王上,当行跪拜之礼!洛王殿下,你还在等什么?”最后几个字,如同鞭子抽打在紧绷的弦上。
“贡品”二字,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向元疏。他昂首,脸上那惯常的、带着三分讥诮七分冷意的笑容瞬间冻结,眼底寒霜更盛。他毫不避讳地迎上拓跋烈挑衅的目光,腰背挺得笔直,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帐内压抑的嗡鸣:
“本王乃大夏皇子,膝下只跪天地、君、亲、师。”他一字一顿,目光扫过王座上面无表情的北狄王,最后钉回右贤王脸上,“要我跪?除非……”他右手缓缓按上腰间的佩剑剑柄,周身骤然爆发出凌厉的气势,“你赢了我手中的剑。堂堂北狄右贤王,可敢与本王一战?若你胜,我跪;若你败,收起你这套把戏!”
掷地有声的挑战,如同滚油泼进了冰湖,帐内一片哗然。拓跋烈脸上的倨傲瞬间被暴怒取代,他猛地一拍案几:“狂妄小儿!本王今日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北狄第一勇士!”北狄王微微抬手,默许了这场比试,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
空地清出,气氛剑拔弩张。萧赞站在观礼的夏国副使位置上,脸色比帐外的冻土还要苍白,心脏狂跳着几乎冲破胸腔。他紧盯着元疏,双手在宽大的袖袍中死死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他知道元疏左肩那处旧伤昨日因严寒再一次复发。
“锵!”兵刃出鞘,拓跋烈如蛮牛般率先发动冲锋,沉重的弯刀带着呼啸的风声劈头斩下 元疏眼神锐利如鹰,侧身疾闪,右手长剑划出一道寒芒格挡。“铛!”金铁交鸣,火星迸溅。巨大的力量震得元疏手臂发麻,左肩的伤口处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动作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一瞬迟滞。
拓跋烈狞笑一声,抓住这转瞬即逝的空档,刀锋顺势横扫,直取元疏腰腹!元疏咬紧牙关,强忍左肩的刺痛,一个狼狈却极限的后仰铁板桥,冰冷的刀锋堪堪擦着他的鼻尖掠过,寒气激得他汗毛倒竖。
险象环生,每一次闪避都牵动着撕裂的旧伤,每一次格挡都让左肩的痛楚如毒藤般蔓延。元疏的呼吸变得粗重,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白霜。动作虽显凝涩,但他眼神中的狠厉与专注却越来越亮。他不再硬拼力量,而是凭借远超蛮力的精妙剑技,如同暴风雪中闪转腾挪的孤狼。
拓跋烈久攻不下,又被元疏灵巧的闪避和刁钻的反击挑拨得怒火中烧,刀法愈发狂躁,破绽渐露。就在他再次猛力下劈,空门大开的刹那。
元疏眼中寒光爆射,他无视左肩撕裂般的剧痛,猛地矮身前冲,身体几乎贴着地面,右手长剑如毒蛇吐信,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自下而上斜撩!“嚓!”一声刺耳的摩擦,拓跋烈只觉手腕剧震,虎口崩裂,那柄沉重的弯刀竟被一股巧之又巧的力道精准地挑飞出去,“哐当”一声跌落在地。
不等拓跋烈反应,元疏已如猎豹般弹起旋身,剑柄带着全身的力量和速度,狠狠砸在对方腿弯!拓跋烈惨嚎一声,庞大的身躯轰然跪倒!冰冷的剑锋,已然稳稳地悬停在他喉前半寸,寒气刺得他喉结滚动。
整个北狄王庭金帐仿佛被瞬间冻结。所有贵族、侍卫,包括王座上的北狄王,都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幕——重伤未愈的大夏质子,竟以如此惊险却绝对强势的姿态,将以北狄第一勇士右贤王打跪在地,剑指咽喉。
元疏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喘息都拉扯着左肩的伤痛,脸色因剧痛和消耗而苍白如纸,汗珠顺着下颌滚落。但他持剑的手臂稳如磐石,眼神锐利如刀锋扫过全场。他缓缓收剑,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优雅和慢条斯理,仿佛拂去衣襟上的微尘。
那冰冷的目光最后落在脸色铁青、羞愤欲绝的拓跋烈身上,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带着胜利者倨傲与冷酷的弧度:
“看来,本王今日不必跪了。”
声音不高,却如同惊雷在所有北狄人心头炸响。先前那些或轻蔑、或看好戏的眼神,瞬间被震惊、忌惮,甚至是……一丝难以言喻的、对绝对实力与狠厉的敬意所取代。角落里,一位身着华丽裘袍、面容明艳的北狄公主,原本带着审视的目光此刻骤然亮起,紧紧锁在元疏苍白却依旧挺拔如松的身影上,红唇微张,手中的金杯无意识地捏紧了。
元疏收剑入鞘,无视右贤王几乎要喷火的眼神和帐内死寂又暗流汹涌的氛围。他转过身,目光越过人群,精准地捕捉到了角落里那道清冷的身影。
四目相对。
元疏苍白的脸上,那抹冷酷的笑意瞬间变了味道,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臭屁和邀功般的得意。他极其轻微地、极其快速地对着萧赞的方向,挑了一下飞扬的剑眉。那眼神仿佛在说:“瞧见没?我厉害吧?” 狂傲依旧,却又透着一丝少年气的张扬。
而萧赞,清俊的容颜上,所有紧绷的担忧和恐惧,在那胜利的一刻终于如冰雪消融。他看着那个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此刻却依旧昂首挺立、向他挑眉的人,那双清澈的眼眸深处,再也无法掩饰地、清晰地燃起了一簇骄傲的光芒。那光芒如此明亮,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带着对他无与伦比的欣赏与信赖,仿佛穿透了北狄金帐的阴冷与压抑,只温暖地照耀在那一个人身上。他紧抿的唇线悄然放松,甚至极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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