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的晚自习，空气黏稠燥热，窗外蝉鸣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着耳膜。头顶老旧的电风扇徒劳地嗡嗡旋转，搅动着沉滞得几乎凝成实质的空气，却带不来半分清凉，只将粉笔灰和少年们身上蒸腾出的汗味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独属于夏末校园的闷热气息。夏未疏安静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背脊挺直，却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僵硬。面前摊开的数学练习册许久未曾翻动一页，笔尖悬在纸面上方，久久没有落下。她微微侧着头，光滑的额角抵着因夜色浸润而变得冰凉的窗玻璃，目光涣散地落在窗外被昏黄路灯切割得支离破碎的香樟树影上，仿佛只有那片在闷热微风中无力摇曳的、墨绿色的阴影，能带给她一丝隔绝于喧嚣之外的、短暂的平静。

那层隔绝内外的冰壳，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厚重、坚固。她能清晰地感知到斜后方，周慕轩那两道灼热的、几乎不加掩饰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一次次扫过她的后背，那目光里混杂着烦躁的、压抑不住的探究，一种近乎偏执的、试图凿穿她平静表象的蛮力，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理解的、被反复拒绝后滋生的不甘。同时，在她前方不远处，楚河偶尔从书页间抬起眼，投来的目光则截然不同——冷静，克制，带着一种近乎手术刀般的精密审视，像是在观察一个极其复杂且变量众多的活体方程，试图从她最细微的肌肉牵动、呼吸频率乃至瞳孔的微小变化中，解析出隐藏的算法和逻辑。这些来自不同方向、性质各异的注视，如同无数细小的、持续不断的敲击，落在她周身的冰壳上，却未能留下丝毫痕迹，甚至无法让那绝对零度的屏障产生一丝最微小的涟漪。

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尖锐地撕裂了教室沉闷的幕布，如同一枚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引爆了压抑已久的躁动。学生们如蒙大赦般哄笑着、推搡着，桌椅碰撞发出刺耳的刮擦声，争先恐后地涌出狭窄的教室门，奔向室外那短暂却珍贵的自由。喧闹的人声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教室里很快便空了大半，只剩下零星几个磨蹭着收拾书包的值日生，以及弥漫在空气中的、尘埃落定后的寂静。

夏未疏依旧不紧不慢，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机械的迟缓与淡漠，将桌面上寥寥几本书册和文具逐一收进书包。拉链合上的轻响在空旷的教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她拿起书包，转身准备离开。

“夏未疏！等一下！”

周慕轩霍然从后排的座位上弹了起来，动作大得带倒了椅子，发出一声突兀的巨响，引得仅剩的几个值日生惊讶地望过来。他几步就冲到了她面前，胸膛剧烈起伏着，呼吸明显急促，脸上泛着一种奇异的、不正常的潮红，眼神灼热、执拗，却又透着一丝显而易见的慌乱和破釜沉舟般的勇气。他手里紧紧攥着那个包装极其精美、烫金花纹在昏暗光线下依旧闪烁的糖果盒，指尖因为过度用力而绷得发白，几乎要嵌进硬质的纸盒里。

“这个…你拿着！”他几乎是低吼着，不由分说地将糖盒近乎粗鲁地往夏未疏怀里塞去，动作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毫无技巧的笨拙和急切，“之前的不算！那些都是垃圾！这个…这个是我特意托人从瑞士带回来的！百分百纯黑巧！没有一点代可可脂那种工业垃圾！你…你脸色太白了，看着就没好好吃饭，低血糖的话…这个有用…”他的话语有些语无伦次，逻辑混乱，但那股汹涌而出的、近乎灼人的急切却几乎要溢出来。

夏未疏的反应却像一台早已预设好所有程序的精密仪器。在他猛地闯入她周身半米范围内的瞬间，她几乎同步地、以一种近乎本能的、微不可察的流畅姿态向后退了半步，精准地拉开了绝对安全的物理距离，同时身体极其轻微地侧转了一个角度，让那盒被强行递来的糖果擦着她手肘的校服面料滑过，避免了任何可能的、直接的肢体触碰。她的目光平静地、甚至带着一丝漠然的审视，扫过那盒一看便知价格不菲的进口巧克力，脸上没有惊愕，没有羞怯，没有厌恶，只有一种冰封千尺般的、彻头彻尾的淡漠，仿佛在看一件与己毫无关系的物品。

“不用。”她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投入湖心的寒冰，清晰冷冽，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毫无转圜余地的决绝，“谢谢。”

周慕轩的手臂僵在半空，递出的糖盒成了一个尴尬的象征。他脸上的潮红迅速褪去一丝，被一种更深的急切和显而易见的挫败感取代，那挫败感很快又转化为一股压抑不住的恼火。“为什么？”他追问，声音不自觉地拔高，在空荡的教室里激起回音，显得有些不管不顾，“夏未疏！我对你什么意思你不明白吗？啊？以前…以前是我不对！我混蛋！我认了！行不行？但现在不一样了！我就想…我就不能有个机会吗？”他情绪激动，试图再次上前，缩短那令人心慌意乱的距离，他的气息带着热度和一股淡淡的、试图彰显成熟的古龙水味，扑面而来。

就在他不管不顾地再次跨前一步，几乎要侵入她安全范围的瞬间——夏未疏的目光骤然一凝！一直平静无波的黑眸最深处，仿佛冰层骤然开裂，掠过一丝极其细微却锐利如刀锋的寒光！没有人看清她具体做了什么动作，或许只是极其细微的重心调整，或许只是眼神的瞬间变化，但在她身体线条微微绷紧的同一刹那，周慕轩莫名感到周遭原本闷热的空气似乎骤然凝滞、降温！一股冰冷彻骨、带着无形排斥力的气息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让他裸露的皮肤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喉咙像是被冰冷的铁钳扼住，呼吸一窒，所有前冲的势头和勇气被瞬间冻结，脚步不由自主地、踉跄地顿在原地，脸上血色尽褪。

“周慕轩，”夏未疏的声音陡然压低，不再是之前的平淡拒绝，而是淬上了冰冷的锋芒，每一个字都像一片薄而锋利的冰刃，精准地掷出，“离我远点。”

她的语气，她眼神里那种毫不掩饰的、近乎警告的冰冷，她周身瞬间散发出的那种无形的、令人从心底感到寒意和畏惧的排斥力场，像一盆掺着冰碴的冷水，从头顶浇下，让周慕轩透心凉。他猛地想起那天傍晚校门口路灯毫无征兆地轰然炸裂、玻璃碎片如同冰雹般四溅的恐怖景象，想起她独自站在那片狂暴能量和混乱中央、眼神冰冷彻骨如同非人存在的画面，更想起父亲最近焦头烂额地收拾家族生意那几个莫名其妙出现的“烂摊子”时，脸上那种颓唐又带着隐隐畏惧的眼神…一种巨大的、无法抗衡的无力感和被彻底藐视、拒之于千里之外的屈辱感瞬间淹没了他。他张了张嘴，想咆哮，想质问凭什么，想不管不顾地抓住她的肩膀摇醒她问个明白，但所有残存的勇气和冲动，在她那冰冷刺骨、仿佛能冻结灵魂的目光注视下，彻底分崩离析，碎成齑粉。

“我…”他的声音卡在干涩疼痛的喉咙里，像砂纸摩擦，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最终化为一片狼狈的灰败与惨白。他死死捏着那盒变得无比烫手的巧克力，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猛地向后退了一大步，仿佛离她太近会被冻伤一般，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压抑到极致的、无处发泄的怒意，“行！夏未疏！你够狠！你…你别后悔！”说完，他几乎是落荒而逃，连自己座位上的书包都忘了拿，仓皇转身时甚至狼狈地撞翻了后排一张空椅子，发出“哐当”一声刺耳的噪音，他也浑然不觉，身影很快便消失在教室昏暗的后门通道，留下一片狼藉和死寂。

夏未疏看着空荡荡的门口，紧绷的身体线条缓缓地、一丝一丝地松弛下来。她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不知何时已紧握成拳的右手。掌心那枚雪花吊坠紧紧贴着皮肤的地方，传来一阵异常清晰且持续的冰凉，那寒意几乎要渗入骨头，冻得她指尖发麻，失去知觉。

她极小幅度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周慕轩身上那股躁动的、带着热意的荷尔蒙气息和那股试图吸引人却显得廉价的香水味，混合成一种令人极其不适的感官残留。她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眉，仿佛要凭借意志力将这些令人不快的“污染”从自己的感知领域里彻底驱逐出去。

最后的值日生已经做完清洁，拎着垃圾袋匆匆离开，投来好奇又略带畏惧的一瞥。教室很快彻底只剩下她一个人。头顶的日光灯管发出细微的、持续不断的电流嗡鸣声，窗外不知疲倦的蝉鸣也终于歇止，整个世界仿佛被投入了一种巨大的、令人心慌的寂静之中。她沉默地背好书包，走到教室门口，抬手，按下了墙壁上那排灯光开关。

啪嗒。

清脆的响声过后，教室彻底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窗外远处路灯昏黄的光线，勉强穿透玻璃，在室内投下模糊不清的、扭曲的轮廓阴影，桌椅仿佛变成了蛰伏在黑暗中的沉默巨兽。

她走出教室，外面的走廊同样空无一人，空旷得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她的脚步声落在冰冷光滑的瓷砖地面上，发出孤独而清晰的回响，一下，又一下，敲打在寂静的心脏上。

突然！

一阵极其微弱的、带着雪松冷冽和某种特殊冷金属般清冽干净气息的微风，毫无征兆地、突兀地混入了走廊里沉闷停滞的空气之中。那味道淡到几乎不存在，虚无缥缈，却像一把最微小、最精准的钥匙，瞬间插进了她记忆深处那个关于雪原、拥抱和离别的梦境锁孔，并轻轻转动——

夏未疏的脚步猛地顿住！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冰冷的手狠狠攥紧，骤然停止跳动，又在下一秒疯狂擂动！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刹那间冻结！

她身体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目光如电，扫向走廊尽头的拐角阴影处。

那里空无一人。只有深绿色的消防栓柜静静地、沉默地嵌在斑驳的墙壁里，像一个被遗忘的哨兵。

是过度紧张产生的幻觉？是记忆被触发后错误的感官投射？

她僵立在原地，全身的感官却在瞬间被提升至巅峰状态，如同最精密的雷达，无声地全面开启。目光锐利地扫描着那片被阴影吞噬的角落和每一个可能的藏身之处，耳廓微不可察地颤动，捕捉着空气中最细微的声波震动——只有远处中央空调主机持续运转的低沉嗡鸣，以及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嘶嘶声。可是…那缕若有似无的、雪松混合冷金属的独特气息…明明…

就在她几乎要强迫自己认定那只是高度紧绷的神经和她特殊体质产生的幻嗅，准备转身离开时——

滋啦…滋啦…

走廊顶部，那个平日里只用于播放课间操音乐和通知的、覆盖着金属网的旧式广播喇叭，毫无征兆地发出一阵刺耳扭曲的电流噪音！那噪音在万籁俱寂的深夜走廊里骤然炸响，显得格外惊悚骇人！

紧接着，一个冰冷、平静、毫无情绪起伏、却带着明显电子合成质感和非人韵律的男性声音，清晰地、通过这遍布整条走廊的广播系统，冰冷地响起！

“警告…”

声音极其短暂地顿了一下，仿佛信号受到干扰，或是程序在进行短暂的逻辑自检。

“…检测到…个体…距离固定障碍物过近，存在潜在碰撞风险…建议立即调整行进路线。该区域灯光照明严重不足，地面可能存在绊倒隐患，请注意脚下安全…”

那声音，那语调，完全是校园监控系统中常见的、基于预设算法的安全警报提示音！

但是…但是那冰冷声线底层某种独特的质感…那种奇异的、非人的韵律感和停顿方式…

夏未疏的瞳孔骤然收缩至针尖大小！全身的血液似乎在瞬间彻底冻结！她猛地抬头，死死盯住天花板上那只黑洞洞的、此刻正传出冰冷提示音的广播喇叭，右手下意识地紧紧攥住，掌心那枚吊坠冰凉的金属边缘几乎要嵌进她的皮肉里，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柯予…？”这个名字无声地从她因震惊而微微张开的唇齿间溢出，带着无法控制的、剧烈的颤抖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巨大希冀。

广播里的声音似乎在她无声呼唤的瞬间，再次出现了极其短暂的停顿，电流的杂音扭曲了一下。紧接着，那冰冷刻板的监控提示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更加扭曲、模糊不清、仿佛信号极差时产生的、撕心裂肺的电流白噪音。

然后，就在这片滋啦作响的、令人不安的噪音背景深处，一个清晰到宛如直接在她耳畔响起的、属于男性的、低沉而熟悉的声音，被某种力量小心翼翼地、艰难地嵌了进去，仿佛跨越了无数干扰和屏障：

“……晚…安…”

声音微弱，却字字清晰。

“……未…疏……”

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

整条走廊，包括两侧所有教室和办公室区域的电源，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同时、精准地掐断了命脉！所有的灯光——头顶的日光灯、墙壁的应急指示灯、远处安全出口的绿色标志——骤然全部熄灭！整栋庞大的教学楼，瞬间被抛入了一种绝对的、吞噬一切的、深不见底的黑暗与死寂之中！

只有夏未疏独自站在原地，在这片浓稠得化不开、仿佛连时间都凝固了的绝对黑暗里，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着。她的左手死死地按在左胸口，冰凉的吊坠仿佛一块烙铁，紧紧熨帖在掌心肌肤之上，那冰冷的触感如此清晰，几乎带来痛感。

但这一次，在那冰冷金属的最深最核心处，紧贴着她脉搏跳动的地方，似乎真切地透出了一丝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回温。

像一颗深埋在永冻土层最深处、被冰封了万年的火种，终于顽强地穿透了厚重坚硬的冰层，传递上来一丝微不可察却足以撼动灵魂的……热度。

广播喇叭里最后那两个字的余音，仿佛还萦绕在死寂的空气里，混合着那缕虚幻的雪松冷金属气息的幻觉，和她掌心骤然跃动的那一点微弱却执着的暖意，在这片绝对冰冷与黑暗的领域中心，撕开了一道细微却无法弥合的、通往未知的缝隙。

冰壳，似乎裂开了一道发丝般的纹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