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走几步,前方空地上传来阵阵喝彩。一名青衫剑客正在场中翩然舞剑,只见他腕转如风,长剑化作一道流银飞虹,时而腾跃如鹤唳九霄,时而低旋似游龙探渊。剑尖点地时激起星芒碎雪,回身劈斩间寒光裂空,引 得围观人群屏息凝神。永安看得小嘴微张,拍着手跳了起来:“哇!漂亮哥哥你看他好厉害啊!”
还未等萧赞回答,永安又突然拉着他指向另一个方向。一个杂耍班子正在表演顶缸。那壮汉将一口硕大的水缸抛向空中,稳稳地用额头接住,还做出各种惊险动作。“漂亮哥哥快看,这个也好厉害!”
走到一处相对安静的街角,永安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她犹豫了一下,抬头看向萧赞,声音压低了些:“漂亮哥哥,其实……九哥要回来的消息,我最早是从父皇那里偷偷听到的。我当时可高兴了,立刻就跑去找七哥分享这份喜悦。你猜怎么着?”她顿了顿,想起当时的情景,仍有些心悸,“七哥他……他当时正端着酒杯,听完我的话,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就没了,眼神冷得吓人,‘啪’的一声,竟生生把手里那白玉酒杯都给捏碎了!碎片割得他满手是血……”
萧赞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炎夏的空气仿佛凝滞了片刻,他声音却沉稳如山涧溪流:“公主殿下,天家血脉,终究与寻常百姓不同。那把至尊之椅映照下的手足之情,有时……在滔天的权柄面前,反而显得脆弱如纸了。”
提到父皇,永安的情绪更低落了,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我以前……一直觉得父皇是世上最英明神武的君主。可那日,他下旨要送九哥去北狄……”她突然眼眶有些发热,“我……我真的不懂了。”
萧赞的心,也因为永安提起的这个话题而猛地一缩。他袖中的手悄然握紧,指甲几乎嵌进掌心。那刺骨的屈辱、元疏离京时眼中一闪而逝的脆弱与不甘、风雪中相互依偎的体温……种种画面瞬间涌上心头,尖锐的疼痛让他指尖微微发凉。但他看着眼前这个心思纯净、对父兄仍抱着孺慕与困惑的少女,立刻收敛了所有的情绪波动。他不能让这些阴暗过早地侵蚀她。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望向远处巍峨的宫墙,声音依旧平和,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的事实:
“小殿下,那时节,北狄挟大胜之威汹汹而来,而我朝承平日久,重文抑武的积习已深,仓促间何以应战?陛下当时选择暂避其锋……纵然心痛如割,未必不是为这万里山河、亿万黎庶的喘歇之机考量。君王一念,系着苍生福祉,其重……非你我所能尽知。”这番剖白,半分真苦,半分慰抚。倘若非是少年将军横空出世,非是长宁公主以情柔化北狄王子之心,非是右贤王终被倾覆……而今这家国山河,早已屈膝尘埃,不复存焉。
永安从未听过有人从这个角度,将一件让她觉得无比委屈、甚至有些怨恨的决定,解释得如此……宏大而充满无奈的责任感。她仰头看着萧赞。阳光落在他沉静的侧脸上,那双温润的眼眸没有半分敷衍,只有一片淡然的光芒。
“漂亮哥哥……”永安的声音带着惊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你……竟愿意与我说起这些?”她有些迟疑,脸颊微红,“不觉得……不觉得我身为女儿身,妄议这些朝堂大事、军国方略,是无知僭越吗?”
她没等萧赞回话,眼中刹那间浮起一层薄薄的水光,声音也激动起来:“我一直想去看看,看看书上写的长江大河,看看塞外的孤烟落日!我想知道百姓们到底过得如何,想尝尝人间到底有多少种酸甜苦辣!”她越说越快,胸脯微微起伏,随即又像被戳破的皮球,声音低下去,带着委屈,“可我上次鼓起勇气跟父皇说我想去看看他的江山……他……他竟然说我痴傻可笑……”
萧赞微微低头,迎上她清澈又带着一丝忐忑的目光,唇边的笑意如同春风融化最后一点坚冰,带着一种温暖而坚定的力量。“殿下何出此言?”他的声音清晰而平和,如同玉石相击,“这乾坤天地,本就该由世间男女共同仰望。是世俗的偏见,为女子套上了一重又一重的枷锁,将她们囿于深闺后宅,隔绝了日月山川,也剥夺了她们展现智慧与勇气的机会。”
他目光郑重,这一次再无半分虚假抚慰之意,句句肺腑:“殿下向往大江大河,向往日月山川,渴望了解民生疾苦,体味世间百态,这并非愚蠢可笑,恰恰相反,这是殿下心性高洁、胸怀广博的明证。”
他的话语如同清泉,涓涓流淌进永安有些迷惘的心田:“所谓‘妄议朝政’?臣以为,真正的妄议,是无知者的信口开河,是谋私者的颠倒黑白。而殿下方才所言,是出于对家国的关切,对兄长的担忧,对公正的求索。这份洞察与忧虑,正是‘仁心’所系。圣人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家国本是一体。殿下身为皇家女儿,心系父兄、关切社稷,正是天家教养的根基,何错之有?”
远处传来小贩悠长的吆喝声,更衬得他此刻的声音清晰而富有力量。阳光穿过街边柳树的枝叶,在他素雅的淡蓝衣袍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支白玉簪在墨发间流转着温润的光泽。他望着永安,眼神里没有丝毫的敷衍或居高临下的教诲,只有纯粹的尊重与平视的鼓励:“这世间,女子的见识与才情,从不该被‘女儿身’三字所禁锢。古有班昭续史、木兰从军,前朝亦有谢道韫林下风致、红拂慧眼识英雄。她们的才情与胆魄,哪一样逊于须眉?殿下既有鲲鹏之志,欲览九天之阔,那便应坚信,女子之眼,亦能洞穿古今;女子之心,亦可承载山河。”
永安怔怔地望着他,胸口像是被一种滚烫而陌生的情绪涨满了。那些积压在心底、被视为离经叛道甚至“愚蠢可笑”的念头,在这位“漂亮哥哥”口中,竟成了“心怀广博”、“天家根基”、“鲲鹏之志”…… 不再是需要羞愧掩藏的妄想,而是被珍重地点亮、赋予尊严的理想。她感觉眼眶有些发热,鼻尖微微发酸,长久以来因性别身份而产生的无形束缚,仿佛在这一刻被眼前人温柔而坚定的话语撬开了一丝缝隙,让外面那浩瀚世界的天光,终于有机会透了进来。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被那股汹涌的情绪堵住,最终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被理解与肯定的光芒。
萧赞看着她眼中重新焕发的神采,心底也松了口气。他微微一笑,那笑容如同融雪后的初阳,温暖而纯粹。就在这时,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旁边一个售卖饰物的小摊,脚步自然而然地停了下来。
摊子上琳琅满目,多是些精巧的民间玩意。萧赞的目光却精准地落在了一条发带上。那发带并非名贵材质,是寻常的红色锦缎,但颜色浓郁正红,如同燃烧的火焰,又似天边最艳丽的晚霞。带子边缘用极细的金线滚了边,中间巧妙地编织着缠枝莲纹的暗纹,既不过分张扬,又透着一种内敛的精致。这抹热烈而坚韧的红,像极了某人那桀骜不驯外表下隐藏的滚烫心肠。
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那柔软的缎面,指尖能感受到细腻的纹理。几乎是同一瞬间,他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阳光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在那双温润如玉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万千星辰骤然点亮,璀璨而温柔。他毫不犹豫地向摊主付了钱,小心翼翼地将那条红发带收拢,珍重地放入袖中。
永安原本还沉浸在萧赞那番振聋发聩的话语带来的震动中,此刻看着他这一连串无声却饱含情意的动作,尤其是那骤然点亮星辰的眼眸和嘴角抑制不住的温柔笑意,瞬间明白了什么。她歪着头,看着萧赞将发带收好,才带着几分狡黠和由衷的感慨,轻快地开口:
“漂亮哥哥,”她声音清脆,“这世上应该不会有人不喜欢你的吧?”
萧赞闻言,微微一怔,随即失笑:“殿下谬赞了。臣不过一寻常官吏,有幸得公主殿下厚爱,已是惶恐。”
“可我说的就是真的嘛!”永安嘟囔着,眼神却亮晶晶的,“和漂亮哥哥在一起,说什么做什么都好舒服,就好像……就好像春天里晒着暖暖的太阳,吹着柔柔的风那样自在,嗯……如沐春风!对,就是这个感觉!”
萧赞被小姑娘直白的赞美逗得无奈摇头,他看了看天色,日头已近中天,演武场上那几位怕是要等急了,尤其是某个醋劲儿不小的人。他收敛了笑意,温言提醒:“殿下,时辰不早,我们该去找你九哥他们汇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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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