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月朗星稀。偏殿的窗外,是即将启程前往无边苦寒的黎明。
门轴发出一声细微的“吱呀”,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一道素色高挑的身影,带着一身清冷的夜露气息,悄无声息地闪身而入,反手迅速关紧了门,隔绝了寒风。
蜷坐在冰冷地面、背对着门的身影猛地一僵,元疏几乎以为自己被巨大的绝望折磨得出现了幻觉。然而,那熟悉的、令他魂牵梦绕又痛彻心扉的气息,却无比真实地弥漫开来。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头。当看到那张苍白却无比坚定的脸时,元疏的心跳漏了一拍。
“阿赞?”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砾摩擦。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太快带倒了旁边的矮凳,在死寂中发出刺耳的声响,“你来和我最后道别吗?”傍晚处理完伤口后,萧赞像有急事一般冲了出去,元疏连一句阔别的话都未来得及说出口。
萧赞目光灼灼地看着元疏,声音平静而坚决:“我已向陛下请命,作为副使随行。”
空气仿佛凝固了。
“什么?”元疏脸上的震惊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荒谬感,随即是如同火山爆发般喷涌而出的、烧毁理智的狂怒。
“你……”他一步跨到萧赞面前,此刻高大的身影带着骇人的压迫感,胸膛剧烈起伏,眼底燃起惊怒交加的火焰,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如同淬了毒的冰棱:“你跟我去干嘛?啊?!” 他猛地抓住萧赞的肩膀,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声音因极致的愤怒和心疼而扭曲:
“还想着让我回来为你保全家族?给你锦衣玉食吗?!萧赞!!” 最后两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深入骨髓的痛楚和尖锐的指责。
萧赞被他吼得身体一颤,他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受伤和委屈如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眼中的光芒暗淡下去,只剩下痛彻心扉的破碎,声音哽咽得几乎不成调:
“你……你怎么会这样想我?” 每一个字都带着泣血的颤抖,“你觉得……我是为了家族?”
元疏被他眼中那清晰、毫不作伪的痛楚狠狠刺中。紧扣肩头的手指下意识松了些许力道,一丝悔意掠过心头。然而,北狄的苦寒、凶险、无尽屈辱猛地攫住他,想到萧赞竟要陪他坠入那片炼狱,巨大的恐惧与心疼瞬间吞噬了那丝犹豫,化作更猛烈的、企图推开他的怒火。
“北狄苦寒!虎狼环伺!是人待的地方吗?!” 元疏几乎是咆哮着,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萧赞,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恐惧和心疼,“你不是为了家族,还是上赶着去……”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用最刻薄的话语斩断萧赞的念头,斩断这让他心胆俱裂的可能,一字一句,如同冰雹砸落:
“那就是愚蠢至极!!!”
话音砸落,元疏猛地偏过头,下颌线绷得死紧,视线死死钉在冰冷的地砖上,再不敢触碰那双眼睛分毫——他怕在里面看到任何一丝他承受不起的失望。
然而,萧赞眼中翻涌的痛楚与破碎,却在元疏吼出那四个字的瞬间,如同云雾遇见了灼阳,倏然消散开来。没有失望。一丝一毫也无。
他萧赞又不傻,怎么会看不明白这笨拙的守护呢?
从那到圣旨颁布的瞬间,他就早已下定了决心。
只是还有一人,他倒是真有些放心不下。
萧棠揉着惺忪的眼睛站在门内,少年挺拔的身姿带着未脱的稚气。“兄长?”他声音有些沙哑,带着刚醒的懵懂,随即目光落在萧赞过于苍白的脸上,立刻清醒了几分,“这么晚了?可是……为了九殿下明日启程的事忧心?”
他看着萧赞,兄长眉宇间那化不开的沉郁让他心头的不安陡然加剧。他知道元疏被遣去北狄为质已成定局,兄长为此在朝堂上磕头流血甚至晕厥,此刻必定心如刀绞。但除了这明面上的痛苦,萧棠敏锐地捕捉到一丝更深沉、更决绝的气息,像北境卷来的风沙, 无声无息地弥漫在兄长周身
萧赞看着眼前无忧无虑、眼含关切和一丝惶惑的弟弟,心中轻叹。
“棠儿,”萧赞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碎了什么,“不只是为了他。我也要走。”
屋内温暖的气息似乎瞬间凝固了。萧棠脸上的睡意和疑惑彻底消失,只剩下一片空白。“走?兄长要去哪里?”他下意识地问,心头那份不祥的预感如同毒藤般疯长缠绕。
“北境。”萧赞吐出这两个字,目光却越过萧棠,望向窗外浓稠的黑暗,仿佛已经看到了那片荒凉苦寒之地。“随殿下一同北上,作为副使。”
“什么?!”萧棠猛地站起来,他脸色煞白,不敢置信地瞪着萧赞,“你疯了吗兄长?!那是北狄!是虎狼之地!是他们都恨不得食肉寝皮的地方!九殿下是质子尚且……你去做副使?他们岂会放过你?父亲知道吗?”
萧赞没有立即回答,他走到倾倒的凳子旁,弯腰将其扶起,动作沉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寂静力量。他背对着萧棠,肩膀的线条在烛光下显得有些单薄,却绷得笔直。
“父亲不知。我……瞒着他向陛下请的旨意。”萧赞转过身,烛火映照着他眼底深处翻涌的痛楚与坚定,“棠儿,你不明白。”
他走到萧棠面前,抬手,带着薄茧、曾经能挽强弓开硬弩、此刻却微微颤抖的手指,轻轻拂去弟弟额前因激动而散落的碎发。声音低沉下去,每个字都像是从心尖上剜出来,带着血淋淋的温度:
“北境的风,太冷了……是那种能钻进骨头缝里的冷。”他的目光失焦,仿佛已经身临其境,“荒原万里,寸草不生。子攸,他一个人去……太冷了。”
他停顿了一下,竭力压抑着声音里的哽咽,却让那份颤抖更清晰地传递出来:“他们是胜者。子攸去了那儿,是战败的皇子,是质子。他会面对什么?鄙夷、折辱、磋磨……也许会被关在某个冰冷阴暗、漏风的破屋子里,四周都是说着他听不懂的蛮语之人。他怕黑啊,棠儿……从小在宫里,没人记得他怕黑……”
萧赞的声音陡然破碎,他闭上眼,一滴滚烫的泪毫无预兆地滑落,砸在地上,也砸在萧棠的心上。“他若是病了,伤了,冷了,饿了……身边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一想到这些画面,我的心……”他猛地捂住胸口,指节用力到泛白,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就像被生生揉碎在冰碴子里,每一次呼吸都疼得钻心。”
睁开眼时,萧赞的目光炽烈得惊人,那里面燃烧着一种超越恐惧与生死的火焰:
“我翻遍了所有典籍,搜肠刮肚,想找一个词来形容他之于我是什么。是知己?是挚友?是此生至重?”他缓缓摇头,嘴角勾起一抹近乎虔诚的苦笑,“都不是。太轻了。棠儿……到最后,我只找到一个字。”
他直视着萧棠震惊而茫然的双眼,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带着毕生所有的重量与温柔:
“他,是我的心。”
萧棠彻底呆住了。他之前确实隐约察觉兄长与元子攸之间情谊匪浅,非同寻常,也曾见过他们默契对视时眼中流转的光彩。但他从未想过,这份情,竟是如此深重。深重到让一向冷静自持、隐忍克制的兄长,不惜以头抢地触怒天颜,不惜瞒着家族,投身死地。他用整个生命去守护的,竟是另一个人的生命。那一声“心”,像惊雷滚过萧棠的脑海,彻底掀开了他少年懵懂的世界,让他窥见了一片名为“至情”的、令人心悸也令人肃然的汪洋。
巨大的冲击之后,是无边的心疼和强烈的无力感席卷而来。
“为什么……”萧棠眼眶通红,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愤懑和不甘,双拳紧握,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为什么偏偏是我们?!为什么我这么没用!我要是……我要是能早点练成绝世武功,早点当上大将军,统领千军万马,把那些蛮族统统打趴下,打得他们再不敢南下牧马!兄长……你和九殿下……就不用去受这样的苦了!”少年意气在残酷现实面前撞得粉碎,只剩下深深的自责和燃烧的屈辱。
萧赞看着弟弟眼中的倔强泪光和那份想要为兄遮风挡雨的赤诚,心口又暖又痛。他抬手,像小时候无数次安抚哭泣的弟弟那样,温柔地抚摸着萧棠的头。
“傻小子,”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里的温和,却添了更多语重心长,“你已经很好了。武艺精进,心怀壮志,这很好。但要记住,战场之上,匹夫之勇可逞一时之快,却难挽狂澜。”
“兄长此去,家中一切……就托付给你了。”这句话重若千钧,压在少年单薄的肩膀上。
“父亲年纪渐长,脾性倔犟,你要多体谅,多陪伴。家族门楣,清誉声望,亦要靠你支撑守护。行事切莫再如从前般跳脱任性,千万低调,莫贪恋权柄。凡事三思,以国事为先,以黎民为重。”这是他对弟弟的期望,也是萧家儿郎的担当。
他看着萧棠年轻朝气的脸庞,眼中流露出欣慰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遗憾:
“还有,洛小船那姑娘……心思纯净,待你赤诚。你们两心相悦,门当户对,实属难得的缘分。”他微微笑了笑,带着祝福,“该珍惜时,便大胆去爱,好好待她。可惜……”他的声音低下去,带着无尽的怅惘,“……怕是喝不上你们的喜酒了。”
“不!怎么会喝不上!”萧棠猛地抓住萧赞的手臂,急切地喊道,眼泪终于汹涌而出,“兄长!你答应我!你一定要平安回来!你要亲眼看着我把小船娶进门!你要看着我们……你还要抱侄儿的!”
看着弟弟充满期盼和恐惧的泪眼,萧赞心如刀绞,面上却努力维持着平静温和的笑意,甚至抬手轻轻擦去萧棠脸上的泪。然而,那笑容深处,翻涌着他自己也无法承诺的苦涩与诀别之意。
“傻小子,”他又重复了一遍这个充满宠溺的称呼,声音轻柔得像一声叹息,“人生际遇,聚散无常。莫要等我了。”
他深深看了萧棠最后一眼。然后,他缓缓抽回手,转身,一步一步走向门口。每一步都沉重无比,却又带着一去不返的决绝。
门被拉开,一股刺骨的寒风瞬间灌入,吹散了屋内的暖意,也吹乱了萧赞鬓边的发丝。他站在门槛边,没有回头,只留下一个清瘦孤绝的背影融在无边的夜色里。
“哥哥要走啦。”他轻声说,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只属于兄弟之间的、卸下所有身份的柔软昵称。这一声“哥哥”,瞬间击溃了萧棠所有的强忍。
“一切都……交给你了哦。”
风雪似乎更急了。
“哥——!!!”
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终于冲破喉咙,萧棠再也控制不住,扑上前两步,却只徒劳地抓住了冰冷的空气。那个为他遮风挡雨十几载的身影,已然坚定地迈出门外,融入了呼啸的风雪之中。
寒风呜咽,卷着细碎的雪沫,打着旋儿扑进来。萧棠泪眼模糊地望着门外兄长那越来越模糊、越来越小的背影,巨大的恐慌和悲伤将他淹没。他张了张嘴,喉头像被冰雪堵住,千言万语,只剩最后两个字,裹挟着全部的祈求和不舍,用尽全身力气喊了出去——
“保重——!!”
风雪吞没了他的嘶喊,也彻底吞没了那道决然远去的孤影。门内,只剩下无尽的寒冷和无助的抽泣。萧棠终于踉跄着跌坐在地,望着空荡荡的门口,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那个顶天立地的兄长,他少年世界中最稳固的依靠,已经踏上了他自己选择的路。而他,必须独自长大,扛起兄长留下的一切。冰冷的石板地面上,少年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洇开一片深色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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