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脚步声并非索命的无常,也非招安的钦差,而是高适大军凯旋、途径此地休整的前哨。虚惊一场,但紧绷的弓弦一旦拉开,便再难彻底松驰。阿七知道,这脚店不能再待了。无论前路是吉是凶,他们都必须离开这暂时的避风港,重新汇入时代的洪流。去向,在几番低声而激烈的争论后,终于有了定论——长安。是王维临别时那深重的一眼,是高适军中隐约传来的、关于朝廷对“韵律之力”态度暧昧的传闻,是老篾匠最后那句“风声还紧”的提醒,更是他们内心深处那股不甘就此沉寂、想要亲眼看看自己参与推动的巨轮将驶向何方的执念,共同指向了那座天下中枢,帝国心脏,也是风暴可能酝酿的漩涡中心。没有隆重的告别,没有既定的前程。他们再次化整为零,混入北返的难民、归乡的溃兵、押运辎重的民夫,以及形形色色怀揣着希望与茫然涌向帝都的人潮中,踏上了通往长安的、尘土飞扬的官道。路,漫长而崎岖。越往北,战争的创伤越是触目惊心。荒芜的田亩,焚毁的村落,废弃的驿站,路旁不时可见无人收敛的白骨。空气中弥漫着焦土、死亡和一种近乎麻木的沉寂。胜利的捷报在远方飞扬,而创痛,却深深烙在这片饱经蹂躏的土地上,无声呻吟。他们看到了被匆匆修复的潼关天险,巨大的破损处用新木和夯土勉强填补,像一道丑陋的伤疤,无言地诉说着不久前的血战。他们经过了刚刚光复的洛阳,昔日繁华的东都,如今大半是断壁残垣,幸存者们在废墟中刨食,眼神空洞。唯有宫城方向,有工匠在清理,隐约传来重建的号子,夹杂着韵塔清韵使监督的、刻板的韵律吟诵,试图用规整的“官韵”覆盖曾经的伤痛与混乱。阿七沉默地走过这一切。泥鳅不再咋咋呼呼,老仓的烟袋抽得更凶,苏绣娘缝补的速度慢了下来,时常望着某处废墟出神。那场轰轰烈烈的“盛世绝响”似乎还在耳畔回荡,但眼前真实的、缓慢愈合的疮疤,却在无声地提醒他们:韵律可以唤醒人心,可以摧垮敌胆,但重建破碎的山河与生活,需要的是砖石、犁铧、时间,以及……难以预料的代价。接近长安地界时,人流明显稠密起来。车马辚辚,尘土飞扬,各式各样的旗帜混杂——得胜回朝的军队,押解俘虏和战利品的车队,各地赶来表功或请罪的官员,寻求机会的商人,返乡的流民……一种混乱而又充满畸形态势的“热闹”扑面而来。凯旋的喧嚣与战乱的余悸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的、令人不安的亢奋氛围。终于,在一个薄暮时分,他们远远望见了长安城那熟悉的、巍峨的轮廓。夕阳的余晖为城墙镀上一层黯淡的金边,却也清晰照出了上面尚未修补完毕的箭痕、火燎的焦黑,以及几处明显的、用新砖仓促垒起的缺口。巨大的城门敞开着,吞吐着无尽的人流车马,守门的兵卒盔明甲亮,神色却透着胜利者的倨傲与不易察觉的疲惫。这就是长安。梦开始的地方,也是噩梦席卷之地,如今,是伤痕累累的胜利归所。没有欢呼,没有激动的泪水。阿七四人夹杂在污浊的人流中,默默穿过阴冷的门洞。扑面而来的,是熟悉的、却混杂了陌生气味的帝都气息——尚未散尽的烽烟味,新刷油漆的刺鼻味,汗味,牲畜的膻味,还有街头食肆飘出的、久违的食物香气。街道两旁,不少店铺正在重新开张,伙计们用力吆喝着,试图驱散萧条;但也有大片区域依旧是焦土瓦砾,野草从裂缝中顽强钻出。穿着号衣的民夫在官吏监督下清理废墟,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和韵塔清韵使有节奏的、督促“加快进度、恢复盛世气象”的诵念声混杂在一起。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疏离感攫住了阿七。这就是他们拼死守护、魂牵梦萦的长安?这就是那场倾尽所有的韵律风暴最终要“光复”的长安?它还在,却已面目全非;它正在复苏,却仿佛戴着一副僵硬的面具。“先去……哪儿?”泥鳅瓮声瓮气地问,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阿七摇摇头,他也不知道。他们在长安并无根基,昔日藏身的聆韵阁早已化作焦土。或许,该先找个最不起眼的大车店安顿下来,再图后计。就在他们随着人流茫然前行,穿过一条相对僻静的巷子时,一阵极其微弱、却莫名熟悉的旋律,随风飘入耳中。那调子很怪,断断续续,夹杂着孩童嬉笑和奔跑的脚步声,似乎是一群半大孩子,在玩某种游戏时随口哼唱的:“……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是杜甫的《兵车行》!但词句被改得似是而非,韵律也变成了市井孩童游戏时的简单节奏,甚至有些跑调。可阿七绝不会听错,那核心的词句和悲怆的意境,正是他们曾通过电波,竭力向天下播撒的!孩子们似乎把它当成了某种跳格子或捉迷藏时的“口令”,边唱边闹,很快跑远了。阿七僵在原地,如遭雷击。苏绣娘也停下了脚步,眼中闪过难以置信的光芒。老仓和泥鳅面面相觑。他们的诗,他们的韵,真的传进来了?以这种最原始、最不经意的方式,渗入了这座帝都的街巷,成为了孩童口中无意识的歌谣?就在这时,另一个方向,一家正在重新挂幌子的酒肆里,传出掌柜有些嘶哑、却带着明显尝试意味的吆喝,他似乎在用某种韵文招揽顾客,虽然粗糙,但依稀能听出脱胎于高适那“军中说唱”的节奏影子:“……哎——各位客官里边请嘞!热汤热饭暖人心,太平日子已来临……”更远处,几个坐在废墟边歇息的老匠人,一边敲打着手中的瓦砾,一边用低沉的、几乎听不清的调子,哼着类似“北地尽疮痍,万民盼王师”的句子,只是词句模糊,融入了劳作的喘息。破碎的,变调的,被生活揉搓得面目全非的……但确确实实,是他们曾经奋力呼喊过的声音的碎片。它们没有消失,没有像那场广播一样戛然而止,而是如同蒲公英的种子,随风飘散,落在这片刚刚经历过烈火焚烧的土地上,以最顽强的、也是最不经意的方式,开始生根,发芽,与这片土地上的悲欢重新结合,生长出新的、属于民间的韵律。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上阿七的眼眶。不是因为悲伤,而是一种混合了巨大欣慰、无尽酸楚和某种释然的复杂情绪。他们做的,并非徒劳。声音或许会沉寂,电台或许会损毁,但那些被唤醒的情感,被点燃的记忆,被重塑的认知,已经如同涓涓细流,渗入了生活的缝隙,以另一种方式,继续活着。“去……去西市看看。”阿七哑着嗓子,抹了一把脸,“我记得那边以前有个老字号的碑帖店,或许……还有故人。”他们转向西市方向。越靠近曾经的繁华区域,战争的创伤越是明显,重建的动静也越大。在一处半塌的坊墙下,他们看到几个韵塔的清韵使,正在指挥工匠将一块巨大的、雕刻着崭新颂圣韵文的石碑,竖立在路口。石碑崭新光亮,韵文工整华丽,歌颂着“皇恩浩荡”、“逆氛荡平”、“盛世重光”。一个清韵使看到阿七几人驻足观望,以为是好奇的百姓,便用那种训练有素的、抑扬顿挫却缺乏温度的腔调解释道:“此乃陛下亲颁《光复长安颂》,以正韵律,以彰教化。尔等百姓,当感念天恩,熟记诵习,涤清叛贼所留之污言秽语,重沐王化。”阿七低下头,拉着同伴匆匆走开。那崭新的、官方的、试图覆盖一切的声音,与巷陌间那些残存的、变调的、生机勃勃的民间回响,形成了刺眼的对比。胜利者已经开始书写历史,定义“正确”的记忆与声音。他们这些曾经的“发声者”,该置于何地?走到西市附近,所见更令人心惊。大片街区被彻底夷平,正在重新规划。工部与韵塔的官员似乎发生了争执,工部的人指着图纸强调营建规制与效率,韵塔的人则拿着罗盘和韵谱,强调新建屋舍的朝向、格局必须符合“官韵”风水,以“导引正气,镇压余孽”。而在一个相对完好的街角,他们看到了更令人愕然的一幕:几个身穿浅青色韵塔制服的年轻学士,正在摆摊“义诊”。但他们诊的不是病,而是“韵”。他们让过往的百姓背诵几句简单的官韵口诀,或者听一段韵文后复述,以此判断其是否“心神受扰,韵理不清”,并发放一些安神定韵的符水或小册子。接受“诊疗”的百姓神情麻木,或畏惧,或讨好,或茫然。文化重建的旗帜下,新的规训,已悄然开始。阿七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光复了,然后呢?以韵正心,以韵化民……这熟悉的论调,与昔日的韵塔统治,何其相似?只不过,披上了“拨乱反正”的外衣。他们最终没有找到那家碑帖店,旧址已是一片瓦砾。夜幕降临,他们拖着疲惫的身躯,在靠近城墙根的贫民区找到一家肮脏廉价的大车店住下。房间窄小寒冷,弥漫着霉味和劣质灯油的气味。围坐在唯一的破木桌旁,就着一点冷水和硬饼,四人相对无言。白日的见闻在脑海中翻滚:孩童无意的歌谣,匠人劳作的哼唱,官方的颂碑,韵塔的“义诊”……光复的长安,像一幅巨大的、未完成的、充满矛盾与张力的画卷,正在他们眼前缓缓展开。“七哥,”泥鳅啃着饼,含糊不清地说,“俺咋觉得……这长安,跟咱想的,不太一样?”老仓叹了口气:“赶走了狼,家里就能立刻过上好日子?破房子要修,受了惊的牲口要顺毛,更何况……这么大个天下。”苏绣娘默默地将一块稍软些的饼掰开,分给阿七一半,低声道:“至少,孩子们在唱,匠人在哼。种子……已经种下了。”阿七接过饼,没有吃。他望着窗外长安城零星亮起的灯火,那灯火不再有往昔的璀璨,却依然顽强地亮着,在废墟与新建的轮廓间明明灭灭。“是啊,种子种下了。”他喃喃道,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异样的坚定,“可接下来,是任它风吹雨打,自生自灭,还是……有人想要把它移植到精致的花盆里,修剪成他们想要的形状?”他想起王维先生那句“但行前路,莫问吉凶”,想起李白那“事了拂衣去”的洒脱,想起高适军中那冷峻的纪律,更想起周律那深不可测、永远在计算的眼神。长安,是回来了。可属于他们的战斗,似乎远未结束,甚至可能刚刚以一种更隐秘、更复杂的方式,拉开序幕。“休息吧。”阿七最终说道,吹熄了摇晃的油灯,“明天,我们去看看……那些石碑。再看看,这新的长安,到底要唱一出什么戏。”黑暗笼罩了小屋,远处依稀传来巡夜兵卒整齐的脚步声,以及更远处,不知哪家院落里,飘出的、用生涩的调子学唱《光复长安颂》的童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让人难以入眠。
您的支持就是作者创作的动力!
1张推荐票
您的支持就是作者创作的动力!
1 谷籽 = 100 咕咕币
已有账号,去登录
又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