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未明,朔风如刀。古老的帝京城门在铅灰色的天幕下缓缓洞开,发出沉重而喑哑的呻吟,仿佛巨兽的叹息。昨夜细碎的雪花已在青石板路上凝成一层薄冰,踩上去咯吱作响。
城门外,北狄使臣的车队已列队完毕。粗犷的狄人武士身着皮裘,腰挎弯刀,骑着高大的骏马,眼神倨傲而冰冷,像打量着猎物的狼群。他们的旗帜在凛冽寒风中猎猎作响,带着一股蛮横的压迫感。
城门口,一场简短而屈辱的仪式正在进行。一名内侍官尖着嗓子,宣读了册封元疏为"洛王"的旨意。那象征着王爵的玉册金印,在冰冷的晨光下泛着幽寒的光,更像一道耻辱的烙印,而非荣耀。元疏面无表情地接过,指尖冰凉,甚至未曾多看一眼。北狄使臣首领嘴角噙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讥销。百姓被士兵远远地隔开,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切。无人欢呼,无人送行,只有压抑的寂静和风雪的呜咽。战败的阴霾与即将失去皇子的悲愤,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元疏换上了一身较为正式的亲王常服,玄色为底,绣着黯淡的蟠龙纹,衬得他脸色愈发苍白,如同覆着一层寒霜。萧赞换上了礼部侍郎的官服,青色的袍服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单薄,却站得笔直如松,紧跟在元疏半步之后。
使臣首领用生硬的官话催促了一声。元疏最后望了一眼这生于斯长于斯、如今却要被迫远离的巍峨皇城,目光扫过那沉默的人群,扫过冰冷的城楼垛口,眼底深处是封冻的火焰。他转身,没有丝毫犹豫,踏上了那架简陋而冰冷的、属于质子的马车车辕。寒风卷起元疏玄色的披风,如同展开一面孤独的战旗。他踏上马车,看着紧随其后的萧赞,他紧紧握住了那人冰冷僵硬的手指,将其完全包裹在自己温热的掌心之中。车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漫天风雪与无数道复杂目光。
“启程——!”
北狄使臣一声令下,沉重的车轮碾过结冰的路面,发出刺耳的声响。长长的车队,如同一条黑色的锁链,在苍茫的雪色原野上缓缓蠕动,朝着那未知的、风雪更烈的北方驶去,越来越小,直至变成天地间一道模糊的墨痕。城门在身后轰然关闭,沉重的撞击声在旷野中回荡,像是斩断最后一丝牵连的铡刀落下。风更急了,卷起地上的雪沫,迷蒙了送行者的视线。只有那远去的车辙,刻印在冰冷的大地上,悲壮之气,弥漫四野,如这严冬一般,冻彻心扉。
车轮碾压冰雪的刺耳声响仿佛无止无尽,最终在一声粗哑的吆喝和勒紧缰绳的嘶鸣中停歇。刺骨的寒风如同无数细碎的冰刃,卷着干燥的雪沫,狠狠拍打在车帘上。
没有灯火通明的城门,没有列队相迎的仪仗,甚至没有一句像样的宣告。
车门被粗暴地拉开,一股比车外更为凛冽的恶意扑面而来。北狄使臣首领那张布满风霜、带着刀疤的脸出现在昏暗中,嘴角依旧挂着离城时不加掩饰的讥诮,只是此刻在朦胧的夜色下,更显得如同恶鬼。
“下来!”生硬的官话短促而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到了。”
元疏率先踏出马车。脚下是冻得硬如铁石的泥土地,踩上去发出沉闷的声响。眼前并非想象中的北狄王庭,而是一片被低矮山丘环抱的漆黑荒原边缘,零星散布着几座轮廓模糊的毡房轮廓,像巨兽蹲伏在阴影里。远处,隐约可见高大城墙的剪影和稀疏的灯火——那是北狄的王城,却离他们如此遥远,冰冷地拒绝着他们。
没有入城的仪式,甚至连靠近的资格都没有。只有几支火把在风中摇曳跳跃,映照着使臣首领和他身后几名武士不耐且充满敌意的脸。火光将他们的影子拉长扭曲,投在雪地上,如同狰狞的鬼魅。
“你们的‘行宫’在那儿。”使臣首领用弯刀随意一指,指向不远处一座几乎被积雪掩埋了大半、轮廓歪斜的破旧毡房。那毡房比周围的都要矮小、破败,毡布多处撕裂,在风中无力地飘荡。“洛王殿下,”他语气里的嘲讽浓得化不开,“北狄土地辽阔,条件自然是比不上你们大夏的雕梁画栋。凑合住吧,别冻死就行。”他发出一声低沉刺耳的笑,随即不再看他们一眼,挥手示意手下武士,“看紧点!”便带着其余人等,策马朝着远处灯火稍亮处疾驰而去,马蹄溅起黑色的泥雪,很快消失在夜色深处。
木栅门吱呀作响,仅容一骑通过。一条被厚雪覆盖、肮脏泥泞的小路蜿蜒向西。道路两旁,简陋的土坯房和兽皮帐篷如同脓肿般杂乱堆积,昏暗中,无数双眼睛从低矮的门窗缝隙、毡帘边缘窥探出来。低语汇成污浊的河流,裹挟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冲刷而来:
“看哪!大夏的软蛋皇子来了!”
“啧啧,细皮嫩肉的,够不够狼崽子一口?”
“两个小白脸?哈!怕是吓得尿裤子了吧?这种货色也配踏上我们北狄尊贵的土地?”
“王上仁慈,才赏他们一口饭吃!两个废物凑一块,倒是绝配!”
这些尖锐的、裹着冰碴的侮辱,一句句扎进耳中。元疏握着缰绳的手背青筋暴起,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冰冷的怒火在四肢百骸奔突,却被他死死按捺。他眼角余光瞥向萧赞,那人依旧端坐马上,侧脸在微弱的光线下像一尊冰冷的玉雕,连眉头都未曾多皱一分,只有那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唇线。他袖中修长的手指,在无人可见的深处,似乎习惯性地向着腰间虚按了一下——那里本该悬着他的玉兔,却早已在出发前默默取下,收进了最贴近心口的暗袋。
终于,在一处散发着浓重牲畜粪便和朽木混合气味的三岔口,一个醉醺醺的老卒含糊地指了指一条更加狭窄、污水横流的巷子尽头:“喏……就那儿,‘福气’得很!”
那是两间几乎要倾倒的土坯矮屋,墙皮剥落,露出里面枯黄的草茎,寒冬腊月,窗纸几乎尽碎,如同空洞的眼眶。门前肮脏的雪地上,散落着不知名的兽骨和干结的粪便。没有匾额,没有灯火,只有死一般的沉寂和破败凝固在那里。马匹不安地喷着白气,踌躇不前。
元疏翻身下马,冰冷的积雪瞬间没过了脚踝,刺骨的寒意顺着腿骨向上蔓延。他抬头,望着那两扇在风雪中摇摇欲坠的漆黑门洞,里面深不见底,仿佛巨兽噬人的喉咙。暴戾的杀机如同袖中暗藏的短匕,在心底嗡鸣低啸,渴望着温热的血来平息这无边的冰寒与屈辱。然而,身后传来轻微衣料的摩擦声——萧赞也下了马,靴子踩在雪地上发出“嘎吱”一声轻响,清晰而稳定,带着一种不可摧折的力量。他走到元疏身边,肩头不经意地与他轻轻一碰。
风雪如怒兽嘶吼,卷起地面的雪屑,扑打在脸上生疼。世界仿佛只剩下这彻骨的寒冷和滔天的恶意。然而,就在那片令人窒息的黑暗与污浊中心,唯有这一触即离的温热支撑存在。元疏紧握的拳头,在没人察觉的袖底,缓缓松开了半分。他深吸一口气,那空气冰冷如刀,割裂肺腑,却也压下了眼中翻腾的血色。他侧脸,对萧赞扯出一个极淡的笑,无声地动了动唇:“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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