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秋宫正殿灯火通明，恍如白昼。殿内熏炉袅袅吐着沉水香的清雅气息，与案几上时令瓜果的芬芳、珍馐佳肴的温热脂香交织缠绵，营造出一种富丽堂皇却又刻意营造的和煦氛围。织金软毯铺陈殿内，足感无声。皇后端坐主位凤椅，身着正红色蹙金绣凤穿牡丹宫装，云鬓高绾，缀以赤金衔珠凤簪，眉目温婉含笑，仪态端方，周身笼罩着一国母仪天下、无可挑剔的雍容气度。皇帝则在她身侧，玄黑色常服上绣着暗金龙纹，一手随意搭在凭几上，一手端着琉璃夜光杯，眼神看似落在殿中曼舞的宫人身上，实则眼角的余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座下众人。

“九哥，快来！”永安公主清脆的嗓音打破了短暂的寂静，“就等你了！母后今日特意让膳房备了你最爱吃的蜜汁炙鹿脯！”

元疏闻言，快步走到自己席前，随意地一撩衣袍坐下，动作带着几分不羁的潇洒：“多谢皇后娘娘恩典，还是娘娘心疼儿臣。十二妹，你再嚷嚷，这鹿脯可都是我的了。”他朝永安眨眨眼，惹得小姑娘娇嗔地“哼”了一声。

“九郎惯会耍贫嘴，”皇后温言笑道，“一路风尘辛苦，又经了那许多波折，是该好好补补。今夜是家宴，都不必拘谨，随意些好。”她目光转向元寂，“寂儿也是，看着气色还是弱了些，这道参杞炖乳鸽是特意为你调的，多用些。”

“儿臣谢皇后娘娘挂怀。”元寂微微欠身，“让皇后娘娘费心了。”

皇帝放下酒杯，目光扫过座下诸子，沉稳开口：“难得今日人齐。老九此番北上，履险蹈危，终得平安归来，是我大夏之幸。萧侍郎随行有功，智勇双全，堪当大任。”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元寂身上，“寂儿身体见好，亦是喜事。唯愿我儿从此康泰，为社稷分忧。”

“父皇洪福庇佑，儿臣等方能化险为夷。”元疏端起酒杯，姿态随意却恭敬地朝上一敬，琥珀色的酒液在夜光杯中轻晃，映着他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复杂光芒。元寂也举杯附和，声音沉稳：“儿臣定不负父皇母后期望，尽心竭力。”元澈亦跟着举杯，只是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

宴会渐入佳境。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身姿妙曼的舞姬水袖翻飞，如云如雾。宫娥们穿梭其间，奉上珍馐美馔：清蒸鲥鱼银鳞闪闪，八宝鸭腹藏乾坤，蟹粉狮子头金黄诱人，水晶虾饺玲珑剔透。

元疏正欲将一枚晶莹的葡萄送入口中，身旁传来元寂低沉的声音，音量恰好只落入他一人耳中：

“九弟此番北狄之行，能有惊无险，平安归来，当真是苍天庇佑。尤其……”元寂微微侧身，靠近元疏几分，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亲昵，“尤其是有阿赞这般智勇双全、不离不弃的知己相伴。九弟与阿赞如今，真可谓是生死与共，情谊深厚，令人羡煞。”

元疏捏着葡萄的手指微微一紧，面上却绽开一个极其灿烂、近乎轻佻的笑容，目光锐利地迎上元寂那双看似平静却深不见底的眸子：“大皇兄过誉了。不过，”他同样压低了声音，尾音拖长，带着刻意的挑衅，“我观皇兄对萧大人的关注，似乎也非同一般啊？方才宫道上，一句‘阿赞’唤得亲昵，盯着人瞧的眼神……啧，怕是魂都被勾走了吧？”

元寂神色不变，唇边笑意更深，带着一种长辈般的包容与理所当然的熟稔：“九弟说笑了。我与阿赞自幼相伴，一同读书习武，情同手足，彼此了解至深。称呼亲近些，有何不妥？倒是九弟，短短时日就能得阿赞如此倾心相待，这份本事，为兄才是真真佩服。”

“情同手足？”元疏嗤笑一声，琉璃杯中酒液晃动的幅度大了些，“可他对你的态度，分明是客气疏离，不冷不淡。皇兄这‘手足之情’，怕不是剃头挑子一头热？”

元寂指尖轻轻摩挲着光滑的杯沿，语气依旧温和，眼底却似有寒冰凝结：“九弟此言差矣。阿赞性情内敛端方，在外人面前，自然守礼持重，他的本性如何，我这个从小看他长大的兄长，自然是清楚的。”

那两个字如同火星，瞬间燎尽了元疏心底压抑的烈醋。他猛地坐直，身体带着压迫感倾向元寂，声音压得更低，淬着冰冷的锋芒：“外人？呵……皇兄怕是不知道吧？我尝过阿赞亲手熬的粥，一勺，一勺，是他喂到我唇边。我们曾相偎看过一整夜的星河倾泻，在刀光血影的北狄王庭生死与共。我二人心意相通，灵犀早结。皇兄这般明眼人，”元疏的尾音淬上毫不掩饰的毒，“难道还看不出来？阿赞心里，早已一丝一缕，再容不下旁人半寸了。”说罢，他垂眼，指尖漫不经心地掸了掸袖口不存在的尘。

元寂的脸色终于微微沉了下来，那抹惯常的虚弱仿佛面具裂开一道缝隙，露出内里的阴鸷。他盯着元疏那双灼灼燃烧着火焰的眼睛，声音像淬了冰：“九弟倒是情深意切。只是……你莫忘了，阿赞当初为何会与你‘并肩作战’，为何会与你达成那份盟约？” 他将“盟约”二字说得极重，提醒着元疏最初那并不纯粹的起点——为了保全萧家，对抗七皇子一党。“阿赞从来不是一个会被纯粹的儿女情长轻易左右的人。他冷静、清醒，甚至……有时候理智得可怕。他也许真的在意你，”元寂的声音带着一种洞彻人心的残酷，“可他真的完全信你吗？九弟？”

就在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之际，一个清脆如银铃的声音插了进来：“大哥！九哥！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呢？说得这般专注。” 元子涟不知何时凑了过来，眨着好奇的大眼睛，看看元疏，又看看元寂，小脸上写满了探究。

“小丫头片子，耳朵倒是尖。我们在讨论……嗯，讨论哪支舞跳得最好看。” 元疏随口胡诌。

元寂也瞬间恢复了那副病弱的模样，咳嗽了两声，微笑道：“是啊，永安。难得今日兴致好，可莫要扰了父皇母后的雅兴。”

元寂那几声轻咳的余音还未散去，元子涟已像只轻巧的雀儿般蹦跶到了元疏身侧。元子涟压低了嗓音：“九哥！” 她眼珠骨碌碌一转，飞快地瞟了一眼正虚弱抚胸、仿佛仍在低咳的元寂，以及不远处的帝后方向，确保无人留意这边，才用气声急切又欢快地道：“我与萧棠、洛小船他们约定好了，明日，就明日，我们偷偷出宫去。热热闹闹的，好好给你和……嗯，给你和萧大人接风洗尘。” 末了，她直起身子，对着元疏飞快地眨了眨眼，又故作神秘地竖起食指抵在唇边。

宴会的气氛在元子涟的插科打诨下，表面的和谐重新粘合。丝竹管弦之声渐次柔和，席间觥筹交错的热烈也随着时辰推移，慢慢沉淀下来。灯盏中的烛火摇曳，在精致的杯盘和宾客微醺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终于，帝后略显疲态。皇后凤眸微抬，瞥了一眼身边的帝王。皇帝会意，微微颔首。侍立一旁的太监心领神会，尖细悠长的唱喏穿透靡靡乐音：“陛下有旨——宴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