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那清癯的背影,融入洛阳冬日清晨尚未散尽的薄雾与废墟剪影之中,恍如一痕淡墨,顷刻便被更为喧嚣粗粝的现实吞噬。阿七攥着那卷犹带体温的诗稿,独立残亭,心头那点劫后重逢的微温,迅速被四面八方涌来的、胜利之后的巨大空洞与寒意浸透。捷报依旧如雪片纷飞,却已渐渐变了味道。潼关大捷,洛阳光复,安逆北窜……消息越是辉煌,衬得他们这群藏身阴影、声音已喑哑的“播火者”越是无足轻重。高适的大军已如洪流般北上追击残敌,王维的车驾在严密护卫下驶向长安那座更复杂诡谲的战场,连李白也早如孤云野鹤,不知所踪。砖窑那场耗尽心血、声动九天的“盛世绝响”,仿佛只是一场过于绚烂、惊醒世人的噩梦。梦醒之后,发梦之人却被遗落在狼藉的现场,面对一地破碎的镜片,不知该拾起哪一块,才能照见自己模糊的来路与归途。“我们……好像没用了。”泥鳅蹲在脚店后院磨着他那几把锉刀,刀刃与磨石发出单调刺耳的沙沙声,一如他沉闷的语调。老仓靠着柴堆,有一口没一口地抽着旱烟,烟雾模糊了他沟壑纵横的脸。苏绣娘沉默地缝补着众人褴褛的衣衫,针脚细密,却掩不住眉宇间深深的倦怠与迷茫。电台毁了,与周律那危险而隐秘的连线似乎也随着大战落幕而悄然中断。他们像被突然抽掉了主心骨,空有一身历经硝烟磨砺出的本事,却不知该投向何处。投军?高适的“军韵营”早已自成体系,他们这些来历不明、手段诡异的“民间艺人”,只怕难以融入那森严的军阵。去长安?王维先生临别那一眼中的深意与忧色,已说明那并非坦途,或许是另一个更精致的牢笼。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停滞中,老篾匠再次如同幽灵般出现,带来了新的、也是最后的消息。不是关于下一步的指示,而是来自北方、关于他们昔日死敌最终结局的、充满血腥与讽刺的碎片。洛阳,伪燕“皇宫”,更准确地说,是昔日东都某座被仓促改造、充斥着暴发户审美与未散尽血腥气的庞大府邸。“盛世绝响”那日的浩大天音,并未直接取走安禄山的性命,却抽掉了他勉强维系庞大叛乱机器的最后一口虚气,也抽掉了他麾下骄兵悍将心中残存的、对“天命”的渺茫幻想。那“光复”的宏大韵律,如同照妖镜,将“大燕皇帝”冠冕下的虚弱、暴戾与不义,照得无所遁形。叛乱机器的齿轮,开始从内部崩坏。首先是军心。溃逃与倒戈从零星变成浪潮,尤其是非嫡系的杂胡与裹挟的唐军降卒,他们或许不懂诗词韵律的精妙,却能听懂那声音里蕴含的煌煌正气与对“王师”的召唤,更能感受到己方日益浓重的颓丧与恐惧。抢掠不再能激发凶性,反而加速了道德的彻底沦丧与秩序的瓦解。紧接着是高层。一直貌合神离的叛军诸将,如史思明之流,开始公然保存实力,阴蓄异志。安禄山日益剧烈的头痛病(“风疾”)在惊怒交加下彻底失控,视力急剧下降,性情愈发狂躁多疑。他动辄鞭挞、甚至虐杀身边侍从、宦官,连最亲近的谋士严庄、宦官李猪儿都终日生活在朝不保夕的恐惧中。而给予这架将倾大厦最后一击的,正是他曾经最为倚重、如今却已成心腹大患的——“狼牙棒”。伪宫深处,一间守卫看似森严、实则气氛诡异如坟墓的偏殿。这里是“狼牙棒”统领屠狼的“韵法研习所”,也是他试图对抗、乃至掌控那场“韵律天灾”的最后堡垒。殿内不再有往日狂暴喧嚣的“战韵”演练,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静,以及混杂着血腥、药石和神经质焚香的古怪气味。屠狼枯坐在一堆散乱的、写满疯狂符号的纸页和烧毁的韵法仪器残骸中间,眼窝深陷,颧骨高耸,昔日毒蛇般的阴冷已被一种偏执的赤红所取代。那场席卷天地的“盛世绝响”,对他而言不啻于道心崩毁。他赖以横行、深信不疑的“力量至上、噪音统治”的韵法理念,在那融合了悲悯、正气、希望与磅礴文明的交响面前,脆弱得如同纸糊的殿堂,被一击即碎。“不对……不对……韵律之道,当以力破巧,以狂压正……他们的声音,为何……为何能……”他指甲深深抠进头皮,喃喃自语,面前摊开着几张匆忙记录下的、关于那场广播的只言片语,字迹凌乱狂躁,“李白的狂……杜甫的痛……王维的忍……还有那些蝼蚁的哭喊……这些东西,如何能拧成一股绳?如何能……比我的‘破魂啸’更强?!”他无法理解,更不能接受。失败像毒蛇啃噬着他的理智。他命令手下残存的韵术士,不惜一切代价,试图解析、模仿甚至“改良”那种融合的韵律,结果只是制造出更多不伦不类、徒具其表却丧失灵魂的怪胎,甚至数次引发韵法反噬,炸死了几个倒霉的实验品。压力不仅来自内部的失败。安禄山的病情越重,对“狼牙棒”未能防住、乃至未能“以韵破韵”的怒火就越盛。赏赐变成了呵斥,期许变成了猜忌。屠狼能感觉到,伪宫内外,无数幸灾乐祸或恐惧的目光,正盯着他这枚即将失去价值的棋子。终于,那一夜来临。安禄山头痛再次剧烈发作,狂怒中,因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据说是进献的汤药太烫),竟下令将屠狼最得力的两个副手当场杖毙,并传话斥责屠狼“废物误国”,限期让他拿出“破敌之韵”,否则提头来见。屠狼在死寂的研习所里,看着手下残缺不全的尸体被拖走,听着殿外寒风呼啸,仿佛听到自己命运的丧钟。极致的恐惧,催生出极致的疯狂。“力量……我需要更强的力量……比李白更狂,比战鼓更凶,比一切悲悯更绝望的力量!”他眼球布满血丝,扑到那台最为庞大、也最不稳定的自制韵法仪器——“万魂啸”前。这台仪器设计之初,便是为了汇聚战场死气、亡魂怨念,发出终极的毁灭之音,但因过于危险邪门,从未敢全力启动。此刻,屠狼已不顾一切。他割开自己的手腕,将鲜血淋在仪器核心那枚邪异的、取自古战场的“聚怨石”上,嘶声命令残存的心腹,启动所有能量回路。“来吧!来吧!汇聚吧!战场上的亡魂!失败的怨念!所有的恐惧!所有的绝望!都成为我的力量!”他状若疯魔,亲自对着一个扭曲的扩音器,开始嘶吼一段他自己胡编乱造、充满最恶毒诅咒与自我毁灭欲望的“终极破灭韵”!“万魂啸”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暗红色的不祥光芒充斥殿宇,汲取着屠狼的生命力与疯狂意念,也隐隐勾动了洛阳城下、这片历经战火、埋葬了无数生灵的土地深处,那沉积的哀伤与暴戾之气。然而,破碎的道心,如何驾驭毁灭的力量?失控的怨念,最先反噬的便是召唤者。“轰——!!!”一声远超寻常韵法波动的、沉闷而恐怖的巨响,伴随着暗红色的能量乱流,从偏殿猛然爆发!殿顶被掀飞,砖石四溅,剧烈的韵法反噬形成小范围的冲击波,横扫附近宫室!当惊魂未定的叛军侍卫和宦官们战战兢兢地冲入已化为半片废墟的偏殿时,只看到一片狼藉。仪器彻底炸毁,残存的“狼牙棒”成员非死即伤,倒在地上呻吟。而屠狼本人,则直接挺地躺在废墟中央,七窍流血,双目圆睁望着塌陷的殿顶夜空,脸上凝固着极致的恐惧与茫然,已然气息全无。他手中,还紧紧攥着那块已碎裂的“聚怨石”。“狼牙棒”,这个曾经以噪音和恐怖统治舆论、令无数人闻风丧胆的畸形产物,最终,以一种荒诞而凄惨的方式——自我毁灭于其统领的疯狂实验之下——走向了末日。它的消散,没有悲壮,只有讽刺,仿佛一个用力过猛、最终绷断了自己琴弦的蹩脚乐师。消息传开,伪燕朝廷本就摇摇欲坠的士气彻底崩盘。屠狼的死,不仅意味着最强力的“文化打手”覆灭,更象征着安禄山集团最后一点维系人心的、扭曲的“意识形态”支柱的倒塌。叛乱的核心,从里到外,烂透了。接下来的事情,近乎一场仓皇的闹剧与血腥的连环背叛。安禄山病情急剧恶化,双目近乎失明,暴躁癫狂更甚。严庄、李猪儿等人恐遭不测,又见大树将倾,暗中勾结安禄山次子安庆绪,于一个混乱的深夜,弑杀了这位曾经的“大燕雄武皇帝”。安庆绪仓促即位,但威望不足以服众,叛军内部就此陷入更加激烈的内讧与厮杀,再也无法组织起有效的抵抗。曾经席卷大半江山的叛军洪流,在失去最初那股混浊的冲劲与恐怖凝聚后,迅速分崩离析,变成无数股烧杀抢掠的流寇,被唐军和高涨的民间义军逐步清剿、扑灭。“狼牙棒”的残部,树倒猢狲散。有的被愤怒的民众或倒戈的士兵私刑处死;有的试图凭些许韵法伎俩苟延残喘,沦为江湖骗子;更有少数心思深沉者,悄然改头换面,带着屠狼未尽的疯狂研究与对韵律力量的扭曲认知,隐入了更深的黑暗,或许仍在某个角落,觊觎着、等待着下一次将噪音化为武器的机会。“屠狼……就这么死了?自己把自己弄炸了?”泥鳅听完老篾匠的讲述,张大了嘴,难以置信。他们曾视为庞然大物、苦苦周旋的可怕对手,结局竟如此……不堪。“多行不义必自毙。”老仓磕了磕烟袋,语气复杂,“只是没想到,最后是这么个死法。搞那些邪门歪道,终遭反噬。”苏绣娘停下针线,轻声道:“他不懂。韵律……本不是那样的。”阿七默然不语。他想起那场席卷天地的“盛世绝响”,那是融合、是共鸣、是生于苦难却不屈的呐喊。而“狼牙棒”的“韵”,是撕裂、是压制、是恐惧的嘶吼。两者看似都用“声音”为武器,根源却截然不同。屠狼至死都在追求更强大的“力量”,却从未明白,真正的力量源于何处。他的失败与灭亡,从根子上就注定了。“那么,安禄山也……”阿七看向老篾匠。老篾匠沉重地点点头:“弑父篡位,众叛亲离,叛军如今已是秋后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大局……算是定了。”大局已定。四个字,为这场席卷天下、持续数载的浩劫,画上了一个血腥而混乱的句号。也为他们“抗韵联盟”那段在夹缝中呐喊、用韵律搏杀的经历,似乎也画上了一个休止符。敌人倒下了,用最不体面的方式。他们……胜利了吗?脚店里一时无人说话。胜利的滋味,并非想象中的甘甜,反而带着硝烟散尽后的空虚,以及更深沉的茫然。他们曾是暗处的火,如今烽烟将熄,他们这簇火苗,又该去往何方?照亮什么?老篾匠放下带来的些许干粮和银钱,低声道:“风声还紧,此地不宜久留。你们早做打算。”说罢,又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去了。阿七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冬日的寒风灌入,带着远处市井隐约的、劫后余生般的喧嚣。洛阳正在光复,秩序正在艰难重建,但有些东西,似乎永远回不去了。比如,他们这些“声名在外”的播火者,未来的路,注定布满新的荆棘。他回身,看向同伴。泥鳅眼中是不知所措,老仓脸上是深深的疲惫,苏绣娘眸中则藏着忧虑。“安禄山完了,‘狼牙棒’散了。”阿七缓缓开口,声音干涩,“我们的仗,好像打完了。”一阵更长的沉默。“可是,”泥鳅挠挠头,憋出一句,“俺这心里,咋空落落的?比被狗撵着跑的时候还慌。”老仓叹了口气:“太平了,是好事。可咱们……算啥呢?”苏绣娘抬起眼,看向阿七,轻声问:“七哥,我们……接下来,去哪儿?”去哪儿?阿七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长安?那里是王维先生要去的地方,是帝国的中心,也可能是一个更大的、无形的战场。南方?回不去的故乡,或许早已物是人非。继续流浪?像无根的浮萍。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怀中那卷王维的诗稿,粗糙的纸张边缘硌着掌心。先生那句“但行前路,莫问吉凶”犹在耳边,可前路茫茫,吉凶难测。就在这时,街道上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嘈杂的人声,由远及近,似乎朝着他们这偏僻的脚店而来。阿七心中一凛,与苏绣娘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老仓和泥鳅也瞬间绷紧了身体,手悄悄摸向藏匿的短刃。不是胜利后的搜捕,就是新的麻烦。他们这条在惊涛骇浪中侥幸存下的小船,似乎还没来得及找到避风的港湾,新的风浪,已悄然迫近。窗外的脚步声,停在了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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