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办公室时易正在写洛言的病程记录，从入院到现在药物治疗和检查都做了，病情却毫无变化

………“这要我怎么写啊”

下午的组会上，张医生镜片后的目光精准地落在魂不守舍的时易身上。

“32床洛言，”张医生的声音平淡无波，却让时易瞬间绷紧了神经，“初步检查排除了明显的器质性病变。‘心因性’诊断基本明确。时易。”

“在！”时易条件反射般挺直了背。

“你和他年纪相仿，沟通上或许有优势，现在医保改革你也知道，”张医生顿了顿，意味深长的话：“你懂我意思吧，多开导一下，争取让他早点出院”。

“……是，张老师。”时易艰难地应下。他知道这是医生对病人的负责，也是张医生给他这个实习生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但一想到要再次面对洛言，面对那无法消散的尴尬，他头皮就一阵发麻。

接下来的日子，时易开始了他的“任务”。他不再仅仅在查房时公式化地问两句，而是利用一切可能的空闲——午休前、下班前、甚至借口送化验单——频繁地出现在洛言的病房。

起初，气氛冷得像冰窖。时易硬着头皮，搜肠刮肚地找话题，从医院的伙食聊到窗外的天气，得到的回应只有洛言简短的“嗯”、“哦”，或者干脆是沉默。洛言要么看着窗外，要么闭目养神，整个人像裹在一层厚厚的、拒绝融化的坚冰里。时易尴尬得脚趾抠地，觉得自己像个聒噪的傻瓜。

改变策略。既然撬不开洛言的嘴，时易决定自己说，不管洛言听不听，自顾自地讲起了自己的事。

“我学医啊，其实是因为我外公……” 时易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回忆的柔软。他讲起和外公外婆在小镇的童年，讲外公查出食道癌后的日渐消瘦，讲那些被病痛折磨得辗转反侧的夜晚，外公压抑的哀嚎声如何像刀子一样扎在他心上，讲最后那段连水都咽不下去的痛苦时光。“……我就想，要是能早点发现，要是能懂多一点，是不是结果会不一样？”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随即又努力笑了笑，“所以高考志愿，我全填了医学院。是不是挺傻的？”

洛言依旧闭着眼，但时易注意到他放在被子上的手指，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

时易仿佛受到了某种无声的鼓励，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自己学医路上的“血泪史”。讲在学校考试被知识点背的生不如死，讲前几个科室轮转时出的糗：差点被情绪激动的家属推搡，在手术室做助手时，主刀医生动作快如闪电，他手忙脚乱跟不上节奏，结果寒光一闪，锋利的手术刀划破了他的橡胶手套和指尖，鲜血瞬间涌出。主刀头都没抬，只冷冷一句“污染了，下去”，他就只能捂着流血的手指，自己灰溜溜地下台。

他说得绘声绘色，像是在讲别人的糗事，带着点自嘲的幽默。洛言大部分时间依旧沉默，像个不合格的听众。但当时易讲到被手术刀割伤、自己默默处理伤口时，洛言紧闭的眼睫会剧烈地颤动一下；讲到他被家属推搡时的狼狈，洛言微微蹙起的眉宇间，会掠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心痛。

“加个微信吧？老同学。” 一次“闲聊”结束时，时易鼓起勇气掏出手机，笑容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讨好，“万一……万一你有什么事想跟我说，或者需要帮忙，随时找我？当面不好意思的话，打字也行。”

洛言看着他亮起的手机屏幕，眼神复杂地闪烁了一下，最终还是沉默着，用指尖划开自己的屏幕，扫了码。时易看着列表里新出现的那个名字，心头莫名一松，仿佛有了一个隐秘的连接通道。他期待着，也许在某个深夜，洛言会发来一条信息，哪怕只是一个表情，一句无关痛痒的话，打破那层坚冰。

然而，期待落空了。微信对话框里，除了系统自动的打招呼，一片死寂。洛言像一尊沉默的雕像，将他所有的情绪、所有的过往，都深锁在无人能及的地方。时易背地里对着室友吐槽：“我像个单口相声演员！他倒好，连个捧哏的都没有！这听众也太不合格了！”

一周的时间在时易的单方面输出和洛言的沉默抵抗中飞快流逝。张医生再次评估了洛言的情况。

“各项生理指标都正常，激素水平也在范围。身体本身没有问题。”张医生放下报告，看向洛言，“洛先生，我们基本可以确定，你的障碍是心因性的。医院能做的生理检查和基础治疗已经完成。接下来的关键，在于你自己，以及……专业的心理疏导。”

他递过一张名片：“我建议你出院后，去找这位心理医生谈谈。他是处理这方面创伤的专家。药物只是辅助，解开你心里的结，才能解决问题，你妈妈那边我会告诉她的，别担心。”

洛言如期办理了出院手续。那层笼罩在他身上的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和阴郁气息似乎淡了一些，但眉宇间那份沉甸甸的疲惫和疏离感并未完全散去。出院当天，他在走廊尽头找到了正在和护士核对医嘱的时易。

“时易，”洛言的声音比平时清晰了一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你什么时候休假？”

时易愣了一下，抬起头，对上洛言的目光。那眼神不再是病房里的空洞或冰冷，似乎有某种东西在深处微微波动。“啊？休假？大概……下周吧？张老师说可以调休两天。”

“嗯。”洛言点点头，移开视线，像是在看走廊尽头的光线，“等你休假，有时间吗？我想……约你去海边走走。” 他说得有些快，仿佛怕自己反悔。

时易完全没料到这个邀约，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去海边？和洛言？刚经历了那么尴尬的事情……他下意识地想找借口推脱，但看着洛言侧脸紧绷的线条，拒绝的话在舌尖打了个转，变成了：“……好，好啊。我提前告诉你时间。”

洛言似乎松了口气，低低“嗯”了一声，没再多说，转身离开了。

时易站在原地，心里有点乱。他搞不懂洛言在想什么。是感谢？是和解？还是……仅仅因为无处可去？他翻出手机，点开洛言的朋友圈——一片空白，没有任何动态。他又点开自己的，上个月发的唯一一条动态跳了出来，是转发的一个海景摄影博主的九宫格，配文：【啊啊啊好想去海边！踩沙子！看日落！捡贝壳！加班狗流下了羡慕的泪水！】 配图是碧海蓝天，金黄的沙滩，绚丽的夕阳。

时易的心跳漏了一拍。洛言……看到了这个？所以约他去海边？这个认知让他的心情莫名复杂起来，有丝窃喜，又有点说不清的紧张。他以为洛言根本没在意过他说的话，发的朋友圈。

休假的日子很快到了。目的地是邻市一个开发不久、人还不算太多的海滨小城。高铁转出租，到达预定的海边别墅时，已是傍晚时分。

海风带着咸腥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吹散了旅途的疲惫。洛言定的是一栋离沙滩很近的白色小别墅，推开门就能看到大片蔚蓝的海面。此刻，夕阳正缓缓沉入海平面，将天空和海浪都染成了醉人的橙红与金紫，粼粼波光跳跃着，美得惊心动魄。余晖也温柔地洒在时易兴奋的脸上，给他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

“哇！洛言！太棒了这里！” 时易像个第一次见到海的孩子，行李都没放稳就冲到露台上，对着大海张开手臂深吸一口气，“海！是海啊！我闻到海的味道了！”

看着时易毫不掩饰的雀跃，洛言一直紧绷的嘴角几不可查地松动了些，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他把行李搬进去，简单归置了一下。

“走！赶海去！趁天还没黑透！” 时易安顿好自己，立刻兴致勃勃地拉着洛言就要往外冲，“说不定能捡到贝壳！海星！小螃蟹！”

洛言被他拉着，没有挣脱，只是低声提醒：“这边沙滩可能没有贝壳海星……”

“万一呢！碰碰运气嘛！” 时易不由分说，拽着他就跑向沙滩。

夕阳下的沙滩温暖而柔软。时易脱了鞋袜，赤脚踩在细沙上，发出舒服的喟叹。他沿着海浪退去的边缘，低着头，认真地寻找着，嘴里还念念有词：“贝壳……海星……你在哪里呀……”

洛言跟在他身后，看着他被夕阳拉长的影子，还有他低头寻找时那专注又带着点傻气的侧脸。海风吹拂着时易的头发，也吹拂着洛言额前的碎发。一种久违的、近乎轻盈的感觉，悄悄弥漫开来。

果然如洛言所说，沙滩上只有细沙和一些被海浪冲上来的小石子、枯枝，连个像样的贝壳影子都没有。时易有些失望地直起身，踢了踢脚下的沙子。

“看！浪来了！” 时易忽然指着远处一道涌来的白色浪花，坏心眼地朝洛言喊了一声。

洛言下意识地转头去看。

就在这时，时易猛地弯腰，双手掬起一捧海水，朝着洛言就泼了过去！

“啊！” 带着凉意的海水猝不及防地泼在洛言的胳膊和胸前，他惊了一跳。

“哈哈哈！” 时易得逞地大笑起来，像个恶作剧成功的孩子。

洛言看着时易阳光下灿烂的笑容，那笑容仿佛有魔力，瞬间驱散了他心底的阴霾。他抿了抿唇，眼底也燃起一丝久违的、属于少年人的顽皮光芒。他也弯腰，迅速掬起一捧水，毫不客气地反击回去！

“喂！偷袭！” 时易笑着躲闪。

两人在渐渐被暮色笼罩的沙滩上追逐、泼水、笑闹起来。海水打湿了他们的T恤下摆和裤脚，细沙沾满了脚踝。时易笨拙地躲闪，洛言难得地开怀大笑。所有的尴尬、沉重、不堪的过去，仿佛都被这带着咸味的海风和飞溅的浪花暂时冲刷掉了。时光仿佛倒流，回到了小学的操场，回到了那个只有阳光、奔跑和一点点懵懂心事的纯真年代。

“洛言！有浪！快跑！” 时易看到又一个稍大的浪头涌来，笑着转身想往岸上跑。

然而，他转身太急，脚下一滑，踩在了一块湿滑的石头上！

“哎哟！” 时易惊呼一声，整个人失去平衡，直直地向后倒去！

“小心！” 洛言离他最近，反应极快，一个箭步冲上前伸手去拉他。

时易的手在空中胡乱挥舞，正好抓住了洛言伸过来的手腕！

但下坠的势头太猛！

“噗通！” 一声闷响，伴随着更大的浪花拍岸声。

时易结结实实地摔坐在了湿漉漉的沙滩上，海水瞬间漫过了他的腰。而被他死死抓住手腕的洛言，也被这股巨大的拉力带着，身体前倾，完全失去了重心！

“唔！” 洛言闷哼一声，高大的身躯不受控制地压了下来，不偏不倚，正好覆在了仰面倒在水里的时易身上！

世界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冰凉的海水浸透了衣衫，紧贴着皮肤。洛言的胸膛压着时易的胸膛，隔着湿透的薄薄衣料，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剧烈的心跳和温热的体温。洛言的手肘撑在时易头两侧的湿沙里，才勉强没有完全压实在他身上。他的脸距离时易的脸，只有不到十公分的距离。

时易完全懵了。他躺在水里，浑身湿透，海水还不断涌上来冲刷着他的身体。洛言的重量实实在在，带着一种陌生的压迫感和……奇异的温热。他能看到洛言湿漉漉的头发贴在光洁的额角，水珠顺着他高挺的鼻梁滑落，滴在自己的脸颊上。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在暮色四合的海边，深邃得像两潭幽暗的海水，里面翻涌着时易看不懂的、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惊愕，有瞬间的慌乱，但似乎……还有一丝别的、更沉郁的东西在深处涌动。

浪花退去，留下短暂的死寂。只有两人粗重的呼吸声和海浪的喧嚣交织在一起。

时易的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连冰凉的湿意都压不下去。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缓解这诡异的气氛，比如“对不起”或者“你没事吧”，但喉咙像被堵住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洛言的目光沉沉地锁在时易脸上，看着他泛红的脸颊和那双因为惊吓和尴尬而微微睁大的、湿漉漉的眼睛。那眼神，像极了记忆里收到他“不小心”掉落的零食时，懵懂又带着点小惊喜的模样。

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猛地攫住了洛言。

他没有立刻起身，反而俯得更低了一些，灼热的气息几乎喷在时易的耳廓。他低沉的声音带着海水的微咸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在时易耳边响起，带着一种近乎咬牙切齿的、却又饱含复杂情绪的控诉：

“时易……你这算不算……‘恩将仇报’？” 他顿了顿，看着身下人瞬间瞪得更圆的眼睛，嘴角勾起一个极其微小的、带着点恶劣和报复意味的弧度，补充道，“你小时候压我一次……现在，又害我压你一次……我们，扯平了？”

这突如其来的近距离接触和洛言低沉暧昧的话语，像一道电流瞬间击穿了时易！他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上了头顶，连耳根都红透了。他躺在冰冷的海水和湿沙里，身体却像着了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