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的冬天,终于迎来了一场并非因烽火而燃的灯火。“光复大典”的诏书贴满了勉强清理出的坊墙。朝廷要在上元夜,于朱雀大街至皇城前,举行盛大庆典,庆贺王师凯旋、两京光复,并“与民更始,共沐新韵”。消息像暖风,吹过尚未散尽硝烟的街巷,驱散了几分严寒带来的死寂,却也搅动了水面下更为复杂的暗流。阿七四人在城墙根的大车店里,听着掌柜与往来的脚夫商贩议论纷纷。朝廷要“大酺三日”,取消宵禁,燃灯结彩,还要在皇城前搭设“万韵台”,请天下擅韵之士登台献艺,“以彰文治,共颂太平”。“这是要……招安?”泥鳅压低声音,眼里闪着光,“连咱们这路‘野路子’,也能上台?”老仓吧嗒着烟袋,烟雾后的眼神透着老江湖的审慎:“只怕是场‘鸿门宴’。让各路牛鬼蛇神都露露脸,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台上分个高下,台下……才好定个规矩。”苏绣娘缝补的手微微一顿,轻声道:“李先生、杜工部、王右丞……还有高将军,他们会去吗?”阿七望着窗外渐次多起来、忙着悬挂灯笼彩帛的工匠,缓缓道:“去,是一定会去的。只是这‘致敬’……怕各有各的‘致’法,各有各的‘敬’意。”庆典的筹备,本身就是一场无声的角力。工部与韵塔的争执从废墟规划蔓延到了灯会布置。韵塔坚持所有灯饰造型、悬挂方位必须暗合新颁的《光复正韵谱》,灯谜也需由韵学士统一拟定,务求“寓教于乐,导民向雅”。而一些悄悄返回长安的旧日乐工、流散艺人,则开始私下串联,想要在官方框架之外,发出一点自己的声音。街头巷尾,孩童们依旧传唱着那些变调的杜诗碎片,与即将到来的、规整的“官韵”庆典,形成了奇异的复调。上元夜,长安无宵禁。暮色尚未完全褪去,各色灯烛已次第亮起。从残破的坊市到巍峨的宫墙,万千光华努力照亮这座城市的伤痕,试图营造出一种劫后余生的、略带畸形的繁华。人流从四面八方涌向朱雀大街,人人脸上带着一种复杂的表情——有对久违热闹的渴望,有对失去亲人和家园的隐痛,也有对未知未来的茫然。皇城前,一座以巨木和彩绸搭建的“万韵台”拔地而起,高耸如楼,披红挂彩,四周以韵法符咒环绕,既显威仪,又隐含镇慑。台上,周律一身特制的、绣有星辰与音律符文的银白官袍,立于中央。他神情依旧平淡,但眉宇间少了几分往日的冰冷算计,多了些许难以言喻的……平和?抑或是更深沉的掌控?庆典由一场沉闷而冗长的“告天颂圣”雅乐开始。乐师、舞生按严格规制演奏起舞,动作整齐划一,韵律一丝不苟,却透着一种程式化的僵硬,仿佛精密但缺乏灵魂的机械。台下百姓仰头观望,多是敬畏与陌生,那声音与他们的生活,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厚壁。直到雅乐尾声,一个清越的声音,如同划破绸缎的利刃,毫无征兆地切入——“噫吁嚱!危乎高哉!”是李白!不知他何时登台,一袭青衫,手持酒葫芦,立于台侧一根灯柱之巅!夜风吹拂衣袂,他仰头灌下一口酒,随即长吟,声震全场!他吟诵的,竟是旧作《蜀道难》,但在此情此景下,那“难于上青天”的咏叹,仿佛瞬间化为了对刚刚过去那段地狱岁月的凭吊,以及攀过绝险后的苍凉感慨!官方雅乐的余韵尚未散尽,李白那饱含个人生命体验的狂放吟咏,如同野性的洪流,冲破了典礼的刻板框架!台下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比之前热烈百倍的低呼与喝彩!那声音,他们未必全懂,却能感受到其中真实不虚的磅礴生命力!周律神色不变,只是轻轻抬手。台上雅乐班底中的几位乐师,似乎得到了某种指令,他们手中的乐器并未停止,而是悄然改变了几个音高和节奏,竟开始与李白吟诵的《蜀道难》隐隐呼应!本是格格不入的两种韵律,在某种巧妙的调控下,竟开始产生奇异的共鸣,一种官方的“正”与个人的“狂”,在冲突中达成了微妙的平衡!未等众人从这意外的和谐中回味过来,一个更加沉郁、苍老,却字字千钧的声音,缓缓响起:“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是杜甫!他不知何时已立于台前,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袍,面容清癯,目光却如古井深潭,扫过台下无数双眼睛,也扫过这片疮痍满目的帝都。他吟诵的是《春望》,每一个字都像从这片土地的伤口中渗出,沉重得让满街灯火都仿佛黯淡了一瞬。没有李白的恣意,只有深入骨髓的伤痛与对“家书抵万金”的切肤之盼。这一次,未等周律示意,台侧阴影中,一个身形略显佝偻、面色苍白却眼神清澈的老者,轻轻拨动了怀中一把破旧的琵琶。是王维!他指下的旋律,没有激昂,只有无尽的哀婉与隐忍的守望,恰如他囚居洛阳时的心境。琵琶声与杜甫的诗句缠绕在一起,将那份沉痛演绎得更加细腻入微,仿佛能看到每一片瓦砾下的血泪。紧接着,一个雄浑、整齐、充满金属质感的呐喊,从台下传来!竟是高适,率领着数十名“军韵营”的精锐士卒,列阵于台前!他们未登台,却在台下,用自己的喉咙和甲胄,敲击出代表进军与凯旋的雄壮节拍!那声音如同钢铁洪流,瞬间冲散了因杜诗王乐而弥漫的悲情,注入了一股不容置疑的、属于胜利者的刚毅力量!“嘿!吼!嘿——吼——!”这来自最前线的、沾染着真实硝烟与血汗的韵律,瞬间点燃了全场!百姓们情不自禁地跟着节奏踏脚、呐喊!那不再是旁观雅乐,而是参与一场属于所有人的、宣泄劫后余生的生命庆典!台上,李白见状,哈哈大笑,将酒葫芦抛向空中,拔剑起舞!剑光与灯火相映,吟啸与军阵和鸣!杜甫与王维的悲音,也在这浩大的声浪中找到了依托,不再是孤立的哀伤,而成为这胜利交响中沉郁而必要的低音部!周律立于台心,双手虚引,仿佛在调控着一场看不见的能量风暴。他不再试图压制或规训任何一种声音,而是引导着它们——李白的狂、杜甫的痛、王维的忍、高适的刚——让它们碰撞、交织、共鸣!他仿佛一位最高明的指挥,将截然不同的乐器(诗人、将军、乃至万千民众的心声)汇入同一曲宏大的乐章!这不再是为胜负而Battle,而是劫后余生者共同的呐喊与致敬!致敬逝者,致敬生者,致敬这片历经磨难却终未沉沦的土地!致敬那在绝境中依然挣扎着发出声音的、不屈的灵魂!庆典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潮。灯火、呐喊、诗歌、乐舞、剑气、甲胄的铿锵……一切交融在一起,分不清彼此。在这片废墟之上,在这重新亮起的星空之下,韵律的力量不再是撕裂的武器,而是弥合的桥梁,是情感奔流的河床。然而,就在这极致的和谐与宣泄之中,一直闭目感受着韵律流转的周律,眉心几不可察地跳动了一下。他耳中特制的、连接着深层韵法监测网络的听器里,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却完全陌生、不属于此刻任何声音的……规律脉冲信号。那信号微弱得如同幻觉,频率古怪,带着一种冰冷的、非人的精确感,仿佛来自极其遥远的虚空,又像是……某种早已被遗忘的、旧纪元的造物,在深沉的夜色中,发出了无人倾听的、孤独的呼唤。周律猛然睁开眼,望向璀璨灯火之上,那片浩瀚无垠的、亘古沉默的夜空。庆典的狂欢仍在继续,万民同庆,声震霄汉。但他眼底深处,那刚刚浮现的片刻平和,已悄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幽深、更为冰冷的警惕。盛世华章之下,似乎有未知的、冰冷的眼睛,正于深空某处,悄然注视。(第四卷《盛世绝响》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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