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温千珩遇见顾绗的时候是在一个很冷的冬天。那年冬天南方寒潮频发,就连榕州这个临近热带的地方都飘了点小雪。然而,一个只穿了件羊绒衫,外搭了一条短款薄外套,发梢因为沾了几片雪花融化后湿了一小片的男孩出现在他的家门口,问他:“先生,请问一下你是在找家政吗?”
温千珩最近因为一些原因才从北方的一个小城市搬来南方,他自己又不会经常打理家务事,家政公司要花的钱太多,就想着在网上发帖找一个人做长期。但因为寒潮突袭,本来说好的那个人最后还是决定不来。所以他后来也不看自己发的帖子了——毕竟现在这个时候大多数人更愿意呆在家里休息,除非要上班;而且房子并不大,用一两个小时就能把整个屋子打扫完,做饭他还能随便糊弄过去,似乎也用不上找家政。
“哦对了先生,我昨天在你的帖子下面留言了,不过你没回我,所以我就根据位置找来了。”顾绗说着低头整了整羊绒衫的衣摆,“现在还需要吗?”
他可能本身是觉得不需要了,但他突然间很难开口说出“不”字,点了点头:“外面冷,进来说。”
事实上他本来昨天晚上就要把帖子删掉,但因为突然要处理几份文件之后就将这件事情抛诸脑后了。现在才想起来。
“先生有什么时间安排吗?因为我不是专业做这个的,只是出来兼职赚点生活费,还要回校上课。”顾绗说,“所以有时间冲突的话,现在协商一下。”
温千珩注意到了“回校上课”这个字眼,看面前男孩的相貌,年纪也不大,莫名其妙问了句:“你成年了吗?”
顾绗没想到有人会这么问他,回到:“当然了,十九岁,大二了。”
温千珩点头,随后和顾绗商讨了时间安排和薪资多少,但暂时没弄合同就让他改天再来签。还有一些在家的注意事项,比如不要让他养的猫碰到热水壶,比如要按时给阳台的那两盆金钱树浇水……
听到“金钱树”这个东西的时候,顾绗就觉得更像是他爸那一辈喜欢的。像顾绗这种十几二十岁的,如果不是因为爱好很难养一盆植物很久。
所以他问:“先生,能问问你多少岁吗?”
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问别人的年龄不礼貌,幸好温千珩刚好是不忌讳自己年龄的人,回答他:“前天三十岁生日。问这个干什么?”
“就是觉得先生看上去顶多二十几岁但是种的东西是我爸那辈喜欢的,好奇。”
他的内心却在想:三十岁,是不是普通人结婚的年纪?
温千珩听罢笑了笑:“这样啊。你在前天之前过来,我确实顶多二十几岁。”然后他又说:“以后别叫先生了,听着怪不习惯的。叫温哥就行。”
顾绗噗嗤笑了:“好,温哥。”
温千珩偏头透过玻璃门看了眼阳台上的金钱树,因为前几天的寒潮他把阳台窗户关了:“至于我为什么会养那两盆小东西——前几年我爸去世了,他生前最宝贝这两盆金钱树,临终前还让我帮他照顾好,所以我勉强替他养了几年。本身我并不喜欢养植物,嫌麻烦又没时间,但这一类挺好养的,所以就放在家里装饰。”
顾绗突然问:“温哥,你结婚了吗?”
“啊?”温千珩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哦,没有。事实上,我是无性恋。”
他补充到:“十几岁的时候谈过一段恋爱,但我发现我根本对她没感情,然后就掰了。后来,也不是没找过男的,但他说我是个性冷淡,给不了他要的,就分了。从那以后我就知道我应该是无性恋了。我不适合谈恋爱,对我来说,自己一个人会比两个人在一起活得舒服些。”
“是这样啊……”顾绗思索了一会,“谢谢你温哥,和我讲了这么多,我好久都没有和别人聊过天了。”
温千珩明明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因为什么事心情起伏了,但直到顾绗离开之后,他回味起刚刚那一句“谢谢”,心跳像漏了一拍。
事实上,他也从来没有和别人聊天说过这么多话。
——
02
顾绗回去之后,试图在温千珩的社交平台上了解他的日常。但非常可惜,温千珩根本不活跃,动态记录只有那一条找家政的帖子。
顾绗刷新了一下,最后连那一条动态都没了。
温千珩的头像是他养的那只田园猫趴着睡觉的样子,蜷成一团橙色大毛球,可爱的要命。
顾绗点开了温千珩的详细资料,职业是中学教师。
听人说老师这个职业是最容易让人变老的,有的人上岗前后看上去完全不是同一个人。然而温千珩,顾绗一开始还以为他二十几岁,一点都不显老。
温千珩的关注列表里,只有一个养猫指南和一个绿植种植技巧,就没了。一览无遗。然而粉丝列表却截然不同,整整一万多人,顾绗划了半小时都没看完,懒癌犯了之后直接下拉任务栏到最底层,第一个粉丝是软件小助手。
他莫名其妙觉得心情很好,瞄了一眼第二个粉丝。
第二个粉丝,居然正好是顾绗。
这个事实把顾绗都震惊住了。
“我什么时候关注他的?”
他也是昨天闲着没事看帖看见的,一开始他看见自己关注了帖主的时候还以为是自己最近随手关注的那几批人,结果并不是。
然后他想起来温千珩是中学教师,应该是他以前当过温千珩的学生,问过他的社交账号关注的吧。
不过为什么自己会对一个长相这么出群的老师毫无印象?
那就没这个可能了,一定是他很久以前随便关注的。
——
03
初三学业本就紧张繁重,二班班主任却因为自己的事情一整周不能来学校,然后就换了个代班老师温千珩。
温千珩是学校里唯一一个最近实习才转正的老师,而且长得也好看,一来到教室就吸引了一堆迷妹迷弟。
可惜温千珩那时候不爱笑,面瘫脸,也不怎么说话,对于学生们的欢呼只是点点头,甚至不做自我介绍。
在学校贴吧,酷爱吐槽的顾绗发话:
[评价我们班新来的代班老师——有一张能让我一个脸盲都能认得出来的脸,但面瘫又无趣。]
这条帖子点赞量高到他以前的吐槽帖的加起来都比不过。
热评是这个:
[帖主不是我认识的突突枪了,明明以前吐槽帖能写一千多字的,现在越发越少了,感觉突突枪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初心(痛哭/]
顾绗回复:
[因为无趣到只需要一句话形容就够了:)]
后来期中考试后,原来的班主任还是没回来,班里有些多嘴的男生去问温千珩能不能让他们看电影放松放松,温千珩同意了。
温千珩本来只让他们看一节晚自习的时间,但奈何学生还想继续看,所以直到两节晚自习结束,晚上九点四十分放学的时候,二班教室还关着灯。
在两节晚自习的间隙。
顾绗对电影并不感兴趣,睡了一节晚自习,课间去完厕所想回来继续睡的时候,后排小情侣叫了一声。
他偏头看向屏幕。
男主人公说:“ I loved you. I never shall. That's the truth, Roy. I never shall.”
我爱过你,就再也没有爱过别人。我永远也不,那是千真万确的,罗伊,我永远也不会爱上其他人。
这一幕一出现小情侣一对对都握了手,顾绗内心佩服温千珩这个人抓小情侣一绝,结果在扫视屏幕的时候刚刚好对上温千珩的视线,莫名其妙有点慌。
自己清清白白不谈恋爱,慌个屁。
然后?然后顾绗趴在桌上把头埋进胳膊心安理得地睡觉,被温千珩抓了个现行。
好在温千珩只是让他抄了一遍今天学的英语课文,没有叫家长。
第二天他交完昨天晚上抄的课文,看见了前桌那两个女生一脸兴奋,问她们:“你们在笑什么?我刚刚在走廊都能听得见。”
一个女生回答他,语气里是道不尽的激动:“我们去办公室问问题的时候要到温老师的社交账号了!这周末放月假回家就关注他!”
“哦。”
他说完整理了一下桌肚里的书本,一脸“关我什么事”的表情。
下了课,他路过前桌的时候瞥了眼桌上的练习本,第一行就写了一串ID。
他拿水笔写在自己手心里,因为他是外宿生,决定今天中午放了学回家就搜一搜。
回了家,手心已经出了很多汗,字也糊了一大片。不过没关系,他脑子里依稀记得一点。
搜完后,他看见了一个昵称是“温wen”的人,头像是一只猫。
粉丝量:1
加上他就是两个。
他舒了一口气,并没有想到自己点了关注了之后会把温千珩忘的一干二净。
——
04
第二天早上八点钟顾绗来到了温千珩家里。
入目是他昨晚盯着看了好久的头像里的真正主角——橘色田园猫。昨天是因为他过来的时候猫还在睡觉,所以没真真正正摸到过,现在它就在自己阔腿牛仔裤的裤脚边缘,满足他对猫咪长久以来的遐想。
这只猫平生最喜欢蹭别人的衣服布料。而且它不怕生,在顾绗蹲下来摸它的时候还舒服地“喵——”了好几声。
温千珩站在一边注视这个场景:“袖袖好像很喜欢你。”
“它叫袖袖吗?”顾绗一边逗猫一边问。
“对,它小时候喜欢咬别人衣袖,所以我妹给它取了这个名字。”温千珩思考了一下,“不过它现在年纪大了,更喜欢蹭别人的裤脚。”
“这样啊……”顾绗点头。
温千珩看着顾绗逐渐弯下去的脊背,后脑勺上的发旋,最后他注意到顾绗那让人看着就冷的衣服穿搭,问他:“穿这么少不冷吗?”
“不冷啊!我贴了十几块暖宝宝,热得很,不信你摸摸!”顾绗说完抬头用一种“我没有开玩笑”的眼神看着他。
“不摸。”温千珩说完转头找客厅那台立式空调的遥控器,开了制暖,二十八度,“对了,合同我放在茶几上了,没问题你就签。”
“好。”
顾绗抱着那一团猫坐在沙发,随便翻了几页,就在尾页寥寥草草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他说:“好了!”
温千珩惊诧:“这么快?不多看两眼?”
顾绗挠了挠袖袖的下巴:“懒得看了。我信任你啊温哥,我在榕州两年没交到过一个真心愿意和我说话的朋友。做个兼职还交了个朋友我很赚。”
“你大二,会没朋友?社团没有兴趣相投的人吗?”
“我在社团就是个打杂的,谁在意我啊。不过不重要,我发小要考研了,他说他会来这边陪我。”顾绗说完放下猫,“不说了,我要工作了。”
顾绗虽然并没有什么做家政的经验,但打扫卫生这种事他从小就会,加上在社团打杂一两年,做起来就好比游鱼得水。
可惜他不会做饭,没来榕州读大学之前一直都是吃父母做的菜,来榕州之后偶尔混混食堂偶尔点外卖,唯一一次做菜是小学的时候老师逼着做的劳动教养作业。
他并不想失去这份工作,灵机一动,打算问问温千珩喜欢吃什么拖延时间然后在网上看点简易做法——毕竟讨好雇主得先讨好他的胃。
温千珩正坐在沙发,笔记本电脑放在茶几上,他双手敲打着键盘,应该在忙。袖袖就安静地趴在他身边看他工作,尾巴摇了摇。
直到温千珩合上笔记本电脑,顾绗才问他:“温哥,你要吃什么?”
他一时间想不起来自己到底喜欢吃什么,说了句随便。
“啊……”这样就难办了。
那就只能煎点荷包蛋了。
温千珩饶有兴味地看着他,然后扫了眼手表,问:“现在九点半,要不然我们去喝早茶?”
“好!”
顾绗家在宁州,和榕州一个省份,早茶这种东西对于这个省份的人来说是必不可少的,小时候每周只要他父母有时间就会带他去。不过因为大学之后远离了父母,自己也懒得去了,所以他差点忘了早茶其实也可以当一餐,正好省了做饭。
到了地方顾绗一个人吃了两盘水晶虾饺和蒸烧卖。
温千珩没怎么吃东西,更多时候是看着顾绗狼吞虎咽,像八百年没吃过饭一样。
感觉他们的关系更像父子。
呸,想什么呢。
——
05
顾绗觉得自己的雇主似乎对他太好了,每天打扫卫生之后给那两盆树浇浇水,然后再给袖袖喂点猫粮,陪袖袖玩,就没了,甚至不用他做饭。温千珩偶尔会带他去饭店吃饭,或者做饭给他吃。总而言之做这份工作包吃包住而且躺拿工资(当然仅限于对方是温千珩而你是顾绗),顾绗在想为什么以前没找到这么适合的工作。
直到这一天顾绗在温千珩回家之前尝试做了饭,他才知道自己做饭是多么“惊为天人”。要么没味道要么太咸,自己都吃不下去。
“……”
太恐怖了。
然而温千珩居然吃完并且说他的火候调的很好。别的当然不说,因为别的实在不能硬夸。
温千珩说完之后问顾绗要不要搬来他家住,顾绗同意了。
那件事之后顾绗就默默练习做饭,但并没有让温千珩知道。
——
06
顾绗这周刚好要交月租,他交完把自己在榕州租的房子退掉,整理了自己的东西,和合租室友告别之后下了公寓楼。
这个时候是傍晚,外面没下雪,但依旧是寒风阵阵,刺人心脾。
温千珩在楼下等他。
其实顾绗自己也发觉他们的关系有点奇怪,正常家政会被雇主照顾的很好,而且雇主还会迫不及待地把他接到家里吗?
他来到楼下,温千珩正在车里头,低头看手机。
下一秒顾绗收到温千珩的信息——
[下来了吗?]
顾绗左手握着行李箱把手,右手打字——
[转头]
温千珩真的转头了,不过因为防窥玻璃,顾绗看不清他的表情。
然后温千珩就下了车,把顾绗的行李箱放进后备箱,对他说:“车里暖和,先进去。”
顾绗乖乖打开车门进去了。
他打了个哈欠,觉得有点困,系好安全带之后戴上眼罩在车里睡觉。
公寓楼楼梯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温千珩放好行李箱瞥了眼,是个男孩,手上拿了一个牛皮纸信封,很着急地向他们这边走过来。
男孩说:“先生,这是小顾哥的东西,落在房间里了,你收好给他。”
温千珩接过那个信封,点点头:“好。谢谢你。”
男孩有些腼腆地摆摆手:“不用了不用了,小顾哥这一年多挺照顾我的。”
“嗯。”
“那我先上去了。再见先生,也替我再向小顾哥说声谢谢。”
男孩走远了。
温千珩把信封放进自己的风衣口袋,上了车。
——
07
到家的时候是晚上七点多钟。
温千珩把车熄了火,解了安全带,下车之后打开了后座车门,发现顾绗已经睡着了。
顾绗睡觉的时候头歪到一边,温千珩觉得他这样迟早颈椎病,然后伸手帮他调整睡姿。
他打算先把顾绗的行李箱搬上楼,最后再下来把顾绗抱上去。
行李箱里东西应该不多,因为不怎么重。温千珩很容易地把它搬了上来。
他放好东西,下了楼,发现顾绗自己已经站在车门旁边,一脸茫然地左顾右盼,看上去像是没睡醒,头发也有些凌乱。
顾绗一看见温千珩正在往这边走,潜意识就想靠过去,但他仔细一想两个大男人大晚上在外面抱在一起还是有点奇怪的感觉,然后还是愣在原地。
最后还是温千珩过来给他拢了拢围巾,还是那一句平平淡淡的问话:“你不冷吗?”
顾绗心里想,冷啊,怎么不冷。
结果开口说的也还是一句:“我不冷。贴了暖宝宝。”
事实上贴了暖宝宝也没个屁用,南方冬天都是湿冷,是渗进骨肉的冷。
温千珩早就注意到顾绗哆哆嗦嗦的小动作,但并没有揭穿他,只是伸手拉住顾绗的手:“好。回家吧小顾。”
回家吧。
顾绗不知道温千珩是随口说习惯了,还是真的把他也当成这个“家”的一份子,明明他们认识只有三个月,一百来天。
可是他迫切地想要在榕州有个家。真正意义上的,可以让他依靠的“家”。
他想,温千珩在他心里,应该是一个温柔成熟的哥哥,但又好像哪里不太对,他说不出来。
——
08
温千珩从口袋里拿出那个牛皮纸信封给顾绗:“你的东西。”
顾绗接过,放在茶几上。
他现在要先整理自己的东西,暂时不打算管那个信封那么快。
温千珩说他已经把客房打扫好了,整理起来会很快很方便。
半个小时后,温千珩从书房里办完工出来,去厨房装水喝,路过客厅的时候不小心碰掉了那个信封。
可能是信封没封好,里面的纸掉了出来,看上去像一封信。
他俯身想要捡起来,不小心瞥了一眼——
[我的心是一隻旷野的鸟,在你的眼里找到了天空。]
这是飞鸟集里的一句话,温千珩很久之前读到过,所以还有些记忆。
他粗略地瞥了眼,像一封情书,没有署名,也没有致信人。
但字迹很眼熟,他觉得和自己以前的一个学生的字迹差不多。
他连忙把信放好,回了书房找到自己的记事本。
这本记事本是从他开始工作实习以来记录自己遇见过的学生和学生干了什么事情的记录。
宁州第七中学,时间是四年前,初三二班,顾绗。
顾绗……
[因昨晚自习课在教室睡觉被罚抄课文一遍]
旁边还有那张罚抄课文的纸,温千珩当时是觉得他字写的好看剪了一小段贴了出来。
因为过了太久,那张纸已经泛黄、脱胶,但却是最能唤起人回忆起过往的象征。
他记得那天晚上,他和少年顾绗的对视,当时教室里很暗,可他却能看得见顾绗的眼睛。
那双眼睛有着少年人独有的清澈明朗,让他心头悸动很多年,后来谈过的对象唯一相似的特点就是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
温千珩合上记事本,走出房门发现顾绗正在电视机柜里翻找着什么东西。
他问顾绗:“在干什么?”
顾绗嘀咕着:“我记得我前几天把一盏台灯放在这里了,怎么没有……”
温千珩回话:“台灯?那个白色的吗?早就用不了了,我前几天扔掉了。你要台灯干什么?”
顾绗肯定不会说自己怕黑,思考了一下,然后说:“房间太暗,我看不清东西。”
“是灯管坏掉了吗?我去看看?”
顾绗果断拒绝:“不不不,不用了不用了,谢谢温哥,反正我也要睡觉了,灯暗点不影响。”
“哦。”
正在这个时候,屋里的灯无一例外都灭了。
顾绗条件反射般退到墙角一边,低着头,用手挡住眼睛,,并没有发现温千珩正在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他怕黑?
顾绗缩在一边很久,直到听见袖袖的叫声,才迟钝地发觉自己不是身在高中学校的后巷,而是温千珩的家。
最后他才恍然,自己害怕的不是黑暗,而是曾经被人欺凌过的难堪记忆。
当时的他也是现在这样,在巷角,捂着自己的脸,不去看自己的伤口,也不想被别人打伤自己的脸。
因为打伤了脸就会在脸上留疤。他记得初中的一个老师告诉他,他的脸很好看,他的眼睛也很好看。
可他却想不起来那个人是谁。
温千珩走到他面前,把他的手慢慢移开,让他和自己对视。
他轻声说:“别怕。只是停电。”
顾绗的瞳孔涣散,看上去吓得不轻。
温千珩本来想伸手去抱住他,最后一想以他们现在的关系还不能这么做,就把顾绗扶起来。
他的眼睛还是很好看。
眼睛一闭一睁,就是外面的星星一眨一眨。
——
09
那几个男孩在放学的时候又堵住了顾绗的去路,把他围在一个昏暗阴冷的巷角。
顾绗低着头,握拳,手指甲仿佛都要嵌进肉里:“我的生活费全给你们了,还要什么?”
为首的男孩说:“我们从湘姐那里听说了,你哥是恶心人的同性恋是吧?”
“关你屁事。”
男孩叫嚣:“对,是不关我们的事,但你是恶心人的同性恋的弟弟,我们觉得你也恶心。”
顾绗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哥哥带自己男友回家的时候,还是在他十岁的时候,他当时以为哥哥的男友只是朋友。有一天他想进哥哥房间问他把饮料放在哪里的时候,撞见了哥哥的“朋友”亲了哥哥的脸,他觉得有些意外,站在房间里,不知道是应该走还是应该留下来。
哥哥的“朋友”看见他之后,也蹲下来像逗小孩一样,隔着点距离亲他的脸,化解了尴尬的场面。
后来哥哥和他说:“虽然你这么小还不懂,但哥哥想和你说,不管以后你的对象是女孩子还是男孩子,爱一个人是不被定义的,是没错的。”
十岁的顾绗什么都不太懂,他问哥哥什么是“爱”,哥哥说:“就像刚刚那个哥哥亲你的脸,这个就是喜欢你,觉得你很好;爱你呢,就是像爸爸妈妈一样,想好好照顾你,想要陪在你身边,想要给你一切……这就是爱。”
他后来总结——喜欢是索取,而爱是给予。
所以他现在怒火中烧,他想反击,想说他哥哥一点都不恶心,想说他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被人欺凌侮辱的……而这一切在他用尽全力去回击那几个男孩的殴打之后似乎都有了回应。
但一个人的力量抵不过五个人,他最后嘴角破裂,浑身是伤地靠在墙边坐着。一阵刺耳的声音在耳边响着,是他耳鸣了。
晕倒之前,他隐隐约约看见有人向他走过来。
他气若游丝,但最后还是不停地念叨:
“我没有错,我哥也没有错。恶心的人明明是他们……”
温千珩看着男孩的伤,想着要快点把他送去医院,但男孩的伤势抱着他只会更加严重。
他不知道男孩在嘀咕什么错不错的,但还是低声回应男孩的话:“你没有错。”
然后他尽量不碰到男孩的伤口,把男孩移到他的车里。
……
顾绗醒来的时候以为自己早就死了。他本来觉得就算他死在巷子里也不会有人来救他的。
但事实上是,他手上挂着输液瓶,躺在病床上。
他问医生是谁送他来的,医生说那个人没有留下名字,付完医药费就走了。
顾绗眼眸黯淡了下去:“真可惜,我还想和他说一声谢谢。”
——
10
顾绗莫名觉得自己很丢人,偏过头吸了吸鼻子说:“嗯。我知道。我不怕。”
“你在骗我。”温千珩叹气,随后转移话题,“家里停电这么突然,出去逛逛吧?”
“好。”
临近立春,榕州的夜晚是星星和榕树林交织的美好世界,榕树的树干上缠绕着LED灯,像纽带一样将每一棵并排的榕树连在一起,偶尔林间会有几隻飞鸟。宁静又舒适。
温千珩想起今晚看到的顾绗写的那封情书,仔细一想他们的关系也有点暧昧的意思。但他总不可能对自己曾经的学生表白。
直到这个时候顾绗和他说:“其实我以前真的不怕黑。”
顾绗把自己高中的时候被同学看不顺眼的事一股脑说了出来,像是泄愤。他说自己起初只是被同学质疑成绩,后来因为每次家长会父母都没时间来,被一个同学说自己父母不爱他,他反驳过父母只是工作忙,可惜并没有什么用,后来那帮人开始无脑欺负他,说不清原因。
“后来,一个男人救了我。他把我送去了医院,可我没有见过他一眼。”
他们在街上步履缓慢地散着步。温千珩耐心地听顾绗说话,做好他一个倾听者的身份,没有多问。
“我记得他最后和我说,我没有错。”
温千珩心下一惊。
他脑海里浮现的是两年前,他经过一个高中旁的小巷子,见到的那个浑身脏兮兮的男孩。
那时男孩一直说着“我没有错”,他为了安抚男孩的心情就随声回了句“你没有错”。
都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他那时没看出顾绗有什么可恨之处,现在也看不出。
顾绗垂眸:“其实我一直都想和那个男人道谢,不然我早就死在那个冬天了。”
“小顾。你觉得,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他思索了一下:“按正常情况来说,我们应该是雇主和员工的关系。但我觉得你更像一个哥哥一样,很照顾我。”
温千珩顿了一下,用很认真的语气说:“如果,我想和你交往呢?”
顾绗错愕:“啊?”
“我觉得,我之所以会认为我是无性恋,是因为我没有找到那个真真正正让我心动的人。”温千珩说,“小顾,可以接受和一个比你大这么多的人在一起吗?”
——
11
顾绗低声说:“可以是可以……可我没谈过恋爱。”
温千珩刚刚想说谈恋爱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可以慢慢来,然后听见顾绗小心翼翼地问:“告白之后的下一步是要接吻吗?”
他突然觉得光速发展也很好。
于是顾绗慢慢凑过来,但还是隔了点距离,像说悄悄话一样:“这边有人,能不能找个没人的地方。”
温千珩忍笑:“好。”
他们走到了街尾,那里平日鲜少有人经过,而且有路灯,不会让顾绗害怕。
顾绗闭眼。
温千珩的动作很轻,但并不生疏。他的舌尖舔着顾绗的唇缝,抵上顾绗的牙关,慢慢地深.入口腔,挑逗顾绗的舌头。随后顾绗搂上他的肩膀,免得自己待会儿双腿发软站不住。
年关已过,但不知道哪一家高兴,放了一场烟花。烟火迸开的声音与他们耳鬓厮磨的场景交融,顾绗想,让时间永远静止在这一刻。
温千珩只想着,他的小顾从现在起,到以后的每一年,都会幸福快乐。
飞鸟集里有一句话——“世界对着他的爱人,把他浩瀚的面具摘下了。他变小了,小如一首歌,小如一回永恒的接吻。”
吻毕,顾绗有些怅然。
但温千珩握紧了他的手。
顾绗明知故问:“温哥,你以前谈恋爱的时候有和他们接吻吗?”
温千珩平静地说:“没有。”
这是事实,他以前谈恋爱真如他前男友所说的“没有感情”“性冷淡”,像是随便找个人应付应付一样,整天不是忙着写教研课件就是处理学生的事。
顾绗:“哦!……”
他想起来之前温千珩说自己是“性冷淡”,和刚刚他们接吻的场景一联系,莫名其妙很想笑。
温老师被打脸了诶!
温千珩不知道他在傻笑些什么,但不得不承认顾绗的笑容很有感染力,惹的他也笑了一下。
回到家,温千珩在记事本上写:
[XX年2月,和以前的一个学生在一起了。]
[如果是以前,我一定会觉得荒谬。]
[但很难不承认,这是我三十年里,最让我心动的一天。]
——
12
顾绗想起来自己一开始明明是找兼职工作的,结果误打误撞找了个男朋友,未免太幸运了一些。
他问温千珩,他的工资还会有吗,温千珩说以后的那些就算作男朋友给他的零花钱和生活费了。
每个月一万,真的,哭死,有这种男朋友可以一辈子摆烂了。
——
13
二月份,学校开学了,温千珩和顾绗都得回校,不过一个是给学生上课,一个是学生,还需要在学校上课。
中午的时候,温千珩还得待在学校里,整理教案,倒是顾绗可以回家。
顾绗在家自己点了外卖吃,给袖袖倒了一点猫粮,又喂了小鱼干,然后拍了几张照片发给温千珩。
温:[好看。]
顾:[温老师别太敷衍]
顾:[微笑/jpg]
温:[我是说,袖袖眼睛里的倒影,里面的人也很好看]
顾:[细节控!]
顾:[点赞/jpg]
然后下一秒,某社交平台提醒:
[您的特别关注@温wen发动态了!快来查收吧]
@温wen:喜欢你,我的小猫[图片×2]
第一张图是顾绗拍的那张袖袖吃饭的图,第二张图是温千珩截的袖袖的眼睛,里面是顾绗单手拿着手机的倒影。
顾绗第一个点赞,并发了一张自己抱着袖袖的半身照,没有露脸,画面上占据最多的是袖袖的脸,他的手和他的白衬衫做了陪衬,转发并回复:
[知道啦,小猫也很想你(猫猫比心/jpg)]
温千珩看着这张图,竟有些痴地笑了笑,然后想起来自己的社交账号没有关注顾绗,立马点了。
他在顾绗转发的那条动态回:
[小猫要乖乖听话等我回家]
顾绗秒回:
[好!(猫猫比心x2)]
办公室里还没去学校食堂吃饭的一位老师笑道:“温老师,和老婆发信息吗?笑得这么开心?”
似乎所有人都觉得他三十岁,是结婚了的年纪。但他并没有否认:“是啊。”
前提是结婚对象是他的小顾。
——
14
一天晚上,顾绗的发小给他打电话,说自己收到了榕大的录取通知,就要来榕州这边了。
顾绗客套了一句:“恭喜啊邵程哥!”
对面停顿了很久,没有说话,只有嘈杂的环境音。
“顾绗,我就要来榕州陪你了,你怎么听上去这么敷衍。不会有对象了不要我了吧?”
顾绗脑子一根筋:“你怎么知道我有对象了?!我没说过啊!”
“……你还真有对象。你明明说过好兄弟单身一辈子的,谁先失约谁是狗!”
顾绗学了声狗叫:“汪汪。”
“好了不说这个了。明天没课了带我在学校看看,我不太熟悉这边。”
“嗯好,哥。挂了,对象要我抱着他睡觉。”
顾绗挂了电话,然后披了件薄外套,穿上毛绒拖鞋去隔壁书房看温千珩。
现在是初春,乍暖还寒,温千珩身上就只穿了一件咖啡色的高领毛衣,戴着副散光眼镜,面对着电脑办公。
顾绗倚在门边,看他打了会字觉得无聊,又不想去吵他,就在书房的书柜翻几本书看。
一些外语杂文集,和一堆专业书,他不想看。
翻翻找找,最后找到了一本很久的皮革封面的笔记本,像是拿来记事的。
他翻开,扉页上的行书体写着“从业记录”。
然后他再翻,每一页,都是温千珩写的,他从实习时的新任教师以来到现在成为一位备受瞩目的知名教师的记录。
而顾绗,像是发现了新世界的外来者,贪婪地想要通过这个本子探求更多关于温千珩的事。
他最后停在了有自己的名字的那一页。
[宁州第七中学,初三二班,顾绗]
[因昨晚自习课在教室睡觉被罚抄课文一遍]
旁边还贴有他那次抄写的纸。
他嘀咕:“原来我们这么早就见面了……”
然后他终于反应过来——
原来他们不仅这么早就见过面,而且曾经还是师生关系。
下一页还是关于他的。
[毕业那天他跟着那帮学生一起来我的办公室和我道别,但他是等人走齐了才进来。]
[他问我,人的长相就一定那么重要吗?]
[我回他,并不一定。我最后不知道为什么说了一句他很好看,特别是眼睛。]
[像星星。]
顾绗看到这里情不自禁红了眼眶。
他慢慢翻到最后一页,是上个月的记录。
[我和曾经的一个学生在一起了。]
[这是我三十年里,最让我心动的一天。]
那一页夹着一个牛皮纸信封,是那天温千珩说他漏在之前公寓的。
顾绗知道里面是什么,是以前合租室友让他教他写一份情书给一个女孩子,他就随便写了几段。不过那天他因为和温千珩在一起太过于兴奋忘了这件事,后来室友问他写好了没,他找不到这个信封了,就和室友说了一句“自己写的才会更有诚意”,唬住了他。
不出意外,温千珩应该是看过里面的内容,以为是给他的了。
也算是误打误撞。
——
15
温千珩忙完了工作,发现顾绗正在一边看着他。
他起身关了电脑,假愠道:“阿绗?你在这干什么?去睡觉。”
“不要。想抱着你,不然睡不着。”顾绗凑过去,头埋在温千珩胸口,抱着他。
温千珩无奈回抱:“我还没洗澡啊。”
南方人有个不成文规定——睡觉前必定要先洗澡,不然不准上.床睡觉。
“不。亲一下我就好了。”
顾绗抬头,伸手拿开温千珩的眼镜。
戴眼镜的人总有个通病,就是长时间戴眼镜后,一瞬间把眼镜拿开,就会有一种晕眩感。
温千珩凭借着这一点晕眩感嘴唇轻轻碰了碰顾绗的唇角:“好了,去睡觉。”
反倒是顾绗主动亲了他很久,没有闭眼。
顾绗说:“我的眼睛很像星星吗?”
温千珩点头回应:“像。”
顾绗是那颗,永远不灭的恒星。而温千珩就是一隻飞鸟,在顾绗的眼睛里找到了天空。
——
16
这天中午下课,顾绗来到了温千珩执教的学校。
他对这个地方并不熟悉,弯弯绕绕终于来到教学楼。
顾绗正在一楼展牌看地图,脚边却碰到了一个被打飞出来的乒乓球,然后是一个男孩站在离这不远的地方喊他:
“同学!能帮忙捡球吗?”
“哦……”
顾绗俯身,而后想起来,自己已经不是高中生了。
他在内心感慨了一下时间飞逝,拿起那个乒乓球走过去给男孩。
男孩跟他说了声谢谢之后奔向了自己的朋友那边。
顾绗上了楼,根据之前温千珩和他说的找到了办公室。
温千珩果然是工作狂,中午十一点半,别的老师都去学校食堂吃饭了,他还坐在电脑面前。
想笑,但又有点心疼。
顾绗轻轻推门而入,站在了温千珩身后,默默用手扣他的卫衣帽子的边缘。
直到温千珩转头看身后。
顾绗笑了他一声:“看我干什么?做你的工作啊。”
结果顾绗肚子却“咕咕”叫了起来。
顾绗转为干笑:“好吧……我还没吃饭,要一起去吃吗?”
温千珩点头,关掉电脑:“走吧。”
他们走出办公室后,温千珩把门关了,手插进衣兜。随后顾绗也把手插进温千珩的衣兜里,抓住他的手。
他们十指相握。
暖融融的。
——
17
顾绗大专毕业的那个炎热的夏,温千珩把袖袖寄宿在邻居家,带着顾绗回了自己家乡。
一个北方的小镇。
温千珩敲门,开门的是温千语,他妹妹。
温千语先是震惊然后又调侃:“哥?你怎么回来啦?我还以为你忘了回家的路呢!”
温千语这个夏天初中毕业。算起来他也很久没见过温千语了,每周会抽空和自己母亲打个语音通话,但因为温千语住校他这两年里没有机会和自己妹妹说过一句话。
温千珩也戏谑:“不准我回来啊?”
“怎么会。”温千语摆摆手,然后又看见站在一旁的顾绗,“哥,这是你朋友吗?”
温千珩答:“不是。”
“嗯?”
顾绗轻轻掐了温千珩的胳膊,示意他待会不要胡说八道。
温千珩笑了:“男朋友。”
顾绗:“……”喂!不要带坏小朋友!
温千语星星眼:“真的?”
温千珩点头:“真的,在一起两年多了。”
顾绗无言,只好附和他。
哪知这小姑娘忍着笑飞奔进自己房间,隔着房间门能听得见她的惊呼。连告诉妈妈自己哥哥回来这件事都忘了。
温千珩把大门关上进了屋。
顾绗问他:“现在的小姑娘这么吓人吗?”
温千珩抱手:“不一定,但我妹一直这样,一惊一乍。”
温妈这时候睡醒了午觉从房间出来,看见了温千珩吓了一大跳:
“怎么这会儿就回来了?也不通知我一声。”
然后她又看见自己儿子旁边坐着一个腼腆的男孩:“带学生来啊?”
温千珩点头又摇头:“算是。但是我今天来是想和您说件事。”
温妈倒了杯水递给顾绗:“说呗。”
顾绗回了声谢谢。
温千珩介绍了顾绗,然后说:“妈,这是我男朋友。”
顾绗:“?”
顾绗差点呛死,温妈刚好在他旁边,用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那你俩还没结婚吧?”
温千珩:“快了。”
顾绗咳得更厉害了。
这一家子在干嘛?
他还以为他和温千珩之间会出现很多复杂的因素阻挠他们的感情,结果这帮人居然一个比一个开明,属实难以想象。
温妈:“那好啊。有个归宿很好啊。”
温千珩以前和她说过他是同性恋的,所以现在她能接受也不稀奇。
“我看小顾这孩子不错啊,你们小两口好好过就行了,我不想过多干涉。”
温妈说完看了看挂钟,走到温千语的房间:“小语!去逛街!”
然后两人就背着包出门了。
顾绗:“真的……这么容易?”
温千珩疑惑:“不然我们怎么样?”
“可是这么顺利我很紧张的好不好?”
温千珩坐在他旁边,覆有一层薄茧的手握上他的手:“紧张就握着我的手。”
顾绗点头:“现在不紧张了。”
因为现在他知道,他是被爱包围的。面前这个人总是会给他承诺,让他不要想太多。
爱在现在。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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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