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挡枪与审视
文章发表在《江北新报》头版后的第五日,帅府的夜晚平静得近乎诡异。
任少柏修改的那篇社论题为《税骨吸髓:特别军事税与江北民生之凋敝》,用详实的数据与尖锐的笔锋,直指王振坤一系借征税之名行盘剥之实。文章见报当日便引发轩然大波,安城茶馆酒肆间议论纷纷,更有几所中学的学生再次集结,要求公开税账。王振坤震怒,据说在私宅里砸了一整套乾隆年间的青花瓷。
“王军需长气得七窍生烟。”送饭的老仆压低声音,浑浊的眼睛里闪着既畏惧又解恨的光,“府里都在传,说您这篇文,戳了他的肺管子。”
任少柏放下筷子。老仆口中的“王军需长”,便是王振坤——魏来的亲舅舅,江北军需总长,手握三省财政大权,更是安城最大的鸦片贩子、赌场老板,以“雁过拔毛”的贪婪闻名江北。三年前魏来父亲魏老帅暴毙,魏来以二十二岁年纪接掌帅位,根基未稳,全赖王振坤等一批老将支持才稳住局面。但这些年,王振坤的胃口越来越大,不仅把持军需采购吃巨额回扣,更将手伸向税收、盐政、教育等各个领域,俨然已成江北的“地下皇帝”。
魏来与他这位舅舅的关系,早已从“倚仗”变成了“制衡”。明面上,王振坤仍是魏来最得力的臂膀;暗地里,两人的博弈已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魏来推行“新安计划”,要整顿财政、兴办实业,第一个要动的就是王振坤的利益蛋糕。而王振坤则联合一批守旧将领,处处掣肘,更暗中勾结南方军阀陈炯,为自己留后路。
这些盘根错节的关系,任少柏这几日已从小陈和府中下人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来。他意识到,自己这篇社论,无意间已成了魏来向王振坤宣战的第一枪。
“少帅那边……”任少柏试探道。
老仆左右看看,声音压得更低:“少帅今早去军需处查账了,带了三十个亲兵。王军需长称病不见,账房推三阻四。听说……不欢而散。”
任少柏点点头,不再多问。老仆收拾碗筷退下,屋里又剩他一人。
夜已深,任少柏却毫无睡意。书案上摊着魏来午后派人送来的《江北电厂一期建设草图》,德文标注,线条工整,显然是专业测绘所的成果。他看得入神,试图从那些交叉的线条与数据中,窥见魏来所谓“新安计划”的实质,以及……魏来选择在此时与王振坤公开撕破脸的深意。
煤从何来?水从何引?资金如何筹措?工人如何招募?这些具体问题,草图不会回答。但任少柏不得不承认,若真能建成,这将是江北第一座现代化发电厂,意义非凡。而电厂所需的巨额资金、设备采购、土地征用……每一项,都绕不过王振坤把持的财政与后勤系统。魏来选择此时发难,恐怕不仅是为查账,更是要为电厂计划扫清障碍。
他揉了揉眉心,起身走到院中。深秋的夜风寒意刺骨,他仅着单薄的衬衫,不由打了个寒噤。月色很好,清辉如霜,将那株枯梅的影子投在地上,枝桠狰狞如鬼爪。
就在他准备折返时,眼角余光瞥见西墙根下一道不自然的阴影——比周围的夜色更深,且微微晃动。
任少柏心脏骤然收紧。他不动声色,佯作赏月,缓步挪到那丛残菊旁,脚下触到一块松动的石板。几乎在同一瞬间,墙根那黑影动了,如鬼魅般贴着墙根向主屋方向移动。
是王振坤派来的人?还是……
任少柏来不及细想,脚跟猛地向后一蹬,那块松动的石板被踢翻,在寂静的夜里发出“哐当”一声脆响!
“有刺客!”他放声高喊。
黑影身形一顿,随即不再隐藏,两道身影如离弦之箭般从暗处窜出,直扑主屋窗户!他们动作快得惊人,显然是练家子,且目标明确——就是任少柏的房间。
帅府的宁静被彻底撕裂。警哨尖利地响起,杂沓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涌来。但那两个黑影更快,其中一人已撬开窗棂,翻身入内。
任少柏想也没想,抄起手边一个沉重的石制花盆,用尽全力砸向另一名正要跟进的刺客后背。花盆砸中肩胛,那人闷哼一声,动作迟滞了半秒。
就在这半秒间,主屋的门被从内猛地拉开。
魏来竟在里面。
他显然也是闻声赶来,只穿着深色睡袍,手中并无武器,但周身的气势凌厉如出鞘的剑。看见破窗而入的刺客,他瞳孔骤缩,侧身闪避迎面劈来的短刀,反手擒拿对方手腕——
“少帅小心!”任少柏的惊呼与枪声几乎同时响起。
第二名刺客竟在受击后不顾同伴,掏出了手枪!黑洞洞的枪口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对准的正是背对着他的魏来。
任少柏大脑一片空白。等他反应过来时,身体已经冲了过去,用尽全力将魏来向侧面推开——
“砰!”
左肩传来一阵灼热的剧痛,像被烧红的铁钎贯穿。巨大的冲击力让他向后踉跄,撞在门框上,温热的液体瞬间浸透了衬衫布料。
世界有那么几秒失去了声音。他只看见魏来转身时眼中迸出的骇然,看见魏来夺过刺客的枪,扣动扳机,子弹精准地没入对方眉心。看见更多卫兵涌入院落,将另一名刺客制服。
然后,魏来的脸占据了他全部的视野。
“任少柏!”魏来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紧绷得变了调。任少柏想说自己没事,却发不出声音,只觉得左肩疼得钻心,视线开始模糊。
他被拦腰抱起。魏来的手臂稳而有力,胸膛的温度隔着衣料传来。颠簸中,他听见魏来在吼:“叫医生!立刻!”
再醒来时,首先感知到的是浓重的消毒水气味。
任少柏睁开眼,看见陌生的天花板——不是听雪轩那雕花木梁,而是平整的白垩墙面。他动了动,左肩传来包扎后的钝痛,但显然已处理过。
“别乱动。”低沉的声音从床边传来。
任少柏偏过头,看见魏来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身上仍穿着那件深色睡袍,只是外面随意披了件军装外套。他眼底有血丝,下巴冒出了青黑的胡茬,像是守了整夜。
“我……”任少柏开口,声音沙哑。
“子弹取出来了,没伤到骨头,但失血不少。”魏来打断他,语气是公事公办的平淡,“刺客是王振坤养的前清飞贼,专门替他干脏活。已经处置了。”
任少柏沉默。处置了——轻描淡写的三个字,背后是两条人命。他忽然想起那刺客被击中眉心时瞬间涣散的眼神,胃里一阵翻涌。王振坤的报复来得太快、太狠。这不是警告,这是灭口。
魏来起身,从旁边柜子上端来一碗褐色药汁。“喝了。”
药很苦,任少柏皱紧眉头咽下。魏来接过空碗放回,又坐回椅中,两人一时无话。窗外天色微明,病房里只亮着一盏小灯,光线昏暗。
“为什么?”魏来忽然问。
任少柏抬眼。
“为什么推开我?”魏来看着他,眼神在昏暗中看不真切,“你知道那可能会死。”
任少柏垂下眼睑,看着自己包扎严实的左肩。是啊,为什么?那一刻根本来不及思考,全是本能。
“不知道。”他实话实说,“大概……条件反射。”
魏来没再说话。长时间的静默在病房里蔓延,只有两人轻微的呼吸声。任少柏药劲上来,有些昏沉,半梦半醒间,他似乎听见极低的声音,像梦呓,又像压抑太久的泄露:
“……这次……我没迟到……这次没有……”
那声音含糊不清,带着某种孩子般的执拗与恐惧。任少柏努力想睁眼看清,却沉入更深的黑暗。
再次醒来时天已大亮,魏来不在房中,换了个面生的护士在整理器械。见他醒了,护士笑道:“任先生可算醒了。少帅守了您一夜,天刚亮才被军务叫走。”
任少柏点点头,尝试坐起身。左肩仍痛,但已能忍受。
“您这伤可得好好养。”护士一边换药一边絮叨,“少帅特意交代用最好的磺胺,怕感染。说起来也是奇了,您这枪伤位置,跟您之前游行中的伤倒是对称——一左一右。”
任少柏一怔,这才想起游行时右肩也中过弹。确实对称。
护士换完药离开时,不小心碰掉了床头柜上一叠空白病历纸。她慌忙去捡,任少柏下意识弯腰帮忙,手指触到最下面一张泛黄的旧纸。
那张纸显然有些年头了,边缘脆化,大部分内容被浓墨涂黑,只有零星信息可见:
姓名: █████
年龄: 十五
诊断: 先天性心脏病(疑似),外伤诱发急性心力衰竭
备注: ██████████
年龄那一栏,“十五”两个字写得工整,却让任少柏心头莫名一凛。
护士抢过那张旧病历,脸色发白:“这、这是从前杂物间清出来的废纸,怎么混在这儿了……任先生您别介意。”她匆匆将纸塞进怀里,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病房。
任少柏靠在床头,看着重新关上的门,左肩的伤口隐隐作痛,心底却有一处更深的疑窦,在消毒水的气味中悄然滋生。十五岁,心脏病,外伤诱发……这些碎片,与魏宁有关吗?
午后,魏来去而复返。
他已换上了整齐的墨绿军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恢复了往日冷峻的模样。手里拿着一卷图纸,正是昨日那份电厂草图。
“感觉如何?”他问,语气平静无波。
“死不了。”任少柏答。
魏来似乎不介意他的冷淡,将图纸在病床上摊开。“既如此,躺着也是躺着,不如看看这个。电厂选址在安城东郊,靠近煤矿,水源也充足。但引水渠的走向,有两个方案。”
他指着图纸上两条用红蓝铅笔标注的线路,开始讲解利弊。哪个方案更省钱,哪个工期更短,哪个对下游农田影响更小……数据详实,思路清晰。
任少柏听着,目光却不时飘向魏来的手。那双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此刻正握着铅笔在图纸上标注,稳得没有一丝颤抖。可任少柏分明记得,昨夜在听雪轩,就是这双手,从他手中夺过魏宁的素描时,指节捏得发白。
“……所以我认为蓝线方案更优,虽然多花五千银元,但能多覆盖三个村子。”魏来结束讲解,抬眼看他,“你觉得呢?”
任少柏收回思绪,专注到图纸上。他指出了几个魏来可能忽略的细节:冬季枯水期的流量问题、渠道经过一处地质断层带的隐患、还有预算中未计入的移民安置费用。
魏来听着,眼神逐渐专注,甚至带了点审视的意味。“你学过工程?”
“家父曾是铁路局的工程师。”任少柏简单道,“耳濡目染。”
魏来点点头,没再多问,在图纸上记下任少柏的意见。阳光从病房窗户斜射进来,落在两人之间的图纸上,那些线条与数字仿佛活了过来,交织成一个触手可及的未来。
有那么一瞬,任少柏几乎忘了肩上的伤,忘了那张泛黄的病历,忘了听雪轩里无处不在的另一个人的影子。
只是几乎。
当魏来收起图纸准备离开时,任少柏忽然开口:“昨夜遇刺……是王振坤的手笔吧?”
魏来脚步一顿,转过身,眼神锐利:“何以见得?”
“时间太巧。”任少柏直视他,“我刚发文揭露他贪墨,夜里就遭刺杀。而且刺客用的是枪——寻常飞贼,用不起这么精良的武器。”
魏来沉默片刻,走到窗边,背对着他。“王振坤在江北经营二十年,根深蒂固。动他,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所以少帅打算忍到何时?”任少柏追问,“等他下次直接对着您开枪?”
魏来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在翻涌。“任先生,政治不是街头斗殴,讲究快意恩仇。王振坤手握三省财政,与半数将领有利益勾连,更暗中勾结陈炯。动他,江北必乱。”
“可不动他,江北还有未来吗?”任少柏撑起身,左肩的伤口被牵动,疼得他吸了口气,“电厂、公路、学校……所有这些计划,只要王振坤还在一天,就会被吸血一天。少帅,您心里清楚。”
魏来盯着他,良久,忽然笑了。那笑容很淡,却带着一种冰冷的自嘲。“清楚。所以我在等。”
“等什么?”
“等一个契机。”魏来走回床边,手指在电厂图纸上轻轻一点,“等电厂立项,等资金到位,等王振坤的手伸进来——伸得越长,砍起来才越名正言顺。”
任少柏忽然明白了。魏来不是忍,是在布网。而他任少柏,包括那篇社论,包括昨夜这场刺杀,都可能是这张网上的一部分。
“昨夜之事,我会给你一个交代。”魏来收起图纸,“至于王振坤……时候未到。”
说完,他转身走向门口。
“少帅。”任少柏叫住他。
魏来停下,没有回头。
“昨夜……我好像做了个梦。”任少柏慢慢道,目光盯着魏来的背影,“梦见有人在说话。说什么‘这次没迟到’……听不太清。”
魏来的脊背在军装下绷紧了一瞬。很短,短到几乎以为是错觉。
然后他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麻药过后是会有些幻觉。你好好休息。”
说完,他拉开门,脚步声在走廊里渐行渐远。
任少柏独自躺在病床上,看着天花板。阳光一点点移动,从床尾移到床头。左肩的伤口在药效过后又开始作痛,一下,一下,像是某种固执的提醒。
他抬起未受伤的右手,轻轻按在自己唇下那颗痣的位置。
皮肤温热,脉搏在指尖下平稳跳动。
可有些东西,已经开始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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