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狄草原的夏风终于裹上了长安的温度。启程那日,拓跋晏亲自相送,王庭之外,青草连天。沉重的车辙碾过柔韧的草茎,深深嵌入湿润的泥土,留下两道蜿蜒的印记,如同离人拖拽着无法言说的牵念,一路向南。元疏掀开车帘一角,猎猎长风立刻灌入,吹散车内残留的草原香料气味,也吹拂着他略松的鬓发。他目光投向南方天际线,异常明亮。
元疏紧紧攥住了萧赞的手,十指交扣,骨节贴合,一如来时的模样。
树梢悄然覆上鲜嫩的新绿,官道两侧田野是蓬勃的青翠,空气里浮动着草木汁液蒸腾的气息时,金红色的朝霞点燃北方遥远的地平线,映照着连绵起伏的山峦轮廓,翡翠色的草原延伸至天际,河水在清晨的阳光下犹如流动的熔金。车轮滚滚,碾过的不再是霜雪,而是被暖风吹得酥软的尘土,发出干燥而富有希望的沙沙声响。
终于,在一个朝霞如火的清晨,那座雄踞在八百里秦川之上的巍峨巨城——长安,在地平线上徐徐隆起它庞大而沉默的身影。雄踞天地间的巨大轮廓,混沌的青灰色在灼热的朝阳下渐次清晰,古老的城砖沉默地垒砌起帝国的心脏。护城河宽阔如带,水面倒映着天际燃烧的火焰与城楼雄姿,粼粼波光跳跃如碎金。车队行至城门前,那仰视才见的巨大门楼投下深沉的阴影,岁月在每一寸砖石上刻下无法磨蚀的印记,无声诉说着它的沧桑与威严。
城楼之上,两个小巧的身影瞬间映入眼帘。
身着鹅黄宫装的永安公主元子涟半个身子都急切地探出了箭垛,鬓边一支赤金点翠凤凰步摇剧烈摇晃,她用力挥舞着藕色的罗帕,清脆的声音带着哭腔又夹着狂喜,几乎要撕破这晨曦的空气:“九哥——!九哥!萧侍郎!看这里!看这里啊!”她身旁的红衫少女洛小船同样兴奋,一双灵动的眼睛弯成了月牙,亦是高高扬起手臂用力挥舞着,喜悦之情洋溢眉眼之间。
萧赞闻声含笑抬眼望去,温润的目光恰与城楼上那两道热切的视线相接。他唇角扬起清风拂柳般的笑意,抬手向她们的方向轻轻挥动。
就在这一刹,永安挥舞的手帕骤然停滞在半空。她双眼倏地睁得滚圆,里面清晰地映出城楼下那个清华如月的身影。她整个人如同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击中,僵立在原地,连呼吸都仿佛遗忘。她曾以为九哥那飞扬跳脱、丰神俊朗的模样便是世间极致,足以睥睨天下芳华。未曾想……未曾想世间竟真有这般颜色!城楼下那人长身玉立,一袭素净的青衫衬得他肤光如玉,眉眼间蕴着远山初雪般的洁净与温润,仿佛不是跋涉过风霜的归客,而是偶然谪落凡尘的神仙中人,遗世独立,周遭喧嚣尘埃皆不能沾染分毫。他与九哥并肩而立,一个是灼灼烈日,一个是皎皎明月,相映生辉,竟和谐得宛如天成画卷,仿佛长安城阅尽千载的巍巍城墙,只为这一刻的璧合珠联才沉默矗立至今。
“我的天……”良久,一声近乎梦呓的惊叹才从永安微张的唇间逸出,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洛小船……你看……他……他真的是……”
洛小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促狭地用肩膀轻轻撞了她一下,低声道:“公主这下得承认萧大人是这天下第一绝色了吧?”
永安点头如捣蒜。
城门前,元疏深吸一口气,初夏混合着泥土与草木蒸腾的蓬勃气息涌入肺腑,那是阔别已久的长安气息。他侧过脸,望向身边人,压在心头万钧的重担、北地寒夜的屈辱、命悬一线的惊险……尽数消融于眼前清浅无边的温柔目光里。他喉头滚动,声音低沉而坚定,穿透了周遭所有的喧嚣,清晰地落入萧赞耳中:“阿赞,我们回家了。”这几个字落得极轻,却像投入心湖的石子,在萧赞眼底漾开一片粼粼的温柔波光,他颔首,唇角弯起清浅却无比真实的弧度:“是,回家了。”
话音刚落,一阵急促如擂鼓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敲打着长安城坚硬古老的玄武岩地面,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只见一骑快马如流星,疾驰而来。马上少年身披光灿灿的银鳞细甲,在初升的朝阳下反射出令人不敢逼视的炫目光芒,仿佛战神临凡。猩红如火的披风在他身后猎猎翻卷奔腾,如同燃烧的烈焰。他手中紧握一杆丈八亮银枪,枪尖寒芒吞吐不定。战马冲至车队前,一声高亢的长嘶中,马上的银甲将军猛地勒紧缰绳,骏马前蹄腾空几乎人立而起,带起一片烟尘。尘埃落定处,露出一张年轻飞扬、因激动而涨得通红的脸庞——剑眉斜飞入鬓,一双灼灼有神的眼眸此刻亮得惊人,正是萧棠。
他几乎是滚鞍下马,落地时沉重的银甲铿锵作响,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萧赞面前,毫无顾忌地张开双臂,狠狠将兄长拥入怀中。力道之大,几乎都让萧赞踉跄了一下。那冰凉的银甲紧贴着萧赞的衣衫,坚硬而硌人。
“哥!”萧棠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哽咽,“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肩膀因压抑不住的狂喜与酸楚而剧烈地颤抖着,多少个日夜的悬望,多少次午夜梦回辗转反侧,那颗悬在刀尖的心,此刻终于重重落了地,激荡起的滔天巨浪几乎要将他淹没。
萧赞的眼眶瞬间湿润了暖意,他抬手,轻轻抚上弟弟那被头盔压得有些凌乱的发顶,指腹传来少年发丝粗硬的质感,那是属于战士的勇毅。他凝视着弟弟眉宇间褪去青涩、沉淀下来的沉稳与锐利,声音里满是欣慰与骄傲,轻声道:“棠儿……真的长大了。” 这是浴血疆场、独当一面后的蜕变,是稚嫩肩膀扛起家国重担的证明。
萧棠这才抬起头,胡乱地用银亮的臂甲蹭了下发热的眼角,目光转向一旁的元疏。那眼神顿时复杂起来,昔日的芥蒂、互看不顺眼的龃龉仍在,却终究被巨大喜悦冲淡。他撇了撇嘴,带着几分别扭,极其“不情愿”地朝着元疏的方向张开手臂,瓮声瓮气地嘟囔了一句:“……喂!姓元的!”
元疏眉梢一挑,毫不客气地接受了这个拥抱。两人互相重重拍着对方的背脊,元疏故意压低声音,语气还是那副欠揍的腔调:“啧,萧将军如今好大的威风,这身银甲亮得晃眼,差点没认出来。”
萧棠用力哼了一声,反唇相讥:“总比某人灰头土脸被扣在北狄强!”
萧赞看着两人幼稚的斗嘴,唇边漾开温柔的笑意,清浅如春水。
元疏的目光却牢牢胶着在萧赞那只刚刚抚摸过萧棠头顶的手上。他忽然凑近一步,微微低下头,带着点孩子气的霸道,将自己墨玉般的发顶也蹭到了萧赞垂落的手边,无声地传递着期待。
萧赞微微一怔,随即被元疏这举动逗得忍俊不禁,如玉的面庞上绽开更明媚的笑意,霎时令周遭万物失色。他无奈又纵容地轻轻叹了口气,眼眸里盛满了比夏阳更暖的柔光,顺从地抬起另一只手,轻柔地覆上元疏的发顶。
城墙之上,永安终于从震撼中找回自己的声音,她一把抓住洛小船的手臂,激动地摇晃着:“小船!小船你看见没有!九哥他……他居然……”她想说“撒娇”,却又觉得不可思议,只能指着下方那和谐得令人心折的画面,语无伦次,“他和萧侍郎……他们……”
洛小船望着城楼下那对璧人,眼中闪烁着慧黠了然的光芒,嘴角的笑意更深了,轻声道:“公主,这世间最深的风浪,他们已经并肩闯过来了。往后的路啊,只会是艳阳高照了。”
萧棠看着这一幕,转过身去。他深吸一口气,胸膛高高挺起,仿佛要吸尽这长安清晨所有的空气与荣光。手中长枪猛地向地面一顿,枪纂撞击石板,发出清脆悠长的金石之音。少年将军清越响亮的声音,带着初升朝阳般的锐气与穿透力,压过了城门的喧嚣,在霞光万道的清晨炸响:
“开——城——门——!”萧棠的呼喊声震云霄,“迎我大夏英雄——归家!”
沉重的城门在令人牙酸的“吱嘎”声中,带着烟尘缓缓洞开。那巨大的门扉之后,是沐浴在燃烧朝霞中的长安大道,平坦、宽广、金光万丈,笔直地通往帝国的心脏深处。护城河宽阔的水面剧烈摇晃,波光淋漓如沸腾的金液,映照着城楼巨影与漫天红霞,也映照着城下并肩而立、双手紧握的两个身影。夏风浩荡,裹挟着渭河平原上成熟麦田的丰饶气息扑面而来,热烈地拥抱住归人。元疏微微眯起眼,感受着这久违的、带着尘土与生机的风扑在脸上,他侧过头,望进萧赞同样盛满了霞光的眼底。这漫长凛冬后的第一个盛大夏天,所有蛰伏的伤痛与忍耐,终于在这霞光万丈的城门前,找到了它们燃烧的出口与归处。前方宫阙深沉依旧,暗涌未歇,然而此刻,唯有掌心传来的温度与眼前无边无际的燃烧长空,真实不虚。
您的支持就是作者创作的动力!
1张推荐票
您的支持就是作者创作的动力!
1 谷籽 = 100 咕咕币
已有账号,去登录
又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