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腥气混杂着夜露的清寒，一路萦绕不散。萧赞将元疏带入自己位于萧府东侧的僻静院落，他此刻的眸子紧绷如弦，眼底深处翻涌着尚未褪尽的杀伐戾气与无边焦灼。“速备热水、烈酒、金疮药、洁净布巾！快！”他厉声吩咐，嗓音因竭力压制而带出一丝喑哑的颤抖，惊得原本睡眼惺忪的下人们一个激灵，连滚带爬地四散奔忙。

房门在身后“砰”地紧闭，隔绝了外界所有窥探的可能。萧赞小心翼翼地将元疏安置在自己平日休憩的软榻上，动作轻柔得仿佛对待易碎的琉璃。昏黄的烛火下，元疏肩头那狰狞的伤口再无遮掩，皮肉翻卷，深可见骨，暗红的血仍在缓慢渗出，染透了半边衣袍，也刺痛了萧赞的眼。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剪开粘连的衣物，拧了滚烫的帕子，一点点清理伤口边缘的污秽。

当烈酒淋上创口那一刻，饶是元疏这般能忍痛的人，也猝不及防地闷哼出声，额角瞬间沁出大颗冷汗，身体不受控制地绷紧蜷缩。萧赞握着小银剪的手猛地一抖，几乎拿捏不住。他飞快地瞥了一眼元疏瞬间惨白的脸，那毫无血色的唇瓣像是无声的控诉，狠狠攥紧了他的心脏，一股尖锐的疼痛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让他处理伤口的动作更加艰难，每一次触碰都带着不自知的、细微的战栗。他咬着牙，强迫自己稳住心神，动作却愈发轻柔，仿佛擦拭稀世珍宝。

就在这压抑的寂静与痛楚交织之时，房门被毫无预兆地大力推开！

“兄长！怎么这么大动静？还有血腥气，你没事吧？！”萧棠带着莽撞和惊慌闯了进来，却在看清屋内景象时愕然顿住。烛光下，他那位向来沉稳持重、不苟言笑的兄长，正伏在榻边，神情专注甚至带着一丝…他从未见过的脆弱？而榻上那个让他极度不爽的九皇子元疏，正袒露着半边肩膀，伤口狰狞，面色如纸。

短暂的怔忡过后，萧棠的好奇心立刻占了上风。“哇？！姓元的？兄长，他……他这是怎么回事？”他凑近两步，看着元疏那狼狈的模样，又想起之前输给元疏的窘迫和兄长因其对自己的“冷落”，一丝幸灾乐祸下意识脱口而出，带着点没心没肺的调侃，“啧，苍天有眼啊？横行霸道的九殿下也有今天？这算不算报应……” 他并没有恶意，只是嘴比脑子快多了。

然而话音未落，一股无形的、冰冷的威压骤然降临。

萧赞猛地抬起头，那双总是温和内敛的眸子此刻沉如寒渊，锐利如刀锋，直直刺向萧棠。那眼神里翻涌的不仅是警告，更是一种被触碰逆鳞般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意。“棠儿！”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砸落，冷得萧棠瞬间打了个寒噤，“出去！”

萧棠被兄长从未有过的严厉震住，下意识地想辩解：“我……”

“出去！”萧赞的声音更低更沉，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周身散发出的冷冽气息让整个房间的温度都骤降了几分。“此事，一字一句，不可外传。”

萧棠终究是慑于长兄此刻骇人的气势，满腔的不服气化作愤懑，撇了撇嘴，狠狠瞪了榻上的人一眼，心不甘情不愿地后退。就在他迈出门槛的刹那，榻上的元疏竟缓缓睁开了眼。尽管脸色惨白如雪，剧痛让他额角青筋微跳，他却硬是勾起一丝惯常的、懒洋洋却充满挑衅意味的弧度，朝萧棠的方向极其缓慢地、得意地眨了下眼，无声地宣告着自己的胜利。

萧棠气得差点跳脚，却碍于兄长的命令不敢发作，只能重重摔门而去，留下一声闷响。

门扇合拢，隔绝了外界。萧赞紧绷的神经似乎才松懈了一丝，但更多的是一种极致的疲惫和无处宣泄的心疼郁结。他迅速收敛心神，专注地将最后的药粉撒匀，再用洁净的白布将伤口妥帖包扎好。整个过程，两人再无言语，只有烛火偶尔的噼啪和元疏压抑的呼吸。

“渴……” 元疏的声音虚弱沙哑，带着重伤后的干涩。

萧赞立刻起身，倒了温水回来。他没有假手于人，而是亲自坐到榻边，一手小心地托起元疏的后颈，一手稳稳端着杯沿，将温水一点点喂到他唇边。动作间，他极力维持着平稳，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元疏因缺水而干裂的唇瓣上，随着水液的滋润渐渐恢复一点柔软。元疏顺从地喝着，长长的睫毛垂落，掩去了眼底的狡黠，只余下一种深深的脆弱。

几口水下肚，他似乎缓过一丝气力，又懒懒地开口，带着点得寸进尺地撒娇：“……阿赞，饿～”

萧赞动作一顿。他下意识地张口想唤下人准备宵夜，可此时，一个念头在他心中萌芽……

“等着。”他放下水杯，轻轻将元疏放平，起身径直走向

厨房，萧赞熟练地挽起沾染了血污的衣袍袖口，露出劲瘦的小臂。他舀米、淘洗、生火，动作有条不紊，不见丝毫贵公子的矜持。很快，小锅里的清水开始咕嘟冒泡，米粒翻滚，渐渐熬出粘稠的香气。他又取了些新鲜的菜蔬，细细切碎，投入粥中同煮。灶膛的火光映着他沉静而专注的侧脸。

香气弥散开来，引得暗处一双眼睛目瞪口呆。萧棠其实并未走远，兀自在院中生气，被这奇异的香气和厨房的灯火吸引，偷偷扒着窗棂往里瞧。当他看清灶台前那个挽袖忙碌的高挑身影时，嘴巴张得能塞进鸡蛋——他那十指不沾阳春水、整日与案牍公文为伍的兄长，竟然在…亲自熬粥？！

萧赞对此一无所觉。他细心地将煮得软烂适口的菜蔬粥盛入温好的玉碗中，又小心地撇去了浮油。

回到房间，他将粥碗置于榻边小几。元疏闻着香气，眼巴巴地看着他。

萧赞没有犹豫，重新坐下，舀起一勺清粥，放在唇边轻轻吹了吹，散去热气，才稳稳地送到元疏嘴边。“慢点。”

元疏张嘴含住，温热的粥滑入干涸的食道，熨帖了伤痛带来的冰冷与不适。他乖乖地一口一口吃着，目光却片刻不离萧赞低垂的眉眼。烛光柔化了萧赞冷峻的轮廓，神情中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一次次勺起，一次次轻吹，一碗粥，就在这静谧无声的喂食中见了底。

萧赞取过一方干净的素白锦帕，动作自然地、轻柔地替元疏拭去唇角残留的粥渍。指腹隔着帕子不经意擦过对方温热的皮肤，两人都仿佛被这细微的接触烫了一下，萧赞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迅速收回。

“睡吧。”他低声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扶着元疏慢慢躺下，为他掖好被角，轻轻地拍着。

或许是药效发作，或许是真的疲惫到了极点，元疏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稳绵长。萧赞却没有立刻离开。

他坐在榻边，目光描摹着元疏沉睡的容颜。失血的苍白掩不住精致深刻的轮廓，长睫在眼底投下淡淡的阴影，平日的玩世不恭与凌厉尽数褪去，只剩下一种毫无防备的、近乎纯净的睡颜。

鬼使神差地，他缓缓俯下身。心跳如擂鼓，在寂静的房间里震耳欲聋。他的目光落在元疏安静的眉眼上，那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距离一点点拉近，近到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温热的呼吸拂过自己脸颊，带着药味和一丝独属于元疏的炽热气息。他甚至能看清对方脸颊上细小的绒毛和那微微鼓起的奶膘。一种从未有过的冲动攫住了他，只想在那紧闭的眼睑上，做一次短暂而虔诚的栖息。

唇瓣即将触碰到那片温热的瞬间，理智如同冰冷的潮水骤然回涌。他猛地直起身，像是被无形的火焰灼伤，动作仓促得带倒了榻边的矮凳，发出一声突兀的闷响。他惊骇地看着依旧沉睡、对此毫无所觉的元疏，一股强烈的自我厌弃和惊慌席卷而来——他在做什么？他怎能趁人之危？他们之间……

萧赞几乎是踉跄着逃出了房间，砰地一声带上了门。冬初的夜风带着丝丝凉意扑面而来，瞬间吹散了他脸上滚烫的热度。他快步走到廊檐下，扶住冰冷的廊柱，才勉强稳住虚软的身体。胸腔里那颗心仍在疯狂跳动，仿佛要挣脱束缚。晚风穿过庭院，卷起他散落的几缕发丝。

突然，兵器库的血腥画面不断闪回，元疏推开他时决绝的背影、那肩头绽开的血花……一种劫后余生的巨大庆幸和足以撕裂灵魂的后怕扼住了他的喉咙。他闭上眼，冰冷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留下几道月牙形的白痕。

差一点……只差一点……他就永远失去他了。

万籁俱寂，这空荡的院落里，唯有夜风见证着他无声的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