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又至晚间,周子舒携着张成岭行至一处湖边。周遭不见村镇,二人打算在岸上过夜。他们升起篝火,晚餐便是周子舒从湖里抓来的鱼。鱼倒是新鲜,可二人的厨艺实在欠佳——第一次烤的鱼半生不熟,又腥又咬不动,没法入口;再次烤制,却烤得焦黑,想来是熟透了。
周子舒满怀信心地递给张成岭:“尝尝,这次如何?”
张成岭咬了一口,顿时面露苦色,紧接着一口吐了出来。周子舒尴尬地眨了眨眼。
“还没熟啊?”
“这次熟了……但……是苦的。”
“来来来,拿过来!”周子舒说着,嫌弃地将鱼扔掉,“别吃了!这鱼啊,也许本来就是苦的。”
此时,身后传来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天啊,俩大小傻子嘛?你们不知道烤鱼之前要开膛破肚清理干净吗?胆破了当然苦啊!哎哟,我真是服了你们了,一辈子被人伺候到大的吧?”
不用回头便知是顾湘。有顾湘在,温客行自然也在。
周子舒赶忙转移话题:“哎?你主人呢?”他也懒得再躲藏。
顾湘未作回应,朝湖上指去。只见湖面上一艘庞大的画舫缓缓驶来,二层甲板上悬着的风灯晃出暖黄光晕,映得雕梁上的缠枝莲纹明明灭灭。湖光是溶溶的银,漫过船舷时碎成一片星子;月色是泻地的纱,轻轻笼着凭栏吹箫的人。绿衣美人烹茶时,银壶碰着茶盏叮当作响;粉衣美人挥扇时,袖角扫过栏杆带起一阵香风。温客行白衣广袖,玉箫抵在唇边,箫声漫出来时,连水波都似放缓了脚步。
周子舒望了一眼,只给那人一个白眼,便不再看。
顾湘瞅了一眼画舫上的情形,嗤之以鼻:“这人啊,学坏可真快。”她视线扫过那两个侍婢——一个端着茶盏的手微微发颤,一个持扇的胳膊绷得笔直,两人眼观鼻、鼻观心,偏眼底的慌乱藏不住,分明是被硬推出来充场面的。
任谁都难以料到,这仿若谪仙之人,便是江湖上人人畏惧的青崖山鬼谷众鬼之首温客行。
谷中岁月难测,温客行自幼年入谷,历经二十余载杀伐才登上谷主之位。他如无常殿那株幽冥血梅,今年绽放得格外绚烂,灼灼韶华,似血欲滴。
顾湘这般言语是有缘由的。温客行身为谷主,在鬼谷中除了顾湘,向来不许他人近身伺候。这一出来,竟多了两个侍婢,一个打扇,一个烹茶,顾湘自然难以接受。
说起这两个侍婢,其实是顾湘的。前几日,温客行让她找急色鬼通知十大恶鬼赶往三白山庄集合,她一进屋,正瞧见急色鬼将这两个小美人捆在榻上,又是恐吓又是调戏。顾湘认定他又掳来良家女子糟蹋,当即暴打一顿,还扬言要告知喜丧鬼罗姨——喜丧鬼最恨天下薄情之人,更容不得糟蹋女人之辈。急色鬼十分忌惮,辩解称这两人是他花钱从青楼买回来的,愿送给顾湘伺候,条件是不要告诉喜丧鬼。
顾湘平白得了两个侍婢,带在身边伺候起居。温客行没明确表态,反倒先借来撑场面,在周子舒面前炫耀。
船缓缓靠近岸边,温客行收了玉箫,飞身点水上岸,朝着众人奔来,一边走一边吟诗:“阿絮啊,如此星辰如此夜,正宜对酒当歌。”
“唉……”周子舒似猜到他要邀请对饮,扬了扬自己的酒葫芦,示意不必,自己有酒。
温客行刚开个头就被拒绝,却未气恼。看到火堆边烤得发黑的鱼,又开口道:“岂能以这等粗劣食物果腹?太湖三白天下鲜,正好我船上有个名厨,不妨让他为咱整治几道好菜下酒。”
周子舒依旧不理睬,自顾自喝酒。
温客行又转向张成岭:“张小公子,一夜未见你似乎又长高了!”这话着实离谱,哪有人能一夜之间长高到肉眼可见?张成岭瞥了他一眼,同样不予理会。
接连碰壁的温客行转头跟顾湘搭话:“阿湘啊,没事多跟两位姐姐学学,这伺候人的学问可大着呢。你看你主人今日这个排场,有面子吧?”
阿湘本就对温客行没脸没皮缠着周子舒和张成岭的行为不满,一脸不屑地回道:“主人,婢子生来愚笨,你要是觉得两位姐姐服侍得好,去找她们便是。”
连自己人都不给面子,温客行一时有些尴尬,微笑着瞧了瞧三人,却很快恢复玩世不恭的模样,继续想法子逗弄众人。
见没人搭理,他看似无意地往周子舒坐着的木头旁靠,想挨着坐下。周子舒看出意图,立刻伸腿占了剩余的地方,不让他坐。
温客行摇着头笑笑,挨着张成岭坐了下来,一坐下便盯着周子舒滔滔不绝:“天上浮云如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古往今来共一时,人生万事无不有。传闻昔日魔匠容长青毕生打造了三件得意之作,一名大荒,一名龙背,一名白衣。昔日四季山庄末代庄主秦怀章,便是以白衣为佩剑闯荡江湖。四季山庄覆灭后,此剑下落不明。唉,阿絮,我见你的佩剑与白衣剑甚是相似。原想那几个丐帮的臭叫花子武功平庸,不堪一击,只想待你出手再确认一番,可没曾想你宁愿涉险都不肯拔剑——不会是不忍心杀他们吧?”
他顿了顿,又道:“我想了想,便只有两种缘由。第一,这剑不是你的。当然了,我们阿絮怎会做这等下作之事?那么只有第二种解释了……”
说到此,周子舒已然确定,此人既认出了他的武功,也认出了他的佩剑,或许连他的身份都猜到了。他警惕地回看温客行。
温客行往周子舒跟前倾了倾身子:“你是因何不敢暴露行踪呢?”
周子舒动了动嘴角:“温公子,咱们俩的关系,就像这鱼一般,知道为何吗?”
温客行看着他的脸等答案。
“不熟。”周子舒说,“从相识至今,我是谁、从何处来、往何处去,我自己都不知;你是谁、从何处来、往何处去,我也毫无兴趣。我见你多次出手相助,敬你一尺。若你得寸进尺想看白衣剑,不必多费口舌。”
“阿絮,你今日怎变得如此暴躁?”温客行竟不恼,收起试探的目光,诚恳道,“都是我的错,不该存心试探你,害你受了内伤,我也是心疼得很。你就原谅我这一回,下次不会了。我想知道什么会直接问你,我们阿絮不会骗我的吧?”
周子舒自然没有回答。
正在此时,一阵琴声突然袭来,其中灌注了深厚内力,如刀似剑。周子舒和温客行运功抵挡,张成岭和顾湘却无此深厚内力,纷纷捂住耳朵,却哪里隔绝得了?张成岭刚要不自觉起身往琴声传来的方向走,眼疾手快的顾湘一把拉住了他。然而,两人终究难以抵御,很快失了心智,一起不受控制地朝琴声方向走去。
温客行运起内力抬手护住二人,周子舒立刻抄起温客行那管玉箫,运起内力吹箫抵抗。道道声波在空中相碰,力道犹如刀剑相搏。周子舒力道更胜,很快压制对方,再加强攻势,隐藏在湖边树林里的人被箫声击中,口吐鲜血,狼狈逃窜。
琴声消失,张成岭和顾湘也恢复了神志。
再瞧温客行的画舫,云露和红栽两个丫头已然不见踪影,湖面上却飘着一缕锦衣——想来是方才也被琴声迷惑,掉入了湖里。顾湘急忙飞身去救人。
温客行朝树林方向望了望:“魅曲秦松,四大刺客之一。”
“管他是谁,受此反噬也够他受的。”周子舒淡然回应。
温客行轻笑一声,又看向周子舒:“阿絮,我发觉你是越发合我脾气了。”
周子舒未接话,擦拭着手中的箫,递给温客行:“把你的箫弄脏了,改日再寻一只新的给你。”
“无妨。”温客行接过箫,看都没看一眼,目光全在周子舒身上,“不过,阿絮,你武功如此高强,五音却不全。哪天我教教你?”
“大可不必。”周子舒说完,自顾自坐回那段木头之上。
张成岭受了内力攻击,反应强烈,先在湖边呕吐许久。温客行陪着他,不断轻拍他的后背:“好点了吗?走,坐一会儿。”
温客行扶着张成岭坐在木头上,围着火堆。那孩子脸色依旧煞白:“温叔,我还是难受。”
周子舒疑惑地看着他:“成岭,你多大了?”
“十四。”
“武林世家子弟五至七岁开蒙,就算你七岁开始练内功,也练了七年了,怎会练成这样?”
张成岭未答话,红了眼圈,眼泪瞬间涌出。
周子舒见不得男人哭泣,严肃呵斥:“不许哭。”
温客行赶紧缓和气氛:“唉唉,好了好了,小朋友谁不贪玩?我小时候爹娘叫我用功,我也是整天偷奸耍滑的。”
周子舒不买账:“我为何从来不贪玩。”
温客行看看张成岭,拍了拍他的肩膀:“傻小子,你有没有听说过‘嫌货才是买货人’?你周叔骂你之前不用功,就是想点拨你,还不机灵点?”
张成岭立刻领会,起身跪倒在周子舒面前,磕了三个头:“周叔,师傅,请您收我为徒。我以后一定好好努力,绝不辜负师傅救我教我的恩德。”
周子舒依旧严肃:“你起来,你是镜湖派遗孤,肩负着门派传承的重任,怎能由我教你?”
张成岭并未起身,叹了口气:“我还没入门。我家大哥武功高强,二哥读书厉害,我还以为这辈子只负责留在爹娘身边尽孝,所以从未好好习武,镜湖派的武功没学会多少。”
温客行听了,像是想起什么,感慨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世间之事多半是这样的。”
周子舒道:“即便如此,你也应该投师五湖盟。”
张成岭坚决道:“我不,师傅,我就投在您门下,请您收我为徒。”
“起来。”周子舒望着张成岭跪在地上的身影,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那孩子脊背绷得笔直,透着一股不肯放弃的执拗,眼里的恳切几乎要漫出来——他怎会看不明白?只是掌心那几道新添的伤疤忽然刺痒起来,像有细针在皮肉里钻。
他下意识按了按胸口,那七窍三秋钉早已嵌进骨血,日夜提醒着他所剩无几的时日。“我这副残躯,连自己能活多久都说不清,又怎能误了这孩子的前程?”念头刚落,他硬起心肠,声音添了几分寒意:“你是镜湖派的后人,该守着自家门户,不必拜我。”
这般说时,他刻意避开张成岭的眼睛,只望着地上跳动的篝火,仿佛那火苗能烫掉心头那点莫名的软意:“我最后说一遍,给我起来。”
见周子舒动气,张成岭这才起身。
周子舒接着说:“你已经错过扎根基的最佳时期,恐怕穷其一生也难以再窥最上乘武功的门径。”
张成岭满脸失望。
温客行拍拍他的肩膀:“傻小子,你要明白你周叔的意思。他说的最上乘武功,是达摩祖师、长明剑仙的程度,没几个人能达到。你从现在努力,练成我这个样子问题不大。”
周子舒看看张成岭的脸色,皱眉道:“话虽不错。学好武功有两个法子,一是童子功,二是从今日起好好练武,总会一日强于一日。今日你受魔音所惑,受了内伤,我教你点入门心法,按此法调息,可治愈伤势。”虽没答应做师傅,还是要教这孩子些东西,他正用得着。
温客行像压对了宝一般笑着看向周子舒:“阿絮啊,我早就知道你最是嘴硬心软。”
此时,顾湘已将两个落入湖水的姑娘救上画舫,忙前忙后地照顾——还好,二人只是灌了湖水昏迷,并未伤及性命。
周子舒往那边看了一眼,对温客行道:“温兄,不去看看?”
温客行眼珠都没转,依旧看着他,带笑道:“无妨无妨,阿湘自己能料理得来。”
周子舒整了整衣衫,坐得更端正些:“周某也能料理得来,不劳温兄费心,恕不远送。”
得,这分明是下逐客令了。
夜色沉沉,密林幽幽。一处空地上,轻纱帷幔构筑出临时之所,近观之,内里别有洞天。
靠外侧,炭火熊熊,侍从正烤制一整只羊。远处,一个金发披散的微胖男子吃得满嘴流油,正是毒蝎四大刺客之一的金毛蒋怪。右侧暗影中,束着高马尾、身着皂衣、正擦拭匕首的女子,是毒蝎四大刺客之一的俏罗汉——她今夜擒获一男子,正将其绑在大转盘上,稍后要拿他当活靶子练飞刀。中间的美人榻上,浓妆艳抹、衣着清凉的妖冶女子,是毒蝎四大刺客之一的毒菩萨,身旁围着两个年轻男侍从,一人打扇,一人捏腿,恭谨伺候。
那被绑的男子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不知这群怪人要如何处置自己。瞧他惊恐至极的模样,毒菩萨来了兴致,挥手遣退侍从,袅袅娜娜走向转盘:“哎呦,小哥哥……”
男子见了她,更是恐惧,身子如筛糠般颤抖,口中呜呜咽咽。
毒菩萨瞧着他年轻的面庞,忽然来了兴致,为他松了松腰间的绳子,水葱般的指头自上而下摸索着。被绑之人愈发惊恐。毒菩萨阴恻恻地笑:“怕什么,难不成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唉,我告诉你啊,这个姐姐真会吃人。”啃着肉骨头的金毛蒋怪插话道。
这话令毒菩萨不快:“怎么,金毛,难不成你想让我吃了你?我还嫌咯牙呢。”
“毒菩萨,你一天不勾搭男人就难受是不是?我告诉你,这可是我的猎物,你想都别想。”俏罗汉擦完飞刀说道。
毒菩萨并不气恼:“当然想了,我想与你一同玩乐。”说着拍了拍手,立刻有两名手下拿黑布袋套住男人的头。男人拼命呼喊:“不要,不要啊,救命……”
俏罗汉蒙上眼罩,抄起四把匕首就朝转动的圆盘掷去。匕首破空带起“咻咻”尖啸,“噗噗”几声闷响,利刃穿透衣物钉入血肉,男人的惨叫刚起就像被扼住喉咙,戛然卡在半空,只剩嗬嗬的抽气声。
俏罗汉扯下眼罩,见四把匕首分别刺入男人四肢——原想避开活靶子,未曾想全中。
男人仍在惨叫,金毛听得心烦,将手中大骨头一扔,正中男人脑袋,瞬间将其打死,总算安静了。
毒菩萨意兴索然:“这下没得玩了!”
正吵闹间,一个身影踉跄闯入,众人一看,是魅音秦松。
“你被谁伤成这样?”俏罗汉问道。
秦松又吐一口鲜血,倒地不起:“魔音反噬。”
金毛蒋怪道:“谁?能让你魔音反噬,功力必在你之上。张成岭那小子身边还有这等高人?”
秦松捂着心口:“不知,我未敢冒险碰面。”
毒菩萨盯了他片刻:“怂货。栽了便罢,竟不知栽在谁手。若主上怪罪,看你如何交代。”
“我去会会他。”俏罗汉不服气。
金毛道:“唉,主人命我们速速赶回岳阳。秦松办事有误,主人自会处置。俏罗汉,莫要多生事端。”
俏罗汉眉毛一挑:“我先去解决伤了秦松那家伙,能碍着何事?”
毒菩萨斜睨着俏罗汉,纤纤指尖慢悠悠绕着耳侧一缕卷发,尾音拖得老长,带着说不出的慵懒与阴狠:“反正主上的命令你们都清楚,我倒要瞧瞧你们究竟有无胆量违逆。姑奶奶我啊,会甚是乐意替主上杀了你呢。”
她眼波流转,指甲在发梢轻轻刮过,姿态瞧着像调情,眼底的杀意却冷得像淬了毒的冰。
她盯着俏罗汉,俏罗汉亦无所畏惧——二人向来彼此看不顺眼。
湖边,周子舒往火堆里添了些干柴,火苗猛地窜高半尺,噼啪声里溅出几点火星,映得湖边两人脸庞忽明忽暗。张成岭得了周子舒传授的心法,正在打坐疗伤。可那孩子内力匮乏,守着火堆仍觉寒冷,不由得抱紧双肩。
“打坐,打坐,没人教过你如何打坐吗?眼观鼻,鼻观心,合气汇丹田。初始觉得冷乃正常,牢记你所见之象皆为虚幻,无需心生忧惧,专注内心,以自身浩然之气化解内伤之阴寒。”周子舒见此情形,拿个木棍敲着石子,不住地提醒他。
此时,幽幽传来婉转箫声。循声望去,不远处湖面的画舫上,温客行正在吹箫,顾湘在一旁煮茶伺候。
周子舒心中暗想:“此乃菩提清心曲。此曲对修习内功大有益处。听这乐声清静无悔、百转坚韧,非心性纯善者不能吹奏,未曾想此人竟能吹出这般箫声。”
船上,顾湘煮好了一壶茶,见温客行闭目吹箫,依旧没有停止的迹象,便抱怨道:“自幼时起,我想求你吹一曲子,不知道要撒多少娇、卖多少乖,如今你却为了一个乞丐,一吹便是半宿。”
听她抱怨,温客行又吹了一会儿才停下,看着顾湘说:“你既非处于突破瓶颈的关键之时,又未受内伤,你的内力比这杯底的水还浅薄,还想让我吹曲。我消耗的内力比你增长的还要多,傻吗?”
他所言属实,这曲子绝非普通的娱乐之曲,而是灌注了温客行内力的。
顾湘点点头,但仍是一脸的不甘心。
温客行用玉箫在她头上轻轻一点:“莫要多言,继续入定。”
转而忽然想起什么,又道:“你救下的那对姐妹花打算如何处置?”
顾湘不敢言明是留还是放,含糊其辞道:“这个嘛……”
温客行道:“可还记得小时候你捡回一条狗子,我百般逼迫你扔掉你都不肯,后来狗子被人炖了吃了,你足足哭了三个月。我的态度依旧如此,你若给了他承诺,又不能照顾他一生一世,倒不如提前给他一个痛快。”
顾湘一嘟嘴反驳道:“哎呀,这怎能一样?这可是两个大活人呢。主人你呢,说什么跟着张家小公子,只因觉得他身上有蹊跷,现今却又巴巴地为他人损耗内力吹箫,也不知那乞丐领不领情。”
指尖转着玉箫的动作顿了顿,眼尾扫过顾湘时,笑意已淡了三分:“我的事何时轮到你来指手画脚?我难道就不能是看对了眼,想交个朋友?”
顾湘挨了训,识趣地闭上了嘴。
温客行起身行至甲板围栏处,望向正打坐的周子舒和张成岭,微笑叹息:“一入红尘,便生因果。”言罢,继续吹箫。
天光破晓时,晨雾正沿着湖面缓缓散去,粼粼波光裹着淡金晨光漫过来,箫声却还在水汽里打着转,竟是温客行吹了整整一夜。
周子舒缓缓睁开眼,自言自语道:“好久未得如此安眠。”
见周子舒醒来,温客行即刻停下吹奏,“阿絮,醒啦,睡得好吗?”周子舒未作回答,温客行倒也不恼。他行至周子舒身旁,大大地伸了个懒腰,带着几分邀功的意味说道:“吹了一夜,内息运转竟有些滞塞,见笑啦。”随后,便挨着周子舒坐下。周子舒并未阻拦,如此一来,从昨晚就盘算着挨着周子舒落座的温客行总算如愿以偿。
可是周子舒似乎并不领情,“谁让你吹了一夜?”温客行紧挨着他,轻轻碰了碰他的肩膀,“昨日我存心试探害你受了内伤,经过昨夜,你的伤应是大好,权当我将功折罪,你就莫生我的气了。来,让我给你把把脉。”言罢,便要伸手为周子舒把脉。周子舒当即起身,同样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转身朝别处走去,以此肢体语言拒绝了他。
此时,张成岭跑了过来,“师父,请您教我武功。”经过昨晚的调息,张成岭的内伤好了七八成,这下体会到了练功的益处,一大早便急着来认师父。未曾想,周子舒听他这般说,眉头拧成个川字,视线往火堆余烬处偏了偏,避开那孩子泛红的眼眶,“谁是你师父?昨夜不过是点拨你些心法化解你的内伤,并非本门武学,谈不上师徒情分。等将你送至三白山庄之后,你我缘分便到此为止。”
温客行抬眼看到张成岭,那孩子通红的眼眶里满是失落和急切,神情委屈又可怜。温客行的面色忽然间变得柔和又松动,心里泛起一丝不忍。看着眼前的张成岭,温客行似看到多年前孤苦无依的自己,这相似遭遇令他不忍更甚。
温客行这会却于心不忍起来,他不着痕迹地轻轻靠近周子舒,自然地轻推了周子舒一把,小声道:“阿絮,你看这孩子。”
周子舒却硬下心肠丢下一句:“想学武功,找他人去。”言罢,绕开张成岭去洗漱。
张成岭立在原地,不知所措,眼神里满是无措。温客行走过来,揽着他的肩膀道:“傻小子,这就被唬住了?你难道不知你师父最是嘴硬心软。缠着他呀,岂不闻烈女怕缠郎。”张成岭听了这话愣了一瞬,温客行也觉这比喻不妥,即刻改口,“呃,那个,有志者事竟成,上!”张成岭很好哄,听完温客行的鼓动,立刻欢喜起来,蹦蹦跳跳地追着周子舒去了。
温客行预备了一辆马车,这次,周子舒未再拒绝。车前,张成岭双手作揖,鞠躬说道:“师父,求您收我为徒。”周子舒不耐烦地道:“你走不走?”张成岭见他不应允,立刻乖乖地上了车,躲进了马车里。温客行笑眯眯地跟着要上车。周子舒拦住他,“唉,你干啥?”温客行一脸落寞之态,“哇,阿絮,你好狠心呐,难不成要将我一人扔在这荒郊野外?”周子舒翻了个白眼,这人真是说谎不打草稿,昨晚还围着一群美人伺候,何时是一个人了,“你还会缺人伺候?”温客行合上折扇道:“哪还有人管我呀。阿湘一心要去找小女婿,嫌我麻烦,就把我赶下船了。”周子舒又白了他一眼,“我信你……”还未等他说完,温客行便抢着道:“哎呦,阿湘其实是恼我不顾惜自己身子彻夜运功吹箫,才把我赶下船的。哦,我现在就觉着丹田隐痛,难不成真伤了元气?阿絮啊,你就让我搭一程便车吧。”这家伙太会演戏了。偏偏他又拿昨日之事说事,这让周子舒不好拒绝。于是,温谷主如愿上了马车,不过,没让他进马车内,得了个赶车把式的活计。大概是体恤他顶着太阳赶车热,周子舒把自己的斗笠借给了他。如此,温客行更是美滋滋地赶车。
“稳着点。”车厢里传来周子舒略带不耐的声音,路遇坑洼,车身猛地晃了晃。
温客行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扬鞭时故意收了力道,鞭梢在马背上轻轻一扫时,手腕悄悄转了半圈,力道收得只剩三分,倒把马车往更平坦的路面带了带:“哎~周大爷您瞧好!”他尾音拖得老长,带着笑腔,眼角余光却瞟着车厢的方向,见车身稳了,嘴角的弧度又深了几分,“保准比您那榻还稳当,驾!”
行了半日,三人寻了个路边老槐树下的阴凉处歇脚,周子舒解下水囊递向张成岭,自己则从干粮袋里摸出两块白面饼。
“车赶得不错。”他说着,指尖在袋口顿了顿,挑了块最厚实的扔给温客行。饼边还带着点贴身揣着的余温,落在温客行掌心时,他掂了掂,眉头便轻轻蹙起来。
“唉,阿絮啊,”温客行晃着手里的饼,语气里半是无奈半是调侃,“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太不懂得咂摸生活。一饮一食原是人生最实在的乐子,偏你总这般潦草应付。”
周子舒仰头灌了口凉水,眼尾都没扫他:“爱吃不吃。湖州就在前头,温兄若瞧不上,自便便是。”
“瞧你说的,”温客行立刻换上笑模样,凑近了些,声音也放软了,“我怎会不满?不过是心疼……”话到嘴边忽又顿住,眼角余光瞟了眼正小口啃饼的张成岭,话锋一转,“心疼我们成岭啊,这些日子吃不好睡不好,瞧瞧这小脸瘦的,当公子爷的时候还白白嫩嫩的,这才几日啊。”他拍了拍张成岭的肩,“湖州将至,咱们届时找个酒楼,痛痛快快吃顿好的,我做东,如何?”
周子舒没接他的话,只转向张成岭,语气沉了沉:“你既跟丐帮照过面,他们耳目最灵,盯着你的人定然不少。忍过这一程,到了赵敬府上再说。眼下节外生枝,只会惹更多麻烦。”
张成岭却未想着吃什么好的,一心只想留在周子舒身边,他对着周子舒一抱拳,“师父,求您收我为徒。”周子舒自然未言语,转过身子不看他。温客行见状打着哈哈道:“小成岭啊,瞧不出你是这般坚韧卓绝的妙人,我要是有你这手缠功啊,啧啧啧……”这话说的,仿佛这功夫不是他教的一般。张成岭又对着温客行道:“温叔,我不想离开你们。”
温客行对着二人说:“你放心,我温某人夜观天象,掐指一算,咱们的缘分啊还长着呢。”
这家伙总是说些莫名其妙、模棱两可的话,周子舒哪能听不出来。听到那句“缘分还长着呢”,他只觉口里的酒噎得慌,喉头一阵发紧,不住地咳嗽起来。指尖却在此时无意识地攥紧了酒葫芦,竹制的壶身被捏得微微变形,指节绷得发白——仿佛那点不自在,都要顺着掌心的力道泄出去才好。
再说这敖徕子带着一众小徒弟日夜奔逃,稍有动静便心惊胆战。刚至一片密林,便心生不妙之感,回头只见一红一绿两道身影掠来,来人正是桃红绿柳。
两人施展轻功追上众人,截断去路。桃红婆道:“敖徕子,别跑了,这么大岁数还没活明白。陆太冲那厮没安好心,他两腿一蹬还想拉你进黄泉。我告诉你,这趟浑水你趟不起。”
敖徕子一边警惕桃红婆动手,一边不客气地回击:“难道你们就能趟得起吗?真是笑话!我泰山派再不济,贫道也不会怕了你们这等人物。孩子们别耽搁,去找赵大侠。”
可那些徒弟一个未动,都按着剑围在敖徕子周围,欲一致对敌。
丹阳派小徒弟说道:“前辈为我丹阳派卷入是非,我等绝不能弃前辈而去。”
敖徕子徒弟道:“弟子与师父同进退。”
绿柳公冷眼看着他们上演师徒情深,道:“敖徕子,你如今内息枯竭,已是强弩之末,还逞什么能?我夫妻俩对琉璃甲势在必得,你不如识时务些……”
话音未落,树林上空忽有衣袂破风声,一道灰影斜斜掠下,落地时带起几片落叶——竟是沈慎
沈慎道:“桃红绿柳,还真是冤家路窄啊。”
“沈师叔……”丹阳派俩小徒弟认得沈慎,正要上前见礼,被敖徕子一把挡在身后。
桃红婆看了一眼敖徕子,道:“哈哈哈,我道敖徕子也是个高手,怎的一路吓得像只受惊的兔子。原来追击泰山派的是咱们大孤山的掌门。沈大侠,今日之事若传了出去,我看你们五湖盟还有何脸面见人。”
这般毒舌激怒了沈慎,他亮出佩剑:“那你得有命把今日之事传出去。”随即与桃红绿柳战在一处。
趁此机会,敖徕子招呼徒弟:“青柏,撤。”
不消半日,周子舒终于带着张成岭来到三白山庄。门人听闻是护送张成岭而来,不敢怠慢,立刻将他们让进山庄。
这三白山庄当真气派非凡,屋宇连绵,层层宫殿,玉阶飞檐,长廊相连,其间湖泊小桥点缀,俨然一座小城池。
来到中殿,内饰富丽堂皇,檀香萦绕,小厮宫女门人静立一旁伺候,犹如置身皇族贵胄之所。
张成岭拘谨地站着,周子舒也安静相陪,唯有温客行这瞅瞅那看看,一双眼睛都不够用,“早闻三白大侠富甲天下,果然气势非凡,竟还颇具几分风雅……”
话音未落,便听织锦屏风后传来匆匆脚步声,呼啦啦来了一群人。为首的正是闻名江湖的太湖派掌门赵敬。只见赵敬身材颀长、眉目如画,身着波涛卷云纹锦衣,由上至下散发着富贵气息。来到殿中,一眼便瞧见惴惴不安的张成岭。旁边门人道:“师叔,就是这两位义士,他们找到了成岭师弟。”
赵敬自见到张成岭起,目光就未曾离开,此刻更是上前揽住张成岭肩头,眼中含泪道:“都长这么大了。成岭,我是你爹最好的兄弟,我叫赵敬。你叫我赵伯伯就行。”
张成岭连日奔波,口干舌燥,望着这位慈眉善目、满身贵气之人,翕动着蜕皮的嘴唇,小声问道:“您,您就是赵伯伯吗?”
赵敬又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孩子,你受苦啦,往后你就把这儿当成自己家,想吃什么想用什么,只管跟赵伯伯说。”
赵敬安顿好张成岭,这才走向周子舒和温客行,深深一揖,“二位义士,赵某失礼了。感谢二位将成岭护送归来,大恩大德,没齿难忘,请受赵敬一拜。”
周子舒尚未答话,温客行早已回礼,道:“哪里哪里,久仰三白大侠风采,果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呐。”
刚言罢,殿外匆匆跑来一个小童模样的人,那人从殿门口就哭诉:“赵大侠,赵大侠,家师泰山派掌门遭人追击,求您赶快去接应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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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