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晏站在王帐阴影里，舌尖抵着上颚，那里还残留着一点他自己咬出来的尖锐铁腥味。帐外右贤王粗豪的笑声越来越近，像沉重的车轮碾过碎石地。他深吸一口气，将推演的棋局、萧赞冰冷的分析、元疏灼亮的眼眸……尽数压入骨髓深处，面上只浮起一层沉静谦卑的水光。

右贤王帐内，炭火正旺，炙烤着整只羔羊，油脂滴落滋滋作响。拓跋晏躬身，双手捧上一卷新绘的南部草场图册：“叔父威震漠南，此几处水草，侄儿思来想去，唯有叔父帐下健儿，方能震慑四方宵小，使其不敢觊觎王庭牧野。”

右贤王斜倚在铺着雪白狼皮的宽榻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镶嵌宝石的金杯沿，目光却鹰隼般攫住拓跋晏低垂的脖颈。那张图册被随意丢在油腻的矮几上。“呵呵，贤侄近来是越发懂事了。”他倾身，浓烈的酒气混着肉膻味扑面而来，“只是这点儿甜头，就想抹平你前些日子查盐铁案时那股子六亲不认的狠劲？”他粗粝的手指带着油光，重重拍了拍拓跋晏的肩，“年轻人，爪子收得太快，反倒显得心虚啊！”

拓跋晏眼睫纹丝不动：“叔父明鉴。盐铁之事关乎国本，侄儿身为父王倚重之人，不敢徇私。然事后思之，确有操切之处，伤了叔父麾下几位得力的臣属。”他声音平直如磨过的刀刃，“这几块牧场，权当侄儿些许弥补，望叔父海涵。”右贤王眯起眼，审视着拓跋晏无懈可击的恭顺，心头掠过一丝狐疑，旋即又被巨大的餍足冲散。他看着拓跋晏那副隐忍屈就的姿态，畅快得如同痛饮了整瓮烈酒。他猛地抬脚，狠狠踩在摊开的南部草场图册上，崭新的羊皮纸在镶金铁靴下发出痛苦的呻吟，留下一个污浊粘连的印痕。

“好！既是你一片孝心，”他大笑着，声音震得帐顶微颤，“叔父岂能拂了你的好意？收下了！”他挥手像驱赶一只碍事的苍蝇，“去吧，别耽误本王与新纳的美人饮酒！”

与此同时，距王帐不远的一处僻静毡包里，炭火融融。一张精致的檀木棋盘置于矮几之上，黑白二子正激烈绞杀。执白的元疏落下一子，“此着‘退三’，看似损地，实则固角，诱敌深入，使其阵型松散。”他抬头，看向对面的萧赞。

萧赞一身青衫，温润如玉，指尖夹着一枚黑子，闻言微微颔首。“‘欲擒故纵’贵在一个‘纵’字。退让须真，让利须实。落日原草场与边境商路，分量恰好。重了，伤己根本；轻了，钓不动那条贪食的大鱼。”他目光落在棋盘角落一处看似空虚的白地，“王子殿下此刻，想必正将那‘饵’亲手奉上，面上的隐忍便是这饵最诱人的香气。右贤王素来骄横，骤得此利，焉能不狂？”

流言像草原上最顽强的野草，在春风中悄然疯长。夜深人静时，某个曾被萧赞在雪崩中救下的老牧民家中，昏暗的油灯下，几个身影围坐。“听说了吗？大王……咳，突患重疾，怕是撑不过这个春天了。”一个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敬畏与恐惧。“王庭里……听说几位贵人吵得厉害，谁坐那金顶帐都没定数呢……”这些含糊不清、充满暗示的话语，随着牧民们清晨驱赶牛羊的脚步，随着商队驼铃的叮当，随着醉汉在酒馆里的嘟囔，悄然渗透进各部族的毡包和心底。不安像薄雾般弥漫开来，滋养着某些潜藏的欲望。

毡包内，棋局已至中盘。萧赞落下一枚黑子，看似随意地封住白棋一条大龙的出路。“风已起。”他淡淡道，目光仿佛穿透了毡壁，看到了草原上涌动的暗流，“‘王庭不稳’的消息，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涟漪终会撞上堤岸。鱼儿闻到了血腥，下一步，该有人去‘不经意’地拨动那根名为‘野心’的弦了。”

元疏凝视着萧赞刚落下的那子，若有所思：“安排妥当了吗？那个因为牧场被强占、对拓跋烈心怀怨恨的小部落首领图鲁？”

“嗯，”萧赞端起温热的清茶，轻抿一口，“图鲁今晚会在右贤王最信任的万夫长常去的酒馆喝醉。他心中的怨怼，加上几碗烈酒下肚，足以让他‘失言’。”他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旁听者中，自然会有我们的人适时添一把火，把那些‘失言’巧妙地传到拓跋烈耳中……或者，更妙的是，传到那些急于邀功、惯会揣摩上意的谄媚者那里。”

几天后的右贤王金帐内，拓跋烈听着心腹绘声绘色地转述图鲁在酒馆的“狂言”——“右贤王劳苦功高，威震草原，若论资历威望，那金顶大帐的位置……”——非但没有丝毫警惕与愤怒，反而发出一阵志得意满的大笑。他环顾左右亲信，大手一挥：“听见没？连图鲁那等粗人都看得明白！拓跋晏那小儿，如今他都要主动割肉饲鹰了！王庭？哼！”他眼中闪烁着贪婪与野心的光芒，“人心思变啊！”

帐内谄媚之声四起。

“大王天命所归！”

“那拓跋晏小儿，岂能与大王争辉！”

“王庭空虚，正是大王一展雄图之时！”

拓跋烈沉浸在部下的吹捧和自己急剧膨胀的野心之中，对拓跋晏那份隐忍的“恭敬”和“退让”愈发深信不疑，只觉大局已定，风光无限。

东风愈疾，搅动漫天嫩草的新芽，翻涌如浪，仿佛预告着惊蛰将至的蓬勃生机。棋局之上，黑白之势悄然逆转，只待一个关键的胜负手；空气里饱涨着润泽的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