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黑暗的重量

车停在了一栋陌生的别墅前，夜色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

江淮几乎是半搀半抱着许清和下了车。

许清和的身体沉重得不像话，脚步虚浮，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背负着无形的千钧重担。

他低垂着头，凌乱的碎发遮住了眉眼，但那周身散发出的、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绝望和深不见底的痛苦，却让江淮的心揪成了一团。许清和的手指死死攥着江淮的衣袖，力道大得指节泛白，仿佛那是他沉溺在痛苦深渊中，唯一能抓住的、通往人间的绳索。

别墅内部是极致的简约与冷硬。黑白灰的色调，线条利落的家具，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沉沉的夜色，这里像一座精心打造的堡垒，隔绝着外界，也锁着主人内心无法言说的荒芜。

江淮扶着许清和在客厅冰冷的真皮沙发上坐下，那皮质的光泽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冷漠。

“我去给你倒杯水。”江淮的声音放得极轻，带着小心翼翼。

“别走。”许清和猛地抬头，声音嘶哑破碎，像砂纸磨过粗糙的木头。

他看向江淮的眼神里，充满了江淮从未见过的、近乎乞求的脆弱。那眼神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在江淮心上。

“好，我不走。”江淮立刻坐回他身边，没有丝毫犹豫，轻轻握住了许清和那只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的手，试图用自己的掌心去温暖他。

沉默在空旷得能听见心跳的客厅里蔓延。

窗外的月光吝啬地洒进几缕冷光，在地板上投下模糊的光斑，却无法触及沙发角落那片被黑暗笼罩的身影。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压抑得令人窒息。就在江淮以为许清和会在这种死寂中彻底崩溃或沉沉睡去时，他终于低低地开口了。

声音像是从万丈深渊的裂缝中艰难地挤出来，带着被痛苦反复碾压后的粗粝和砂砾感：

“七岁……那个女人进了门。”他的目光没有焦点，空洞地望着前方冰冷的墙壁，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那个将阳光彻底夺走的起点。

“她……很美。

在我爸面前，像只温顺的猫。”许清和的嘴角扯出一个极其讽刺的弧度，冰冷而僵硬，“关上门……她就是吃人的恶鬼。”

他的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攥着江淮的手无意识地收紧，仿佛要捏碎什么。

“她恨我……恨我身上流着……我妈的血……恨我占了她儿子该有的位置……”

江淮屏住呼吸，心脏沉甸甸地往下坠。

“打我……是家常便饭。”许清和的语气平静得可怕，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但那平静之下汹涌的恨意和绝望却几乎要撕裂空气。

“皮带、衣架、藤条……随便抄起什么……关进储藏室……没有光……没有声音……一关就是几天……冬天……一盆冷水从头浇下……”

他每吐出一个词，身体就颤抖得更厉害一分，那些冰冷、黑暗、带着恶毒嘲笑的回忆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来，啃噬着他的骨头和灵魂。

江淮紧紧回握着他的手，指腹用力摩挲着他冰凉的手背，仿佛想通过这微弱的连接传递给他一丝对抗黑暗的力量，心疼得几乎窒息。

“有一次……我得到了一个东西。”许清和的声音忽然带上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属于孩童的微弱亮光，但那光芒转瞬即逝，被更深的黑暗吞噬。

“我想藏起来……等妈妈生日……给她一个惊喜……” 巨大的悲伤和自厌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猛地闭紧双眼，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再次回到了那个被彻底摧毁希望的时刻。

他缓缓抬起另一只自由的手，指尖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指向自己额角那道在昏暗光线下依旧清晰可见的、狰狞扭曲的旧伤疤。

那道疤像一条丑陋的蜈蚣，盘踞在他冷峻的脸上，诉说着无声的暴行。

“被她发现了……”许清和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恐惧和刻骨的痛苦，“她骂我是贼！是下贱胚子！逼我交出来！我不肯……她就……” 他猛地抱住自己的头，手指深深插进浓密的黑发中用力撕扯，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濒死般的痛苦嘶吼！

仿佛那沉重的烟灰缸再次带着风声狠狠砸在他的头上！剧痛、眩晕、温热的液体顺着额角流下模糊了视线……女人刺耳的尖笑和咒骂如同魔音灌耳……

“啊——！”那嘶吼声在寂静的客厅里回荡，充满了无助和巨大的屈辱。

“别这样！许清和！别伤害自己！”江淮心痛如绞，再也忍不住，猛地扑过去，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抱住了那个蜷缩在沙发上、因巨大痛苦而濒临失控的身影！

他用力收紧手臂，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体温和力量都灌注过去，成为他对抗冰冷记忆的铠甲。

“后来……我妈……”许清和的声音埋在江淮怀里，闷闷的，带着血泪的控诉和无法磨灭的恐惧，“那个女人……她一直在找茬……她恨我妈……更恨我……因为我是我妈的孩子……”

“那天……她又发疯……用最难听的话骂我妈……骂她是……” 许清和的声音破碎不堪，巨大的痛苦让他几乎无法组织语言，“我妈受不了……跟她吵起来……推搡……”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身体抖得像狂风中的枯叶，“……推……我妈……被她推倒……后脑……狠狠撞在……桌角上……”

“砰……”许清和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带着毁灭的重量。

“……流了好多血……好多好多……满地都是红的……” 他的声音彻底嘶哑，只剩下无尽的悲鸣和深不见底的自责，“我……我就站在旁边……看着她……看着她眼睛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我动不了……我叫不出声……我像个废物……”

“救护车来了……太晚了……”许清和的声音里充满了刻骨的恨意，“我爸……为了他的脸面……为了那个女人……把她送进那个吃人的地方……康馨疗养院！对外说……突发心脏病……全是假的！是那个护士！那个叫刘雪琴的护士！收了他们的黑心钱！伪造了该死的病历！”

巨大的信息量如同惊雷在江淮脑中炸开！

他终于明白了！明白了许清和身上那沉重得令人喘不过气的枷锁从何而来，明白了那深不见底的黑暗和不顾一切的复仇之火的根源！

这不是简单的丧母之痛，这是至亲被谋杀、真相被掩盖、凶手逍遥法外、自己却无能为力的血海深仇！是支撑他活着，却也随时可能将他焚烧殆尽的业火！

“许清和……”江淮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眼泪汹涌而出，他用力抱紧怀中颤抖不止、仿佛随时会碎裂的身体，声音却异常坚定，像穿透黑暗的号角：“不是你的错！你没有错！错的是他们！是那些披着人皮的畜生！是那个丧心病狂的女人！是那个助纣为虐的护士！是那个冷血无情的父亲！”

他捧起许清和布满泪痕和巨大痛苦的脸，强迫他看着自己，目光清澈而灼热，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听着！都过去了！这些都不是你的错！你只是个小孩子！你没有力量反抗！你不需要背负他们的罪恶！”

许清和赤红的、被泪水模糊的眼睛，怔怔地看着江淮眼中毫无保留的信任和心疼……

他不再压抑，不再抗拒，任由那积压了十几年、足以摧毁一切的悲痛洪流彻底决堤。

他猛地反手死死抱住了江淮，力道大得像是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融为一体。他将脸深深埋进江淮温热的颈窝，滚烫的泪水如同开闸的洪水，汹涌而出，浸湿了江淮的衣襟，发出压抑了太久太久、如同孤兽失去族群庇护般的、撕心裂肺的悲恸呜咽。

“江淮……江淮……” 他一遍遍、破碎地念着这个名字，仿佛这是唯一的救赎咒语，是黑暗深渊中唯一能抓住的绳索。

江淮紧紧回抱着他，任由他的泪水灼烫自己的皮肤，用自己并不宽阔却异常坚定的胸膛，为他筑起一方抵御冰冷过往的避风港。

窗外夜色沉沉，别墅内一片死寂，只有许清和压抑的痛哭声和江淮无声却磅礴的支撑。

在这一刻被滚烫的泪水、紧密的拥抱和那一声声“不是你的错”冲刷着、撼动着。

许清和紧闭双眼，贪婪地汲取着这份带着青草和阳光气息的、足以暂时对抗整个冰冷地狱的温暖和力量。

他知道，至少在这一刻，他不再是独自一人。

重新修订了第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