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疏的目光扫过这些饱含生命温度的馈赠,最终,却定格在被妇人放在地上的那个小小陶罐旁——一张被揉皱、边缘撕裂、沾着污泥和冰碴的鲜艳红纸,无声地躺在枯草上。
那抹极其刺目的朱红楔入视野。
那张祈愿的红纸。
它不知何时从萧赞的衣襟滑落,遗落在冰冷的枯草上。朱砂浸染的底色在微弱的火光下依旧刺目,像一团凝固的、不肯熄灭的血火。
元疏的呼吸骤然停滞。一种莫名的牵引力攫住了他。他伸出那只仅余些许知觉、同样冰冷僵硬的手,指尖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极其缓慢地伸向那张红纸。染满污泥和血渍的指尖触碰到粗糙冰冷的纸面,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屏息的庄重,将它拾起,在微弱摇曳的火光下缓缓展开。
纸面上,银粉研制的墨汁,纵然被污泥沾染、被雪水微微晕开,却依旧力透纸背,清晰无比地映出六个字:
【子攸平安顺利】
笔迹清隽,骨力内蕴,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字迹。一笔一划,平静安然,却在此刻这死寂的风雪岩窟里,化为最锋利的刃,最汹涌的潮。
“子攸平安顺利”……
原来在生死悬于一线、天地倾覆的刹那,在祈天木下,他蘸墨落笔,心中唯一的祈愿,竟是……竟是他,不是家国,不是山河,不是他自己,只有他……只有他。
“呃……” 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重伤濒死野兽般的呜咽猛地从元疏的喉咙深处撕裂冲出。所有的恐惧、后怕、汹涌如狂潮的心疼……山崩海啸般的情感——在这一刻再也无法压抑,轰然决堤。
他猛地收紧双臂,用尽这破碎躯体里最后残存的所有力气,将怀中那冰冷、微弱、如同易碎琉璃般的人死死地、死死地嵌进自己同样伤痕累累的怀抱。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仿佛要用自己的体温去融化那彻骨的冰寒,仿佛下一瞬,怀中人就会化作一缕抓不住的青烟消散在这风雪里。
滚烫的泪水,积蓄了太久,终于汹涌决堤,再也无法抑制。那不再是无声的泪,而是滚烫的,大颗大颗地坠落,凶狠地砸在萧赞冰冷的脸颊上、紧闭的眼睑上、青紫的唇边……一滴,又一滴,带着灼热的温度,几乎要将那冰霜烫穿。
沉重的木门被猛地推开,一股混杂着草药、兽皮和冰雪气息的冷风灌了进来。
北狄的巫医到了。
为首的是位须发皆白、皱纹深如沟壑的老萨满,身着色彩斑斓、缀满骨饰和奇异羽毛的法袍,眼神浑浊却锐利如鹰。他身后跟着两名年轻的学徒,背着巨大的皮囊。老萨满一眼扫过榻上气若游丝的萧赞,眉头紧锁,用低沉古老的狄语快速吩咐了几句。学徒们立刻行动起来,动作麻利却带着一种庄严的仪式感。
救治并非立刻开始。老萨满示意元疏将萧赞小心平放在铺着厚厚毛毡的木榻上。他从皮囊中郑重地取出一只暗沉的骨碗,又从腰间解下一个皮囊,倾倒入浑浊浓烈的马奶酒。接着,他点燃一种气味奇特的干草,袅袅青烟带着辛辣的香气弥漫了整个房间。老萨满口中念念有词,是古老而晦涩的祷文,时而低沉如大地震动,时而高亢如鹰击长空。他绕着木榻缓缓踱步,将烟气和酒液小心地洒在萧赞身体上空和四周,仿佛在驱赶无形的邪祟,安抚暴烈的自然之灵。元疏的心悬在嗓子眼,焦虑几乎焚尽他的理智,但他强迫自己安静地退到一旁,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目光须臾不敢离开萧赞惨白如雪的脸。
仪式结束,老萨满眼神一凝,示意学徒按住萧赞的身体。真正的治疗开始了。巫医那双看似枯槁的手,此刻却蕴含着惊人的力量与精准。他小心翼翼地探查着萧赞塌陷碎裂的左侧肋骨,以及被震断的筋脉。当他的手触碰到那扭曲错位的骨茬时——
“呃啊——!!!”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叫猛地撕裂了凝重的空气。
那深入骨髓、碾碎灵魂的剧痛,如同地狱业火瞬间席卷全身,竟将萧赞从濒死的深渊强行灼醒。他身体剧烈地弹动了一下,又被学徒死死按住,剧痛让他浑身痉挛,冷汗如同溪流般从额角、鬓边汹涌而下,瞬间浸湿了身下的毛毡。那双总是清冷如寒潭的眼眸,此刻空洞地大睁着,盛满了无法承受的痛苦,喉间发出濒死野兽般的嗬嗬声。
“忍一忍……阿赞,忍一忍……” 元疏的心被那声惨叫狠狠揪碎,他再也无法旁观,一个箭步冲回榻边,冰凉颤抖的手紧紧握住了萧赞那只尚能微微动弹的右手,声音带着哭腔,却极力放得轻柔无比,“乖…别怕…马上就不疼了…巫医在给你治疗呢…” 他另一只手慌乱地去擦拭萧赞脸上纵横交错的冷汗和生理性的泪水,动作轻得像触碰一片即将碎裂的雪花。
可能是那熟悉的体温和声音穿透了厚重的痛苦迷雾,萧赞涣散的目光艰难地、一点点地聚焦,终于看清了眼前那张布满泪痕、写满无尽痛楚和担忧的脸——是他曾在濒死边缘唯一想抓住的光亮。
就在元疏稍想转身去拿旁边温着的水囊时,那只被他握着的手猛地反握住了他,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元疏的骨头捏碎。
“……子攸……” 破碎的气音从萧赞毫无血色的唇间溢出,带着从未有过的颤抖和脆弱。一滴滚烫的泪,毫无预兆地从他剧烈疼痛而泛红的眼角滑落,没入鬓角,“……子攸……我好疼啊……” 那声音微弱得像风中残烛,“……你别离开我……不要走……”
元疏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再撕裂,他猛地俯下身,脸颊紧紧贴着萧赞冰冷汗湿的额头,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
“不走,阿赞,我不走,我哪儿也不去。” 他反复说着,温热的气息拂过萧赞的额角,试图传递一点点力量,“我就在这里,抓着你的手呢,你感觉到了吗?别怕,看着我,看着我……” 他一边低语,一边用指腹极其轻柔地、一遍遍地擦拭掉萧赞眼角不断涌出的泪水,仿佛想抹去那无边的痛楚,“我在守着你,阿赞,我一直都在……”
老萨满深深看了这对璧人一眼,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与悲悯,但他手下动作未停。趁着萧赞被元疏强行拉回一丝清醒,精神稍懈的瞬间,老萨满枯瘦的手再次发力,只听一声令人牙酸的轻微“咔嚓”声,伴随着萧赞又一次压抑不住的闷哼和身体的剧烈抽搐,那错位的碎骨终于被强行复位归拢。
剧烈的疼痛再次如潮水般汹涌袭来,萧赞眼前阵阵发黑,意识在剧痛和元疏急促的呼唤声中沉沉浮浮。他虚弱地阖上双眼,手指却依旧死死地抓住元疏的手,仿佛那是他沉浮于无边苦海中唯一的浮木。
墙角阴影里,拓跋那云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她心中那份炽热的爱慕与不甘的嫉妒,在这血泪交织、毫无保留的深情面前,如同烈日下的冰雪,悄然消融殆尽。她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一种释然的平静悄然取代了曾经的波澜。她轻轻拢了拢自己的披风,目光最终落在萧赞苍白的脸上,这一次,她的眼神里没有了敌意,只剩下一种淡淡的、尘埃落定后的寂寥与尊重。
屋内,巫医的治疗仍在继续,低沉的咒语、药草的苦涩、血腥的气息混合在一起。元疏紧握着萧赞的手,不断地在他耳边低语:“我在,阿赞,坚持住……我陪着你……”
窗外,呼啸的风雪似乎也平息了些许,寒冷的暗夜里,唯有这破屋内微弱而坚定的火光,顽强地燃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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