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的黎明来得迅猛而壮烈。东方天际线刚刚撕裂一丝鱼肚白,深紫色的夜幕尚未完全褪去,风呼啸着扑打在王庭金顶大帐厚重的毛毡上,发出沉闷如鼓的“嘭嘭”声, 巨大的青铜火盆哔剥作响,跳动的火苗将人影拉扯得扭曲而巨大,投射在绘有狰狞狼纹的帐壁上,如同群魔乱舞。空气凝固得如同冻实的奶皮,混杂着牛羊油脂燃烧的膻味、昂贵的松木熏香、以及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紧张。北狄可汗,这位曾经威震草原的雄主,如今深陷在铺着雪白狼皮的巨大王座里。厚重的狐裘裹着他日渐枯槁的身躯,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眼眸如今浑浊不堪,深陷的眼窝下是浓重的阴影,唯有偶尔抬起的眼皮下,一丝属于上位者的冰冷锋芒还能刺破衰老的迷雾,扫过帐下肃立的人群。
王座右侧稍低的位置,拓跋晏身着深灰劲装,外罩一件暗银色镶边的皮袍。他面容沉静如水,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忧戚与沉重。深邃的眼眸如同两口冰封的古井,表面平静,深处却涌动着汹涌的暗流和无比坚韧的意志。他的目光低垂,看似恭敬地注视着地面繁复的地毯纹路,实则所有感官都像绷紧的弓弦,捕捉着帐内每一丝气息的流动,每一道目光的指向。他知道,今日便是数月谋算的最终审判,是决定他、乃至整个北狄命运的时刻。
王座左侧下方,右贤王拓跋烈身着华贵的紫貂裘袍,趾高气扬地坐在专属的矮榻上。他身躯微微后仰,手指间把玩着一串油光锃亮的狼牙项链,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得意与倨傲。拓跋晏近期的“退让”——那几个牧场、那条盐铁支路的监管权——被他视为彻底的臣服。王庭不稳的流言,他嗤之以鼻,甚至隐隐期待;那些谄媚者的“酒后真言”和“星象预言”,更是让他那颗膨胀已久的野心如浇了滚油般灼热。他眯缝着眼打量着王座上垂垂老矣的兄长,又瞥了一眼看似恭顺的拓跋晏,心中冷笑连连:‘老骨头撑不了多久了,拓跋晏这小子也终于识相。待我登位,第一个就要清理这些碍眼的家伙!’ 他身边簇拥着几个核心心腹,个个面带骄矜,低声谈笑,仿佛胜利已是囊中之物。
而在王帐相对偏僻的阴影角落里,站着两个与周遭剽悍北狄武士气质截然不同的身影。大夏质子元疏,一身墨色窄袖劲装,衬得他本就白皙的肤色近乎透明。他抱着双臂,慵懒地斜倚在一根支撑帐顶的巨大木柱旁,俊美如画的脸上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近乎轻蔑的笑意。那双漂亮得有些过分的凤眸半阖着,长长的睫毛在火光下投下小片阴影,掩盖了眸底深处翻涌的狠戾与冰冷算计。他身旁半步,清冷温润如一块上好寒玉的萧赞,身着一袭不起眼的淡青色长袍,安静地垂手而立。他身姿挺拔如竹,目光平和,仿佛只是在欣赏一场寻常的草原日出。但偶尔抬起眼帘时,那清澈眸子里闪过的洞彻与了然。元疏微微侧头,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带着点慵懒磁性的气音低语:“啧,看那蠢货得意的样子,脖子伸得比待宰的羊还长。阿赞,你说他待会儿脸上的表情,会不会精彩得能下酒?”
萧赞嘴角勾起一丝极淡、几乎看不见的弧度,目光未曾移动,同样以气音回应:“只盼拓跋王子这最后一刀,能稳、准、狠。”
就在帐内压抑的气氛几乎要到达顶点时,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打破了死寂!
“报——!!!”
苏合浑身散发着浓重的血腥气与硝烟味,铠甲上还沾着未干的泥点和暗红痕迹,如同一阵狂风般冲入王帐。他脸上带着惊骇欲绝的表情,扑通一声单膝跪地,声音嘶哑颤抖,带着急迫:
“大王!王子!大事不好!属下奉王子之命,率队巡查盐铁走私残余势力据点!不料……不料在搜查右贤王心腹戈兰别院地窖时,遭不明身份死士激烈反抗!死伤惨重!”
此言一出,帐内哗然。
右贤王拓跋烈脸上的得意瞬间凝固,猛地从矮榻上直起身子,粗壮的手指指向苏合,厉声咆哮:“大胆奴才!你胡说八道什么!本王何曾派死士阻拦巡查?岂容你等随意搜查栽赃!拓跋晏!是不是你指使手下陷害本王?!” 他的咆哮震得帐顶灰尘簌簌落下,肥硕的脸上横肉抖动,眼中射出暴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他的心腹们也纷纷站起,怒目而视,大声斥责苏合血口喷人。
拓跋晏脸上恰到好处地浮现出震惊与不解,他快步上前,声音沉稳却带着一丝痛心疾首:“叔父息怒,侄儿派遣巡查处,只为肃清盐铁案余毒,维护王庭法度,绝无针对任何人之意!此事蹊跷,必有隐情!” 他转向那士兵队长,语气陡然严厉:“苏合!休得胡言!说清楚,到底发生了何事?为何在叔父别院遭遇抵抗?有何凭证?”
苏合抬起头,脸上混杂着悲愤与恐惧,他从怀中掏出一个沾满泥土、甚至带着一丝暗褐污迹的粗布包裹,双手高高捧起,声音带着哭腔:“王子明鉴!属下等搜查至地窖深处,发现一处极其隐秘的夹层!正要打开细查,便有十数名黑衣死士突然杀出,招招致命,兄弟们猝不及防,伤亡惨重!属下拼死……拼死才抢得这裹中之物!” 他的目光转向右贤王,带着恐惧却又无比坚定,“那些死士……所用刀法路数,分明……分明是右贤王亲卫营‘狼卫’的独门刺杀技!属下绝不会认错!”
“狼卫?!” 帐内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右贤王的亲卫营“狼卫”凶名赫赫,专司暗杀护卫,其独特的杀人手法在草原上辨识度极高。
拓跋烈的脸色瞬间由暴怒转为难以置信的煞白,他猛地站起来,指着苏合的手指都在颤抖:“放屁!全是放屁!狼卫怎会在本王的别院阻拦巡查?!定是你这狗奴才受人指使,构陷本王!拓跋晏!是你!一定是你搞的鬼!” 他的咆哮声色厉内荏,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毒蛇开始缠绕他的心脏。他隐隐感觉,一个巨大的、他从未预料到的陷阱正在向他张开獠牙。
拓跋晏深吸一口气,面上露出极度的痛心和一种被迫承担责任的沉重。他缓缓走到耶律锋面前,伸出手,在无数道目光的聚焦下,无比凝重地解开了那个沾满污迹的粗布包裹。
一层,两层……
当最后一块粗布揭开,帐内所有的声音瞬间消失了,只剩下火盆里木炭爆裂的噼啪声,急促的呼吸声,以及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死寂。
躺在粗布中心的,是一块深沉的、泛着冷硬金属光泽的青铜物件。它并非完整,只是一个精巧的部件——一个弧形的、边缘被打磨得异常光滑的青铜箍。其内壁雕刻着繁复无比的狼图腾花纹,每一道线条都充满古老而威严的力量感。而在那图腾环绕的中心,赫然镶嵌着一颗硕大的、闪烁着幽幽蓝光的深邃宝石!更令人触目惊心的是,那图腾的样式、那宝石的镶嵌方式,与王座上北狄大王头上戴的王冠上的——象征北狄至高无上权力的“日轮”顶珠,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尚未完全成型,带着铸造后的毛刺和打磨的痕迹。
“嘶——!”
“王……王冠部件?!”
压抑不住的惊呼声此起彼伏。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钉在那个冰冷的青铜箍上,仿佛看到了世间最可怕的禁忌之物。
“逾制!僭越!这是……这是谋逆大罪啊!” 一位年迈的老贵族失声喊道,声音充满了恐惧和愤怒。
右贤王如遭雷击,他的身躯剧烈地摇晃了一下,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嘴唇哆嗦着,眼珠子几乎要凸出来,死死瞪着那个青铜箍,仿佛看到了最恐怖的恶鬼。巨大的恐惧和荒谬感瞬间攫住了他,让他浑身冰冷,大脑一片空白。他下意识地嘶吼,声音却干涩扭曲得不成样子:“假的!这是假的!拓跋晏!你好狠毒!你伪造此物陷害本王!大王!兄长!您要相信我!这是陷阱!是拓跋晏要置我于死地啊!”
拓跋晏此刻,猛地抬起了头。
他脸上的忧戚、沉重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火山爆发般的、燃烧着忠诚与愤怒的凛然。他不再看状若疯狂的右贤王,而是猛地转身,面向王座,单膝重重跪地,膝盖砸在厚实的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的脊梁挺得笔直,如同一柄即将出鞘饮血的利剑。
“父王!” 拓跋晏的声音如同滚过草原的惊雷,清晰、洪亮、饱含着令人心颤的悲愤与决绝,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嘈杂,“儿臣万死!今日之事,骇人听闻,儿臣本不愿信,更不敢信!然铁证如山,由不得儿臣不信,亦由不得儿臣再缄默半分!”
他举起那个青铜箍部件,高高过头顶,让那幽蓝的宝石在火光下折射出冰冷而妖异的光芒,成为整个王庭审判的核心焦点。
“此物,于叔父私院隐秘夹层中发现!狼卫死士拼死阻拦!此乃其一!” 拓跋晏的声音字字铿锵,如同重锤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近月以来,王庭内外关于父王圣体、关于继承流言四起,人心浮动!儿臣本以为是空穴来风,如今思之,细思极恐!此为旁证!” 他巧妙地串联起之前散布的流言,将其赋予新的、指向右贤王的含义。
“更有萨满弟子于祭天仪式上解读天象,警示‘狼子野心,王帐蒙尘’!孩童传唱的童谣,隐晦唱出‘西边狼,盯鹰巢’!”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扫过帐内惊疑不定的贵族和将领们,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一切的痛楚与无比的正义感:
“拓跋烈!我的亲叔父!父王待你恩重如山,赐你右贤王尊位,享无尽富贵荣华!草原子民视你为尊!可你……你竟心怀叵测,觊觎长生天赐予我父王的无上权柄!私造王冠,图谋不轨!此乃背叛长生天!背叛赐予你血脉的先祖!更是背叛整个草原的生灵!你的野心,如贪婪的野火,不仅要将王庭烧成灰烬,更要将我北狄拖入万劫不复的内战深渊!父王尚在,你便如此猖獗,若父王……若真如流言所传……你岂非早已挥刀相向?!”
他的话语如同最锋利的投枪,狠狠刺穿了右贤王最后的心理防线,也刺中了在场所有忠于王庭之人的心。
“儿臣拓跋晏!身为父王之子,北狄王子!今日在此,为父王计,为北狄千秋万代计,纵然背负大义灭亲之千古骂名,万死亦不敢辞!恳请父王,明察秋毫,铲除国蠹,肃清叛逆,还我北狄朗朗乾坤!”
整个金帐王庭,死寂一片。只有拓跋晏那掷地有声的控诉在巨大的空间里回荡、撞击。北狄王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拓跋晏高举的青铜箍,又缓缓移向面无人色、浑身抖如筛糠的右贤王拓跋咧,他那枯槁的手指紧紧抓住王座的扶手,青筋暴起,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喘息声,不知是愤怒还是恐惧。
阴影中,元疏嘴角那抹轻蔑的冷笑更深了,他用指尖戳了戳萧赞的手臂,声音压得极低,带着血腥味的兴奋:“看,这老东西的魂儿都要吓飞了。拓跋晏这厮,演起忠臣孝子来,倒也有几分模样。”
萧赞目光沉静地注视着场中,微微颔首,低语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那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该来了。”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就在右贤王拓跋浑嘴唇颤抖,想要发出最后的、绝望的嘶吼辩驳时——
一个沉重如铁塔般的身影猛地从将领队列中踏了出来。
正是右贤王最为倚重的军事支柱之一,手握重兵的万夫长——秃发野利,他身形魁梧,脸上的横肉因愤怒而扭曲,铜铃般的双眼死死盯着瘫软的右贤王,眼中燃烧着被背叛的狂怒和一种看清真相后的狠厉。他手中紧紧攥着一张折叠的羊皮纸,指节捏得发白。
“大王!王子!” 秃发野利声如洪钟,带着冲天的怒火和一种被愚弄后的耻辱感,“拓跋烈!你这背信弃义的豺狼!今日有晏王子仗义执言,捅破这层窗户纸,我秃发野利也再不能忍!”
他猛地抖开手中的羊皮纸,高高举起,让那上面熟悉的、属于右贤王拓跋浑的私印和笔迹暴露在火光下。
“诸位请看!这是昨日我部下巡防时截获的信件!上面清清楚楚,盖着你拓跋浑的私印!是你写给西边那个赤乌老狗的密谋信!” 秃发野利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但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砸在众人耳中,“信中你承诺,等你登上王位,便要将我的兀良哈部族草场一分为二,一半划给你的宝贝儿子,另一半送给赤乌老狗做酬谢!还要削夺我秃发野利的兵权,让我去北海牧羊!拓跋烈!你忘了当年是谁在雪狼谷拼死救你一命?!忘了是谁帮你镇压叛乱?!你竟如此对我!如此对待为你流血的兀良哈勇士!你早就计划着兔死狗烹!你的承诺,比草原上的春风还不可信!你的心,比毒蛇的涎液还要肮脏!”
秃发野利的控诉如同一记记重锤,狠狠砸在右贤王阵营的心口上,也彻底击溃了拓跋烈最后一丝侥幸。
“不……不是……那是假的!秃发野利!你……你被蒙蔽了!那是拓跋晏的诡计!” 拓跋烈彻底崩溃了,他瘫坐在矮榻上,脸色灰败如死人,徒劳地挥舞着手臂,语无伦次地嘶喊。然而,在青铜王冠部件、狼卫阻拦、流言预言、再加上此刻核心盟友血腥反水的连环重击下,他的任何辩驳都显得苍白无力,如同垂死野兽的哀鸣。
“还有我!” 又一个声音响起,是另一位之前被右贤王轻视打压的中等部落首领,他此刻满脸激愤,“右贤王!你上月强行征调我部族五百匹战马,说是为加强王庭防卫,实则……实则是为了装备你的私兵!当时你亲口许诺必有重赏,如今何在?你眼中只有你自己的权势,何曾把我们这些部族的死活放在眼里!晏王子说得对!你就是草原的祸害!” 更多的中小贵族和将领被点燃了怒火,压抑已久的不满如同决堤的洪水,纷纷站出来指责右贤王平日的跋扈、贪婪和对他们的压迫。墙倒众人推的局面已然形成。
王座之上,北狄王浑浊的眼睛里最后一丝光芒也熄灭了。他看着下面彻底失控的场面,看着众叛亲离、瘫软如泥的拓跋浑,看着自己那个跪在地上、如同磐石般坚定、掌控着整个局面的儿子拓跋晏。他知道,大势已去。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那只枯瘦如柴、布满老年斑的手掌,指向拓跋烈“背刺手足……践踏鹰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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