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风卷着夏末的热气钻进窗户，将讲台上散落的粉笔灰吹得簌簌打转。言辞把拖把按进水桶时，塑料桶壁发出沉闷的碰撞声，惊得艾甜手里的扫帚差点掉在地上。

“对不起。”他立刻松了手，指尖在桶沿留下一圈潮湿的印子。

艾甜慌忙摆手，马尾辫随着动作在肩头晃了晃：“没事的，是我自己没拿稳。”她低下头去扫墙角的纸屑，耳根红得像被夕阳染透的云霞，“其实……我早上看到值日表就想告诉你了，又怕你觉得我故意……”

后面的话消散在扫帚划过地面的沙沙声里。言辞捏着拖把杆的力道紧了紧，木柄上的毛刺硌得掌心发麻。书包侧袋里的那封信像块发烫的烙铁，他甚至能清晰记得信封上画的那只抱着爱心的小兔子——盛景怀说，那是艾甜的专属标记，她课本扉页上都画着这个。

“考虑一下”这四个字说出口时，他其实根本不知道该考虑什么。盛景怀把他堵在楼梯间，眉飞色舞地比划着：“人家小姑娘从你刚刚转来就开始偷偷看你了，上次运动会你跑三千米她还给你卖力加油来着，你居然一点没察觉？”

那时他满脑子都是冲过终点线时，看台上林渝朝他挥手的样子，哪有余力留意旁人。

拖把在地面拖出半湿的轨迹，将艾甜扫拢的纸屑卷成一小团。言辞弯腰去捡那团垃圾时，瞥见女生正盯着他的动作，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般不停颤动。他忽然想起上周回家时，林渝坐在沙发上看文件，台灯的光晕落在他握着钢笔的手上，指节分明，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心脏猛地一缩，他几乎是仓皇地直起身，撞得身后的课桌发出“哐当”一声响。

“你没事吧？”艾甜立刻放下扫帚走过来，伸手想扶他的胳膊，又在半空中停住，“是不是累了？要不歇会儿，我先把讲台擦了。”

“不用。”言辞避开她的目光，重新拎起拖把，“很快就好。”

他刻意加快了动作，水花溅在裤腿上也浑然不觉。艾甜的目光总像羽毛似的落在他身上，带着小心翼翼的欢喜，这种被明确注视的感觉让他浑身不自在。

过去十几年，他习惯了做那个注视着别人的人——看林渝在厨房系着围裙做饭，看盛景怀在篮球场上疯跑，看窗外的梧桐叶从嫩绿变成深褐。

“这里，还有点水渍。”艾甜递过来一块干抹布，手指不小心擦过他的手背，像触电般弹开。她的声音细若蚊蚋，“我帮你擦吧？”

“我自己来。”言辞接过抹布时，指尖碰到了她的指甲盖，修剪得圆润整齐，还透着淡淡的粉色。他想起林渝的指甲总是剪得很短，虎口处偶尔会沾着打印机里蹭到的墨痕，那是他处理文件时留下的印记。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狠狠掐灭了。他用力攥紧抹布，布料在掌心皱成一团。

艾甜还站在旁边，手里捏着半截粉笔，不知道该往黑板擦上放还是放回粉笔盒。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几乎要触碰到他的鞋尖。

“其实……”她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毕生勇气，“我知道你可能对我没什么感觉，但我还是想……”

“艾甜。”言辞打断她时，声音有些干涩，“我需要点时间。”

他不敢看女生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只能低头盯着地面上逐渐干涸的水痕。那道水痕弯弯曲曲，像条找不到方向的蛇，正如他此刻的心情。他知道这样拖着对谁都不公平，可他别无选择。林渝的存在像块巨石压在他心头，他必须抓住点什么来证明自己还能回到“正轨”，哪怕这“正轨”是用别人的期待铺成的。

艾甜沉默了几秒，忽然轻轻“嗯”了一声，声音里带着点哽咽，却又努力透着轻快：“没关系的，多久都可以。”她转身继续擦黑板，背影绷得笔直，“你拖完地就先走吧，剩下的我来就行。”

言辞没说话，重新将拖把浸入水桶。浑浊的水面映出他模糊的倒影，眉头紧锁，像个解不出难题的学生。

教室后门的走廊里，林渝靠着墙站了很久。他今天提前结束了一个跨国会议，特意绕路来学校，想给言辞一个惊喜。公文包还拎在手里，皮质表面被汗水浸出淡淡的湿痕。

他看着那个穿着蓝白校服的女生红着脸递东西给言辞，看着少年低头拖地板时露出的后颈，看着两人的影子在夕阳里短暂交叠。上周言辞说要晚点回家时，他正在处理紧急文件，只匆匆“嗯”了一声；昨天晚上他加班到深夜，回房时看到少年房门紧闭，门缝里没有透出一点光。

原来他们已经疏远到这种地步了。

林渝抬手松了松领带，喉结滚动了一下。走廊尽头的风灌进来，吹得他衬衫领口微微发颤。他转身时，公文包的金属搭扣撞到墙壁，发出轻微的声响，但教室里的人似乎都没听见。

夕阳彻底沉下去了，走廊的光线一点点暗下来，像被谁用墨汁慢慢晕染开。林渝的脚步声很轻，渐渐消失在楼梯拐角。

教室里，言辞终于拖完了最后一块地砖。他把拖把晾在墙角，转身时发现艾甜正踮着脚擦黑板最上方的标语，校服袖子挽到胳膊肘，露出纤细的小臂。

“我来吧。”他走过去，自然而然地接过她手里的板擦。

艾甜仰头看他时，眼里又重新亮起了光，像被风吹灭又重新燃起的烛火：“你好高啊。”

言辞没接话，抬手擦掉“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几个字最上面的粉笔灰。他的影子投在黑板上，高大而沉默。

他没看到，窗外的暮色里，有辆黑色轿车缓缓驶离了校门，车窗玻璃倒映着逐渐亮起的路灯，像双沉默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