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兵台上,一片死寂。那声清脆的、宣告胜负已分的剑鸣余音,似乎还在空旷的校场上空缭绕。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千百道目光凝固在台上,落在那持剑而立的单薄身影,以及他身前僵立不动、面如死灰的魁梧大汉身上。
寂静持续了数息,仿佛时间都在这一刻停滞了。随即,仿佛堤坝决口,震天的哗然和惊呼声轰然炸开,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整个校场!台下的人群彻底沸腾了,如同烧开的滚水,翻滚、喧嚣、沸腾!
“赢了?!!常顺赢了?!”有人失声惊呼,声音尖锐得变了调,仿佛白日见鬼,用力揉了揉眼睛,似乎要确认自己看到的一切不是幻觉。
“我的老天爷!他真的……真的用一柄剑,就……就把暴熊给打败了?!”一名胡子拉碴的老兵猛地吸了一口凉气,手里的旱烟袋“啪嗒”掉在地上,都浑然不觉,只是死死盯着台上,下巴都快合不拢了。
“那剑法……简直神了!你们看到了吗?最后那一瞬,是七剑!我发誓是七剑!快得都看不清影子!全点在盾牌的边边上!那力道拿捏的……我的亲娘诶!”另一个眼尖的士兵激动地手舞足蹈,唾沫星子横飞,仿佛是他打赢了这场比斗。
“他不是才来几天的新兵蛋子吗?!陵州来的,细皮嫩肉,还自称练剑的那个?!这……这他娘的……简直见了鬼了!”有人语无伦次,世界观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在他们的认知里,新人就该被老兵碾压,用剑的就是花架子,可眼前的一切,彻底颠覆了他们的认知。
惊叹声、质疑声、难以置信的议论声交织在一起,汇聚成一片嘈杂的声浪,几乎要将点兵台掀翻。所有士兵,无论之前是嘲讽、鄙夷,还是看热闹的,此刻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略显单薄、穿着半旧号衣的身影上,充满了极致的震撼、好奇,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敬畏。甲字一队那边,原本气势汹汹、准备看笑话的壮汉们,此刻一个个如同霜打的茄子,面色青白交错,尤其是先前出言不逊、嘲讽得最厉害的那几个,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脸上火辣辣的,恨不得把头埋进裤裆里。他们的队副,悍勇闻名的暴熊熊奎,居然败了!在众目睽睽之下,在将军司徒明的亲自见证下,被一个用剑的新兵干净利落地击败,剑指后心,毫无还手之力!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与他们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丙字七队那边爆发的震天欢呼和激动呐喊!山猫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直接从地上蹦了起来,挥舞着拳头,脸涨得通红,声嘶力竭地吼道:“赢了!赢了!常顺赢了!他娘的赢了!!” 黑塔黝黑的脸上也满是激动,狠狠一拳捶在自己厚实的胸膛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咧嘴大笑道:“好小子!他娘的真有你的!给咱们七队长脸了!!” 就连一直沉默寡言、仿佛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老默,也抬起了头,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异光芒,低声对旁边同样目瞪口呆的瘦猴说道:“这剑法……不简单。不是花架子,是杀人的剑法。” 语气中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年纪最小的豆子更是激动得脸都红了,和其他几个同样兴奋的七队士兵抱在一起又叫又跳,仿佛是自己赢得了胜利。韩老拐拄着那根油光发亮的木拐,腰杆挺得比任何时候都直,脸上虽然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严肃表情,但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深处,却有精光一闪而逝,紧握着拐杖的指节,也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暴露了他内心此刻绝不像表面那么平静。
台上,熊奎保持着那个前冲踉跄、后心暴露的僵硬姿势,额头和后背的冷汗已经浸湿了内衫,黏腻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意。这寒意不仅来自生理,更来自心底——方才剑尖抵住后心皮肤那一刹那传来的冰冷触感和死亡的恐惧,此刻才如同潮水般彻底淹没了他。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身,脖颈仿佛生了锈。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如同开了染坊,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羞愤、不甘、震惊、难以置信,还有那劫后余生的深深后怕,种种情绪在他铜铃般的大眼中激烈地翻滚、交织,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似乎想说什么狠话,想斥责对方使诈,想说这只是侥幸,但话到嘴边,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台下千百道目光如同芒刺在背,主看台上将军司徒明平静但深邃的注视,更是让他如坐针毡。按照白纸黑字、众目睽睽之下签下的军令状,他输了,要当众向丙字七队所有人躬身致歉!这对于一向心高气傲、在锐士营中也算有头有脸、自诩悍勇的他来说,简直是比杀了他还要难受的奇耻大辱!
常顺缓缓收剑,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刚才那电光石火、决定胜负的一击只是信手拈来。他将长剑“锵”的一声归入鞘中,声音清脆,在寂静的校场上格外清晰。他并没有看向面色变幻不定、如同吞了苍蝇般的熊奎,也没有理会台下沸腾的人群和投向自己的各种复杂目光,而是转过身,面向主看台方向,抱拳,躬身,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朗声道:“启禀将军,比试已毕。常顺侥幸略胜半招,点到为止。熊队副勇猛过人,常顺获益匪浅,谢熊队副赐教。”
他这番话说得不卑不亢,声音清朗,清晰地传遍校场每个角落。既点明了胜负已分的结果,又给熊奎留了台阶,强调是“点到为止”、“侥幸略胜”,还顺带捧了对方一句“勇猛过人”、“赐教”,将一场带有意气之争、甚至私人恩怨的公开比斗,巧妙地定性为“同袍较技,互相切磋,共同获益”。这份在胜利之后仍能保持冷静、顾全大局的气度与言辞,再次让台下不少人心中暗暗点头,就连一些原本对“剑术”抱有偏见的老兵,看向常顺的目光也少了几分轻视,多了几分审视。
主看台上,司徒明负手而立,青色的箭袖袍在秋风中微微拂动。他面色平静,看不出喜怒,但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眼眸中,却有一丝极淡的赞赏之色飞快掠过,快得让人难以捕捉。他微微颔首,沉声道:“嗯。比武较技,意在切磋,点到为止即可。胜负既分,双方依约而行便是。熊奎,你可有话说?”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清晰地压过了场中的嘈杂。
熊奎的脸色更加难看了,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他虽鲁莽火爆,但也并非完全不通人情世故、不懂进退的蠢人。事已至此,众目睽睽,军令状在手,将军亲自发话,容不得他抵赖耍横。更何况,方才那最后一剑,冰凉刺骨的剑尖紧贴后心命门的死亡触感,此刻仍让他心有余悸。对方确实手下留情了,否则自己此刻已是一具尸体。他深吸一口气,这口气吸得又深又长,仿佛要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压下心中翻江倒海的屈辱和复杂的情绪。他转向常顺,抱了抱拳,动作有些僵硬,声音干涩嘶哑,像是砂纸摩擦:“常……常兄弟……好,好剑法!我熊奎……输了!心服,口服!” 最后四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说完,他顿了一下,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再次转向丙字七队的方向,面对着韩老拐、山猫、黑塔等所有七队士兵,深深弯下了他那从未轻易低下的、粗壮的腰杆,鞠了一躬,声音沉闷如雷:“先前……是熊某嘴臭!多有得罪!在此,向丙字七队……诸位兄弟,赔个不是!” 话音落下,他猛地直起身,脸色已然铁青,看也不看四周,转身就要跳下擂台。
“熊队副言重了。” 就在此时,韩老拐那沙哑却沉稳的声音响起,他拄着拐上前一步,独腿站得笔直,鹰隼般的目光平静地看着熊奎,“同营为袍泽,比武切磋,乃常事。些许口角,过去便过去了。此事,就此揭过。” 他的话简短有力,既给了对方一个体面的台阶,也彰显了丙字七队的气度。
熊奎身形顿了顿,没有回头,只是从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算是回应,然后头也不回地跳下点兵台,带着甲字一队那群同样灰头土脸、臊眉耷眼的士兵,在众人异样、复杂、甚至带着几分同情的目光注视下,几乎是落荒而逃般,迅速离开了校场,背影显得有些狼狈。
仲裁的老执事这才走上台,看了一眼脸色灰败离去的熊奎,又看了一眼气定神闲的常顺,清了清嗓子,高声宣布,声音传遍全场:“此战,丙字七队新兵,常顺,胜!”
“噢——!!!” 丙字七队的士兵们爆发出比刚才更热烈、更疯狂的欢呼!山猫直接冲了上来,黑塔、豆子、瘦猴等人也一拥而上,将常顺围在中间,激动地拍打着他的肩膀、后背,欢呼声几乎要掀翻屋顶。其他队伍的士兵也纷纷投来复杂的目光,惊讶、好奇、探究、敬佩、忌惮……不一而足。这一刻,再无人敢小觑这个来自南方、自称练剑、看起来有些单薄的新兵。
常顺在队友们热情的簇拥下,平静地走下点兵台。山猫第一个冲上来,狠狠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力道大得让常顺都晃了晃,激动得语无伦次:“行啊!常顺!真有你的!太他娘的给我们七队长脸了!暴熊啊!那可是暴熊!你居然赢了!还赢得这么漂亮!” 黑塔也咧着大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重重拍了拍他另一边的肩膀,瓮声瓮气道:“好小子!藏得够深啊!这手剑法,绝了!以前咋没看出来?” 豆子和瘦猴等人也围了上来,脸上满是兴奋和毫不掩饰的钦佩,七嘴八舌地问着刚才比斗的细节。这一刻,之前那若有若无的疏离、质疑和隐隐的排斥,似乎都随着这场干净利落的胜利,烟消云散了。实力,永远是军营中最硬通的货币。
韩老拐也拄着拐,慢慢走了过来。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通道。他那双锐利如鹰的眼睛,上上下下、仔细细地打量着常顺,仿佛要重新认识这个年轻人。半晌,他才沙哑地开口,声音听不出太多情绪:“剑法,不错。干净,利落,没那么多花哨。”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语气带着军旅中人特有的直白和严厉,“不过,军中杀敌,终究是刀、盾、弓、马为主。你的剑再快,再巧,面对蛮子骑兵的集群冲锋,面对铺天盖地的箭雨,面对三五把同时劈来的弯刀,又能如何?能挡得住?能杀得完?”
常顺肃然站立,迎着韩老拐审视的目光,清晰地回答:“回队正,兵器是死的,人是活的。用剑杀人,与用刀杀人,并无本质不同。关键在于用兵器的人,是否心存杀敌之志,是否有杀敌之能。只要能够杀敌护疆,便是好兵器。至于战阵厮杀,非一人之勇,小子明白,定当勤练刀盾弓马,熟悉战阵配合,不敢有丝毫懈怠。”
韩老拐盯着他看了几秒,见他不卑不亢,眼神清澈坚定,回答也得体,这才微微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只是用拐杖轻轻点了点地面:“嗯。回营。今晚加菜。” 说完,转身,一瘸一拐地朝着丙字七队营房的方向走去。但这句“今晚加菜”,却让山猫等人再次爆发出欢呼。在锐士营,加菜可是难得的奖励和认可!
一场风波,就此看似平息。但“新兵常顺剑败暴熊熊奎”的消息,却如同插上了翅膀,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锐士营,甚至以惊人的速度向黑水城其他军营扩散。一个刚来几天、细皮嫩肉、据说练剑的南方新兵,在点兵台上,正面击败了营中有名的悍将!这消息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激起了千层浪,成为了所有士兵茶余饭后最热门的谈资。
从这一天起,锐士营中再也没有人敢当面称呼常顺为“绣花枕头”、“公子哥”。无论是去饭堂打饭,还是在校场操练,抑或是路上相遇,其他队的士兵看他的目光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好奇、探究、敬佩、忌惮,取代了之前的轻视和嘲笑。丙字七队内部,气氛更是融洽了许多。山猫等人对他更加热情亲近,吃饭时会主动帮他多留一勺不见油星的菜汤,训练间隙会凑过来,挠着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请教一些发力、步伐的诀窍(虽然常顺教他们的都是最基础的军中刀盾技法原理)。就连其他伍的士兵,在路上遇到他,也会点头示意,目光中带着一丝对强者的敬畏。连去军需处领取磨损的装备补给时,那位总是眯着眼、慢吞吞的胖军需官老钱,态度也好了不少,甚至破天荒地主动问了一句:“常小子,刀用着还顺手不?卷刃了记得及时来磨,别省着。”
当然,暗地里的议论和些许不服气依然存在。“不就是会耍两下剑吗?单打独斗厉害有什么用?”“战场上看的是真刀真枪的拼命,是战阵配合,耍剑再好看,陷在阵里也是白搭。”“等着瞧吧,下次蛮子来了,看他那细胳膊细腿能杀几个?” 但这样的议论,已经无法对常顺造成任何实质性的影响了。他依旧沉默寡言,训练刻苦得近乎苛刻。每日除了完成韩老拐规定的所有操练——负重奔跑、军姿队列、刀盾配合、弓弩射击、战术演练——他还会在别人休息时,独自加练。夜色深沉时,校场角落或营房后的空地,经常能看到他默默挥刀、持盾、练习步法的身影。汗水浸透号衣,手掌的老茧磨破又长出,他浑不在意。他清楚,一时的胜利、同袍的认可,在这危机四伏的边关,什么都不是。唯有实实在在的力量、千锤百炼的战技,才是活下去、赢得真正尊重的根本。
数日后的傍晚,残阳如血,将校场染成一片暗金。大部分士兵已经回营休息,炊烟袅袅升起。常顺独自一人来到营房后僻静的空地,这里堆着一些废弃的石锁和木桩。他脱去上衣,露出线条流畅、并不夸张却蕴含着惊人力量的肌肉,开始练习一套最基础的军中刀法——“劈风刀法”。这套刀法招式简单,无非劈、砍、撩、刺、格、挡等基本动作,讲究势大力沉,一往无前。常顺并未动用丝毫灵力,仅以肉身之力,配合呼吸,一丝不苟地演练。汗水顺着他的额角、脊背滑落,在夕阳下闪着光。他的动作看起来并不快,但每一刀劈出,都带着清晰的破风声,脚步的移动、腰胯的扭转、手臂的发力,浑然一体,简洁而高效。他在尝试将剑术中对力量细微控制、对时机精准把握的领悟,融入这基础的刀法之中。
“刀法不错,根基扎得很稳。” 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打破了黄昏的寂静。
常顺收刀转身,刀刃在空气中划过一道弧线,带起最后一丝风声。只见韩老拐不知何时拄着拐,站在不远处的一棵老树下,正静静地看着他,昏黄的光线将他佝偻却挺拔的身影拉得很长。
“韩头。” 常顺将刀尖向下,行礼。
韩老拐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目光落在他手中那柄制式环首刀上,刀身在夕阳下反射着暗红的光。“你用的,是军中最基础的劈风刀法。但你的发力,脚步,身法,甚至呼吸,都与营里其他人使出来不一样。”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更……圆融。像练了十几年刀的老手,可你明明用的是剑。”
常顺心中微动。韩老拐的眼力果然毒辣。他虽用刀演练,但发力的技巧、对力量流转的控制、步法移动间对重心的精妙转换、乃至呼吸与动作的配合,都深深烙印着《皇极惊世书》中感悟天地韵律、阴阳流转的玄妙,以及长期修炼剑道形成的、对“精准”与“时机”近乎本能的追求。这种内蕴的“意”,与普通军士只追求“力”与“势”的刀法,自然不同。
“以前随长辈强身,打过些根基,对发力用劲略有些心得。让韩头见笑了。” 常顺收起刀,谦逊地回答,并未多言。
韩老拐没有追问,他活了大半辈子,在军中见惯了形形色色的人,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他转而道:“点兵台的事,你处理得不错。既立了威,也没把路走绝。熊奎那人,性子是浑,是跋扈,但打仗是把好手,恩怨也分明。你这次让他心服口服,以后在营里,至少明面上,没人再敢轻易找你麻烦。行事会方便很多。”
“是,多谢韩头提点。” 常顺道。他明白韩老拐的意思,军营崇尚实力,但也不是一味好勇斗狠。立威之余,留有余地,才是长久之道。
“不过,”韩老拐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严肃,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你也别以为,在点兵台上打赢了一场,就能在真正的战场上所向披靡。点兵台是点兵台,那是较技,有规矩。战场是战场,” 他抬起头,目光望向北方那逐渐被暮色吞噬的天空,声音低沉下去,“那里没有规矩,只有你死我活。你的剑法再精妙,身法再灵活,面对蛮子骑兵排山倒海的冲锋,面对遮天蔽日的箭雨,面对三五把甚至十几把同时从不同角度砍来的弯刀,你又能如何?能挡得住几轮?能杀得了几人?”
常顺神色一凛,收起所有杂念,肃然答道:“小子明白。战场杀伐,非一人之勇可定乾坤。小子定当勤练刀盾弓马,熟悉战阵配合,体悟厮杀之法,绝不敢有丝毫懈怠,更不敢因一时之胜而生骄躁之心。”
韩老拐看着他眼中毫无骄狂、唯有沉静与坚定的目光,点了点头,那严肃的神色稍缓:“嗯。明白就好。从明日开始,除了常规的操练,你每日加练一个时辰的弓马。骑射,是北疆军人的看家本事,是立身之本。马背上开得了弓,射得中贼,追得上,逃得掉,才算半个合格的边军。还有,”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多跟老默、黑塔他们凑凑。老默虽然话少,但战场嗅觉是队里最好的,保命的本事一流。黑塔看着莽,打起来有股子狠劲,对付皮糙肉厚的家伙有经验。他们的本事,都是在死人堆里滚出来的,是用血换来的经验。这些,比你那套漂亮的剑法,在战场上更管用。”
“是!谨遵韩头教诲!” 常顺应道,心中微暖。他明白,这是韩老拐真正开始接纳他、将他视为可造之材、甚至可能作为未来骨干来培养的信号。这些指点,看似寻常,却是真正的生存之道。
“还有,” 韩老拐用拐杖重重顿了顿地,发出沉闷的响声,目光重新投向北方,那里的天空最后一缕余晖即将被黑暗吞没,暮色如墨,仿佛蕴藏着无尽的风暴,“北边的狼崽子,最近又不怎么安分了。派出去的斥候回报,小股的游骑在边境线附近出没得越来越频繁,胆子也越来越大,有时候甚至敢摸到咱们哨卡十里之内。往年这时候,他们该囤积过冬的粮草,消停一阵子了。今年……有点邪性。” 他收回目光,看向常顺,昏黄的暮色中,他的眼神显得格外深邃,“安稳日子,怕是不多了。狼,要来了。抓紧一切能抓紧的时间,把自己磨利了吧,小子。在这黑水城,拳头硬,本事强,才能活得久,才能护得住你想护着的人。”
“小子明白。定当勤学苦练,不负韩头期望。” 常顺神色凝重,点头道。他顿了顿,还是问出了心中盘桓已久的疑惑,“韩头,您所说的‘狼崽子’,还有营中弟兄们常提及的‘蛮子’,是指北边草原上的游牧部族吗?他们……便是我们戍守在此,需要抵御的入侵者?”
“入侵者?”韩老拐缓缓转回头,脸上惯常的、如同岩石雕刻般的冷硬线条,骤然绷紧,每一道深刻的皱纹都仿佛在这一刻变得更加深刻,填满了某种沉痛而黑暗的记忆。他那双锐利如鹰隼般的眼睛,在逐渐暗淡的天光下,猛地闪过一种常顺从未见过的复杂光芒——那光芒中混杂着刻骨铭心、深入骨髓的恨意,有对强大敌人的深深忌惮,甚至……还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源自本能的惊惧。他沉默了许久,空气仿佛在这沉默中凝固,只有远处营房传来的模糊喧嚣,以及北风刮过校场、卷起沙砾的呜咽声。这沉默沉重得让人心头发慌。
“小子,”韩老拐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一字一句,仿佛从被冻硬的泥土里挤出来,带着铁锈和血腥的味道,“你说的对,也不对。他们是入侵者,是劫掠者,是带来死亡和毁灭的豺狼。但……” 他停顿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而压抑的喘息,仿佛肺腑被某种沉重的回忆压得生疼,“他们……不是人。”
常顺的心脏猛地一跳,一股寒意毫无征兆地窜上脊背。不是人?
韩老拐的目光越过常顺,投向北方那片彻底被黑暗吞噬的天空,眼神变得空洞而遥远,仿佛穿透了眼前的营墙,穿越了无尽的荒野,回到了那血与火交织、尸山血海、地狱般的战场。“他们,是魔族。”
魔族?!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在常顺的脑海中炸响。他在青阳山跟随李云羲学习的岁月里,曾在那浩瀚如烟海的典籍中,于最古老、最晦涩、近乎传说的残卷里,瞥见过关于“魔族”的只言片语。那是一个遥远、模糊、近乎神话时代的称谓,与天地大劫、上古神战、文明倾覆等恐怖传说联系在一起,早已被世人认为是湮灭在历史尘埃中的古老种族,或是虚无缥缈的臆想。他万万没想到,在这东国北境的边陲要塞,会从一个饱经沧桑、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老卒口中,再次听到这个称谓,而且是以这样一种带着血与恨、刻骨铭心的方式。
“魔……族?”常顺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微微发紧,握刀的手下意识地又紧了几分。夜风吹过,寒意更甚。
“没错,魔族。”韩老拐的拐杖再次重重顿在地上,声音低沉而肯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残酷真实,“和我们长得有几分像,一样两条胳膊两条腿,能直立行走,能说话,能用工具,甚至……有些杂碎还会用计谋,懂战阵,狡猾得很。但他们是不同的。从骨子里,从血里,就他娘的不同!”
他猛地转过头,目光如鹰隼般死死盯住常顺,那双眼睛在昏暗中燃烧着某种骇人的光芒:“他们的血,是暗红色的,带着一股硫磺和铁锈混合的臭味,比咱们人族的血要黏稠得多!溅到身上,烫得慌!他们的皮肤,比最厚的牛皮还韧,寻常刀剑砍上去,只能留下一道白印,得用上全身力气,反复劈砍同一个地方,才能破开!他们力大无穷,随便一个小崽子,力气都比咱们军中最壮的力士还要大!速度快得吓人,冲锋起来像一阵黑风!而且悍不畏死,你砍他一刀,他眉头都不皱,反手就能把你脑袋拧下来!”
韩老拐的呼吸变得粗重,胸膛剧烈起伏,仿佛那些惨烈的画面又浮现在眼前,声音带着一种难以抑制的颤抖:“最他娘要命的是,他们嗜血!不是比喻,是真的嗜血!以我们人族……还有其他生灵的鲜血和灵魂为食粮!鲜血能让他们疯狂,能让他们变得更强,能让他们的伤口更快愈合!战场上,你他娘甚至能看到,那些断了胳膊、破了肚子的杂碎,就趴在你袍泽的尸体上狂饮!那声音……咕咚……咕咚……他娘的……能让你做一辈子噩梦!”
常顺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饮血?!吞噬灵魂?!这与他之前想象的、只是凶悍、野蛮一些的游牧部族,完全是两个概念!这是妖魔!是恶鬼!
“可是……如果……如果真是如此可怕的异族,”常顺艰难地开口,感觉喉咙发干,“为何我们……”
“为何我们还能守住?”韩老拐接过话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芒,像是庆幸,又像是更深的忧虑,“因为老天爷……兴许还没打算彻底灭了人族。这些魔族杂碎,似乎受到了某种限制,或者说,付出了某种代价,无法大规模、长时间地停留在我们这片土地上。他们更像是一群被饥饿和本能驱使的狼,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从北边那被称为‘绝灵冰原’的苦寒之地冲出来,劫掠、杀戮、吞噬一切。而且,” 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一丝讥诮和苦涩,“他们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大大小小的部落,彼此也像疯狗一样互相撕咬。但每当他们拧成一股绳南下,对我们而言,就是一场血淋淋的灾难!”
他猛地抬起手,指着自己空荡荡的左边裤腿,那里挽着布带,声音冰冷得如同腊月的寒冰:“我这条腿,就是十年前,在野狼谷,被一个魔族的小头目,用他那比刀子还利的爪子,活生生撕下来的!那杂碎的眼睛是血红色的,在夜里能发光!满嘴獠牙,指甲有半尺长,能轻易撕开铁甲!我砍了他十三刀,刀刀见骨,他娘的就跟没事人一样!最后是拼着同归于尽,用断了矛头的木杆子,捅穿了他的心脏,那杂碎才他娘的倒下去!那血,喷了我一脸,腥臭腥臭的!”
常顺看着韩老拐空荡的裤管,听着这平静却血腥无比、如同梦魇般的叙述,心中涌起惊涛骇浪。他一直以为北境的敌人,只是凶残、好战、难以驯服的异族,却万万没想到,竟是如此可怖、非人的存在!嗜血、强大、近乎不死、以人血为食……这哪里是普通的边患?这是两个种族之间,生存与毁灭的战争!
“这些年,他们南下的次数越来越频繁,规模也越来越大。”韩老拐的声音将常顺从震惊中拉回现实,那声音里透着一种沉甸甸的疲惫和深重的忧虑,“边关的将士,是在用血肉之躯,筑成一道墙,抵挡着一群渴望鲜血和灵魂的怪物。你之前打赢熊奎,用的剑法很精妙。但小子,给我记住,” 他转过身,用那根磨得发亮的木拐重重敲了敲地面,一字一句,如同重锤敲在常顺的心上,“在战场上,面对那些魔族杂碎,你的剑再快,再巧,若是不能一击砍断他们的脖子,捅穿他们的心脏,打碎他们的脑袋,下一瞬间,你就可能被他们撕碎,或者……被他们活活吸干血液,变成一具干瘪的尸体!”
他深深看了常顺一眼,那目光中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嘱托,仿佛要将所有的沉重和残酷都压在这个年轻人的肩膀上:“所以,抓紧一切能抓紧的时间,把自己磨利吧!把你的剑磨得更利,把你的盾铸得更坚,把你的心炼得更硬!因为在这里,在黑水城,在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上,我们戍守的,从来不是什么简单的边关!我们是在用命,守护着身后亿万人族,不沦为那些怪物口中血食的最后一道防线!我们面对的,从来不是人,是魔!”
说完,韩老拐不再多言,拄着拐,转过身,一瘸一拐地,慢慢融入了沉沉的暮色之中,那佝偻却异常挺拔的背影,仿佛与这片苍凉、沉重、浸透了鲜血的土地,融为了一体。
常顺站在原地,久久未动。手中冰冷的刀柄传来坚硬的触感,北风吹过空旷的校场,卷起地面的沙尘,带着深秋刺骨的寒意,打在他汗湿的脊背上,激起一层细密的战栗。这寒意,却远不及他心中因韩老拐那番话而泛起的、深入骨髓的冰冷。
魔族……嗜血、强大、以人为食的异族……这北境边关的真相,远比想象中更加残酷、更加血腥、更加沉重。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北方。那里,最后的天光已然消失,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淹没了天空,只有零星的几点寒星,在无边的黑暗中挣扎着闪烁微弱的光芒。在那无边的黑暗之后,是广袤而苦寒的绝灵冰原,是那些以人为食的可怕异族世代盘踞的巢穴。原来,他所要面对的,是这样的敌人。而他所要守护的,是如此沉重、如此残酷的真相。
真正的考验,或许很快就要到了。而他,必须变得更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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