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以一种近乎诡异的、被精密计算过的平静姿态向前流淌。夏未疏重新成为了教室靠窗座位那个沉默的影子，按时上课，低头在崭新的笔记本上写下工整却毫无感情色彩的笔记，在喧闹的课间独自望向窗外，目光追逐着香樟树叶间隙跳跃闪烁的光斑，仿佛那变幻莫测的光影里藏着宇宙的奥秘。她的脸色依旧是一种不见血色的苍白，指尖总是带着一丝低于常人的微凉，但这似乎都被顺理成章地归因于那场“大病初愈”后的体弱需要调养。没有人再提起秦薇，那个名字连同她引发的一切风波，仿佛被一块巨大的、无形的海绵彻底吸吮干净，没有留下丝毫痕迹。周慕轩变得异常安静，课间大多时间只是靠在走廊尽头，眼神复杂地瞥向窗边的方向，那目光里混杂着未散的惊悸、残存的不甘和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震慑后的收敛。那盒价格不菲的进口糖果依旧静静躺在夏未疏抽屉的最深处，包装纸上的烫金花纹在昏暗里偶尔反射一点微光，未曾开封，如同一个被遗忘的贡品。

然而，覆盖在平静表象之下的冰壳，其坚固与厚度远超常人想象。暗流并非消失，只是以另一种更隐秘、更精微的方式开始涌动，并不可避免地，在冰壳表面激起了第一圈细微却不容忽视的涟漪。

最先敏锐地捕捉到这异常波动的，是楚河。

那是一个周三的午休，阳光透过图书馆高大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块。大部分学生都在教室闲聊或操场上挥霍精力，图书馆靠窗的阅读区显得格外空旷宁静。夏未疏面前摊开一本厚实的高等数学教材，书页停留在傅里叶变换的章节，但她的目光并没有落在那些复杂的公式上，而是虚虚地投向窗外湛蓝的天空，焦距涣散。她的右手搭在桌沿，食指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洁的木质桌面上极轻、极快地敲击着一串复杂到令人眼花缭乱的、毫无规律却又隐含某种奇异内在韵律的节奏。她的瞳孔微微收缩，唇色泛白，仿佛整个意识正彻底沉入某个常人无法触及、冰冷而浩瀚的思维深渊，进行着超高强度的并行计算。

楚河端着那台从不离身的黑色笔记本电脑，在她对面的位置无声地坐下时，她甚至没有立刻察觉，完全沉浸在那个独属于她的内部世界。

他的目光先是敏锐地掠过她敲击桌面的手指——那节奏绝非无意义的焦躁，更像某种…加密通讯的指法或是极端专注下的神经性输出？随即，他的视线落在她摊开的数学书上——书页是基础的积分变换，但旁边摊开的草稿纸上，那些被她无意识写下的、挤在页边角落的几行微分方程边注和能量流简化模型，其数学表述的简练优雅和物理图像的深刻程度，早已远远超出了课本甚至竞赛的范畴，隐隐指向某种高度非线性的、他只在某些需要特殊权限才能浏览的预印本网站论文摘要里惊鸿一瞥的近似解法。

楚河没有立刻出声打扰。他沉默地打开电脑，屏幕亮起，调出一个他自己编写的、用于可视化高维拓扑流形结构的复杂程序。屏幕上，无数绚烂的、代表着不同维度与曲率的彩色线条扭曲、缠绕、展开，构成令人头晕目眩的复杂动态图形。他故意将屏幕亮度调高，让那变幻莫测的、带着未来科技感的光影直接投射到夏未疏那边的桌面上，形成一片不断流动的光斑。

夏未疏敲击桌面的手指，在那片光影落下的瞬间，骤然停滞。

她的目光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缓缓从窗外收回，精准地落定在楚河那闪烁着复杂图像的电脑屏幕上。她没有看楚河，甚至没有在意他的存在，只是静静地、专注地凝视着那些流淌变幻的图形，瞳孔深处倒映着飞速滚动的数据流，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解析。她的眼神里没有普通高中生该有的好奇或惊叹，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剥离了所有情感的审视和分析，像是在评估一件工具的效能优劣，或者是在…逆向工程其核心算法。

“尝试用双曲几何空间嵌入来降维可视化高维拓扑缺陷？”她突然开口，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像一颗棱角分明的冰晶砸入平静的湖面，清晰冷冽，“思路有可取之处。但你的松弛算法迭代次数设置存在优化盲区，第三象限的曲率扭曲没有被算法完全识别并展开，导致那里存在一个隐藏的数学奇点。继续计算下去，会导致整个模型出现非物理的、指向无穷的能量发散。”

楚河敲击键盘、试图调整参数的手指猛地僵在半空！他倏然抬头，镜片后的眼睛死死盯住夏未疏，里面充满了无法掩饰的、近乎惊骇的震动！这个程序是他耗费了无数心血独立编写的核心项目，其中的算法缺陷和那个难以捕捉、更难以处理的隐藏奇点问题，是他最近废寝忘食苦苦思索却始终无法完美解决的瓶颈！这个问题极其隐蔽，甚至他的大学导师都未曾一眼看破！她怎么可能？！仅仅是瞥了几眼动态图像，就如此精准地指出了要害？！这根本不是知识储备的问题，这需要的是对高维几何和计算数学一种近乎恐怖的直觉和洞察力！

“你…”楚河张了张嘴，感觉喉咙有些发干，所有预先准备好的、关于潘罗斯论文或者量子计算前沿的讨论话题，在这一刻显得如此苍白可笑甚至幼稚。他面对的，根本不是一个普通的、有些聪明的女高中生。

夏未疏却已经收回了目光，仿佛刚才只是完成了一次微不足道的系统诊断，视线重新投向窗外流动的云朵，侧脸线条在光线下显得格外冷淡疏离。她搭在桌面的手指也彻底安静下来，只是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微凉的桌面。

楚河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翻腾的惊涛骇浪。他“啪”地一声合上电脑，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前所未有的严肃和探究：“你不是猜的。你懂这些。远超任何竞赛水平，甚至…远超很多专业领域的研究者。你到底…”

就在这时，一阵略显嘈杂的说笑和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图书馆角落的宁静。几个穿着时尚的女生簇拥着周慕轩走进了这一区，似乎是来找什么流行的青春小说。周慕轩一眼就看到了窗边那张桌子，看到了夏未疏，以及坐在她对面的、刚刚合上电脑的楚河。他脸上那副惯常的、略带惫懒的笑容瞬间淡了下去，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楚河到了嘴边的话被迫咽了回去。他脸上瞬间恢复了一贯的冷淡疏离，仿佛刚才的震惊和探究从未发生。他拿起电脑站起身，目光在夏未疏毫无反应的侧脸上停留了一瞬。“下次讨论。”他留下这四个字，语调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约定意味，随即转身，与走进来的周慕轩一行人擦肩而过，没有再多看一眼。

周慕轩看着楚河挺拔冷淡的背影消失在书架尽头，眉头不自觉地拧紧了些。他有些不耐地挥挥手，打发走身边叽叽喳喳的女生，独自大步走到夏未疏的桌旁，手指关节有些烦躁地用力敲了敲桌面，发出“叩叩”的声响。“喂。”

夏未疏缓缓转过头，黑沉得仿佛吸纳了所有光线的眼睛平静地看向他，没有任何情绪，像两潭深不见底的、结了冰的湖面。

周慕轩被她这种彻底的空洞和冷静看得莫名一窒，原本想质问她刚才和楚河在干什么、说了什么的话，一下子卡在了喉咙里。他的视线不受控制地扫过她苍白得过分的脸颊、淡色的仿佛没有血色的嘴唇，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再次闪过那天傍晚校门口路灯轰然炸裂、玻璃碎片如冰雹般四溅、她独自站在狂暴能量和混乱中央、眼神冰冷彻骨的样子…一股混合着心悸、后怕和某种被深刻震慑后的屈从感悄然爬上脊背。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原本刻意拔高的、带着虚张声势的语气不由自主地萎顿下去，甚至带上了一点笨拙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讨好和试探：“那个…糖…你不喜欢？是不是口味不对？下次…下次我换别的牌子？或者…进口的巧克力？”

夏未疏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几秒后，极其缓慢地、幅度极小地摇了一下头。

周慕轩像是得到了某种赦免，又像是被这种彻底的、不掺任何杂质的漠然轻轻刺痛了一下，有些讪讪地“哦”了一声，竟一时语塞，不知该再说什么。他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眼神闪烁地避开她的目光，最终有些狼狈地转身，快步走开了。

放学时分，夕阳将教学楼的玻璃窗染成一片暖昧的橘红色，拉出长长的、变形的影子。夏未疏独自背着书包，随着人流走向校门。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不远处，周慕轩和几个平日里跟他混在一起的男生吊儿郎当地走着，目光似有似无地、一次次扫过她的背影，带着一种混杂了好奇、残余的畏惧和青春期男生特有的、笨拙的注目。同时，在另一侧，隔着几米远的人群，楚河背着那个黑色的电脑包，步伐沉稳，目光却如同精准的传感器，冷静地、持续地观察着她行走的姿态、她的侧脸、她与周围环境互动（或者说毫无互动）的每一个细微反应。

这些来自不同方向、性质各异的注视，如同无数细小的石子投入她看似平静无波的冰面，却未能激起丝毫涟漪，甚至无法让那冰层产生一丝裂痕。她的内心仿佛被一层更厚的、绝对零度的冰壳彻底隔绝和保护起来。掌心的吊坠一如既往地死寂冰凉，仿佛之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过于逼真的幻梦。

然而，就在她即将穿过校门外那棵巨大的、投下浓重阴影的梧桐树下时，一种极其细微的、冰冷的、如同最纤细的冰针刺入脊椎末端的异样感，毫无征兆地猛地窜起！

那绝不是身后那些男生的注视感。

那是一种…被更高维度的、非人的、纯粹理性冰冷的存在“扫描”的感觉！精准，高效，不带任何情感，如同手术台上的无影灯，瞬间将她从头到脚透析了一遍。

她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连零点一秒都不到，全身的肌肉纤维在瞬间绷紧至战斗状态，又被她以强大的意志力强迫着立刻松弛下来，恢复成那种略带虚弱的、寻常的步伐频率，继续向前走。她没有回头，没有四下张望寻找视线来源，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没有改变。只是握着书包带的手指，在无人看到的阴影里，微微收紧，用力至指节透出苍白的颜色。

是秃鹫他们在进行远程监测？还是…“烛龙”系统背后其他的、未知的势力？抑或是…“它”苏醒的前兆？

那种被无形之物窥视的感觉，只持续了极其短暂的两秒，便如同潮水般退去，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只是高度紧张下的神经错觉。

但夏未疏知道，那绝不是错觉。

她走到人声嘈杂的公交站台，混在等车的学生人群中，低垂着眼睑，看着地面磨损的地砖缝隙。心脏在胸腔里缓慢而沉重地跳动着，每一次搏动都挤压着冰冷的血液流向四肢百骸。冰壳之下，某些东西正在被激活，正在被更强大的力量搜寻和定位。这看似回归正常的、平静的校园生活，或许从一开始，就是另一个形态的、更加隐蔽的战场。

而她掌心中，那枚彻底沉寂的雪花吊坠，在那冰冷金属和硅晶的最深最核心处，那一点微不可察的光芒，似乎极其微弱地…悸动了一下。

像沉睡的眼睑，在梦魇悄然降临的瞬间，于无边黑暗中，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