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过神来,拓跋晏的泪无声滑落,“父王这一次只索要质子,拒绝和亲,他说…是他永远忘不了母亲金线覆面的决绝样子。”
烛火在密闭的帐内不安地跳跃,将三人的影子拉扯得忽长忽短,扭曲地映在厚重的毡毯上。
“呵。”元疏的嘴角勾起一个毫无温度的弧度,眼神锐利如淬火的刀锋,直刺向拓跋晏泪痕犹在的脸,“可他终是毁了姑姑用一生换来的和平。”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每一个音节都像冰珠砸在玉盘上,冰冷刺耳。“一句忘不了,便能抹煞姑姑在那苦寒之地耗尽韶华、凋零枯萎的牺牲?便能抵消这些年来北狄铁骑踏破我边境城池、掳掠杀戮的血债?便能解释如今你这王庭里,因他昏聩纵容而滋生的贪婪与腐朽?”元疏的身体微微前倾,压迫感陡增,“拓跋晏,你今日流的泪,为的是抚养你的母亲;而我等心中的火,烧的是毁我家园、囚我于此的仇雠。”
拓跋晏的身体猛地一僵,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那双含泪的眼眸里,悲伤并未褪去,却被一种更深沉、更痛楚的火焰所取代。他抬手,用力抹去脸上的湿痕,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洛王殿下所言…字字锥心。”拓跋晏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嘶哑,却异常坚定,“我无法反驳。母亲的牺牲未换来永固和平,父汗的执念亦成了北狄继续沉沦的枷锁。而这,正是我此刻必须与二位开诚布公的原因。”他挺直了脊背,目光扫过元疏那张俊美如神祇的脸,最终落在一直静默如深潭的萧赞身上,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温润的玉质茶盏边缘,烛光在他低垂的眼睫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看不清情绪。
“泪水洗刷不了罪孽,唯有行动方能赎罪,方能…改变…”拓跋晏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盐铁诡市不过是冰山一角。二位已亲眼所见,亲身参与破局。但你们可知,这冰山之下,腐烂已深入骨髓。”他猛地一拳砸在矮几上,震得杯盏叮当作响,茶汤泼洒出来,在深色的案面上洇开一片深痕,如同流淌的污血。“我的父王,”他语气中带着难以掩饰的痛心与一丝不忿,“早已不复当年雄风。他耽于享乐,被右贤王等一众贪婪权贵团团围住,耳边充斥的只有谄媚与谎言。他们视北狄的草场、牧民、乃至整个国运为私产。盐铁掺假、克扣军粮、强征暴敛…无所不用其极!王庭的仓库里堆满了明珠美玉、貂裘狐氅,而普通牧民的帐篷却在寒风中瑟瑟发抖,锅里的奶粥稀薄得能照见人影。孩子饿得哭泣,老人冻得蜷缩。”
拓跋晏站起身,激动地在帐内踱步,沉重的步伐踏在毡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承载着他心中难以负荷的沉重。“更可怕的是战争!”他倏地转身,眼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与中原边境无休止的摩擦、劫掠、报复。每一次冲突,流的是边境将士和无辜百姓滚烫的血,消耗的是北狄本已孱弱的元气。那些叫嚣着南下牧马的权贵们,他们的子嗣安然坐在温暖的帐篷里,享受着从血与火中掠夺来的财富。而前线倒下的,是谁的儿子?是谁的父亲?北狄与大夏,本是毗邻而居,何至于世代仇雠,不死不休?!”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盐铁案,你们帮我斩断了拓跋烈一条重要的臂膀,可他在北狄盘踞多年,党羽遍地,根深蒂固。仅凭我一人之力,面对整个腐烂的体系,势单力薄,寸步难行。父王…已不足以成为依靠,反而成了他们肆意妄为的屏障。”他停下脚步,目光灼灼地逼视着元疏和萧赞,那眼神不再是求助的软弱,而是一个志在改革的斗士,在寻找能劈开黑暗的利刃。
“我的抱负,并非痴人说梦。”拓跋晏的声音斩钉截铁,带“我要结束这无谓的内耗与分裂,我要将蛀虫从北狄的躯体上彻底剜除。我要改革弊政,让牧民的牛羊丰腴,毡房温暖,让盐铁贸易公平流通,让部落间不再因争夺贫瘠的草场而刀兵相向!”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投向帐顶,仿佛要穿透这厚厚的毡布,望向更辽阔的天空,“洛王殿下!萧侍郎!拓跋晏深知前路荆棘密布,强敌环伺。拓跋烈及其党羽,是横亘在我改革之路上最顽固的巨石。要搬开它,单凭我拓跋晏一人之力,难如登天。我需要二位的才智。需要你们在盐铁案中展现出的洞察、谋略、胆识和默契!我需要你们助我一臂之力,铲除右贤王势力,肃清朝堂,稳固权力!”
帐内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拓跋晏略显粗重的呼吸声。元疏脸上的嘲讽早已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审视猎物般的锐利光芒,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每一次敲击都像在衡量着拓跋晏话语的分量。萧赞终于抬起了眼睑,那双清冷的眸子如同雪山上融化的冰泉,澄澈而深邃,平静地迎上拓跋晏焦灼而期盼的目光。良久,萧赞清越平缓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如同冰泉滴落玉石,带着一种抚平躁动的力量:“王子殿下痛陈时弊,剖析利害,拳拳之心,令人动容。所求者,亦非一人之私利,乃北狄万民之福祉。”
他微微一顿,目光转向元疏,两人视线在空中无声交汇,一瞬间,仿佛千言万语已了然于心。元疏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唇角紧抿的线条透着一股刚毅。
元疏接过话头,声音冷冽如金石相击,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掷地有声:“相助可以,铲除拓跋烈这等祸国殃民之辈,亦是替天行道。然,吾辈二人,身份敏感。身为大夏臣子,虽陷北狄为质,此身此心,所系者,唯有故国大夏。前提必须明确,不可动摇——”他微微停顿,目光如电锁定拓跋晏:“第一,待你掌控北狄权柄,稳坐高位之时,必须确保我二人绝对安全,毫发无损地返回大夏。”
萧赞颔首,补充道:“第二,在你权柄所及、能力范围之内,必须不遗余力地推动与大夏建立在平等互利、互不侵犯基础上的长期共处。是开放互市,让北狄的骏马、皮毛、药材,换取中原的丝绸、茶叶、铁器。是让边境的烽火台不再升起狼烟,让两国的百姓都能在各自的土地上安居乐业。 此乃合作之基石,亦是吾辈相助之价值所在。”
话语如同淬火的钢针,直刺核心,毫不掩饰地将利害关系摆在明面。拓跋晏听着这冰冷而直白的条件,非但没有感到被冒犯,眼底反而闪过一丝激赏。与明白人做交易,胜过听虚伪人唱颂歌千百倍。他们的严谨,恰恰印证了他们的可靠。他需要的,正是这样清醒、强大且有原则的盟友。
“好!”拓跋晏毫不犹豫,朗声应道,眼中燃烧着光芒,“二位所求,合情合理,更是君子之约!我拓跋晏在此立誓。”
他猛地抽出腰间镶嵌着宝石的匕首,寒光一闪,毫不犹豫地在左手掌心划开一道深深的血痕。鲜血瞬间涌出,滴落在矮几上那尚未干涸的茶渍旁,红得刺目。
“以我拓跋氏先祖之魂,以抚养我长大的母亲在天之灵起誓!”拓跋晏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神圣的庄重,“他日若我掌权,定为二位扫清一切归国之障,必以我之权柄,竭尽全力推动北狄与大夏和平。若违此誓,”他目光扫过那蜿蜒的血线,一字一句道,“有如此血,流尽而亡,死后魂灵永坠阿鼻地狱,不得超生!”
元疏缓缓站起身,修长的身影在烛光下投下长长的影子。他端起自己面前那杯早已凉透的茶,以茶代酒,向前一举。
“你的抱负,若真能实现,于北狄百姓,是幸事。”元疏的声音低沉,罕见地褪去了几分冷硬,多了一丝沉凝,“于大夏边民,亦是幸事。我二人愿助你破开这污浊迷瘴。”
萧赞亦从容起身,端起茶杯。清冷的眉眼在烛火映照下显得格外温润,却又蕴含着一股渊渟岳峙的力量。他与元疏并肩而立。
“愿以谋略为引,助王子殿下点亮北狄革新之火。”萧赞的声音平稳清晰,如同磐石,“为求生路,亦为…那遥不可及的和平愿景,尽一份心力。”
三只茶杯,在摇曳的烛光下,在弥漫着血腥与茶香的空气里,在隔绝了寒风与阴谋的密室之中,轻轻碰在了一起。
“叮——”
一声清脆的玉瓷相击之音,并不响亮,却仿佛蕴含着洞穿千钧壁垒的力量。
烛火猛地跳动了一下,爆出一个明亮的灯花,映照着三张年轻的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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