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武成痴的北狄人，自那场万众瞩目的比试后，对这来自大夏的“使者”，心底竟也悄然生出了三分敬意。

凛冽的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扑打在王庭厚重的毡帐上，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元疏萧赞来此的第二个月，北狄最重要的节日——“雪神祭”终于来临。传说在这一天，沟通天地的雪神会降下福祉，聆听众生心愿。祭典的核心，便在王庭以北三十里外的神木崖。

神木崖并非险峻高峰，而是一片背倚巨大雪坡的开阔山谷。谷地中央，矗立着一株千年古树——“祈天木”。此树非松非柏，虬枝盘曲如苍龙探爪，即便在酷寒中，枝头也挂着永不凋零的冰晶叶片，在北地阳光下折射出七彩光华，被视为雪神在人间的化身。树枝上早已层层叠叠系满了历年累积的彩色布条，像为古树披上了一件斑斓的羽衣。

祭典的挂愿仪式最为神圣隆重。由王族贵女带领，所有未嫁少女及部分德高望重的长者、特邀贵宾，将徒步登上神木崖，在祈天木下书写新年祈愿，系于新枝，祈求雪神庇佑。穿戴整齐的拓跋那云公主，容光焕发，眉心贴着金箔剪成的雪花纹饰，发间簪着象征勇武的雪鹰尾羽。她是今日仪式的主祭者。队伍中，萧赞一袭月白锦袍，外罩银狐裘氅，清雅卓然。他受邀前来，名义上是观礼，学习北狄风俗，以增进邦谊——毕竟，他这位大夏礼部侍郎，通晓六国礼仪，正是沟通的绝佳人选。北狄王拓跋宏笑称：“萧侍郎见识广博，正好看看我北狄祭祀，与夏朝有何不同。”

元疏没能同行。并非他不愿，而是不能。“雪神祭”另一项重要传统是“雪猎祭祖”。所有皇室成年男子，必须在日出时分，由大汗亲自率领，深入北狄圣山“白狼峰”猎取雪狐或白狼，以其纯洁毛皮与头颅祭奠先祖英灵，彰显勇武，祈求部族强盛。这是不容缺席的祖制。此刻，元疏一身利落的玄色骑装，外罩墨色大氅，正骑在神骏的黑马上，面色冷凝地立于猎队之中。他对面的右贤王拓跋烈，魁梧如山，身着厚重的熊皮大氅，脸上横亘的伤疤因狞笑而扭曲。他粗壮的臂膀活动着筋骨，发出咔吧声响。“洛王殿下，”拓跋烈的声音洪亮，带着毫不掩饰的挑衅，“祭祖雪猎固然重要，但咱们北狄男儿的血气，还得在摔跤场上见真章！上次殿下剑术无双，本王佩服。今日，按我祖辈规矩，祭祖前必有一场摔跤以壮行色，本王想再向殿下讨教几手‘地上功夫’，殿下不会……不敢应战吧？”他刻意拔高声音，引得周围一众亲贵勇士纷纷侧目，气氛瞬间紧绷。元疏眼中寒光掠过，嘴角却勾起一抹放浪的笑意：“有何不敢？就怕右贤王这把老骨头，经不起本王几下摔打。”

神木崖下，仪式庄重开启。低沉浑厚的牛角号声撕裂寒风，数百名身着盛装的北狄少女随着节奏，跳起古老的祈雪舞。她们手腕脚踝系着银铃，旋转腾挪间，铃声与皮鼓、骨笛交织，形成一种苍茫而神秘的天籁之音。高大的萨满巫师脸上涂抹着靛蓝与朱砂的图腾，手持缀满兽骨和铜铃的法杖，围着祈天木吟唱古老晦涩的祷词。每一次法杖顿地，便有族人齐声应和，声震山谷，积雪簌簌落下。萧赞静立一旁，温润的眸子里映着跳跃的篝火和虔诚的人群，将这充满原始力量感的仪式尽收眼底。他能感受到脚下大地传来的微微震动，那是集体信仰汇聚的力量。‌

“挂愿”时刻来临。公主神情肃穆，率先走到铺着洁白熊皮的祭案前。案上放置着特制的、浸染成鲜艳朱红色的坚韧树皮纸和用狼毫制成的硬笔。她深吸一口气，毫不犹豫地写下：【父汗身体康健，福寿无疆！】。写罢，她亲手将红纸系在最高的、一根新抽的幼枝上，动作虔诚无比。

轮到萧赞。他执笔的手修长而稳定，沾了特制的银粉墨汁，在红纸上落笔。字迹清隽有力，带着一种穿透纸背的深沉祈愿，只有六个字，却承载了他心中全部的重量。他将红纸仔细系在一根较低的、靠近树干的粗壮枝桠上，仿佛这样愿望就能如古树般扎根深厚。

民众开始有序上前书写、悬挂心愿。五颜六色的愿望红纸在风中飘动，宛如盛开在冰雪世界里的生命之花。山谷中回荡着低语的祈求和满足的叹息。阳光透过冰晶树叶，在雪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松香、焚香和人群聚集的微暖气息，一切都显得神圣而美好。

就在仪式氛围达到顶峰，最后一批民众正虔诚书写之际——

一直静观仪式的萧赞，眉头倏然紧蹙。他并非被喧闹吸引，而是感知到了某种异样。一种极低沉、极沉闷的“嗡隆”声，仿佛大地深处传来的痛苦呻吟，透过脚底传来，极其微弱，却让他心头警铃大作！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射向神木崖后方那座巨大的、覆盖着厚厚积雪的陡峭山壁——“鹰愁壁”。阳光照射下，那雪壁反射出刺目的白光。但萧赞锐利的目光捕捉到了常人难以察觉的细节：山脊顶部，一条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灰黑色裂缝，正在缓慢而恐怖地向前延伸。同时，一股极其微弱、带着冰雪碎屑的冷风，不是从惯常的北方，而是诡异地从东南方向——也就是鹰愁壁的方向——逆着谷地气流倒灌下来，风中夹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尘土腥气。

“不对！”萧赞心头剧震，失声低呼。这声音，这裂缝，这反常的风向，他在古籍中读过类似记载，在北境边关也听闻过老兵讲述——这是大规模雪壳断裂、深层积雪即将失稳崩塌的前兆，绝非普通风雪。而且那股腥气……很可能山体内部已有小规模崩解，释放了封闭的岩土气息。

“停下！所有人！立刻停止仪式！”萧赞的声音并不特别高亢，却在瞬间灌注了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借助内力清晰地传到每个人的耳中，竟短暂压过了喧嚣的鼓乐和人声。人群愕然，纷纷停下动作，疑惑地看向萧赞。

拓跋那云正陶醉在仪式氛围中，被打断后十分不悦，皱眉呵斥：“萧赞！你做什么？惊扰雪神……”

“公主殿下！”萧赞一步抢到她面前，目光灼灼，语速快而清晰，带着一种令人心颤的紧迫感，“看鹰愁壁顶！那条裂缝，听那闷响，还有这从东南刮来的逆风，这是深层雪壳断裂的征兆，大规模雪崩顷刻即至，绝非儿戏！必须立刻撤离！向西北！往白狼谷岔口方向！那里有巨石带可作屏障！快！”他一边急促地说着，一边用手指向鹰愁壁顶那条致命的裂缝和东南风吹来的方向。‌

人群顿时骚动起来。恐慌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炸开。有人茫然失措，有人将信将疑，有人则因为萧赞精准指向那肉眼难辨的裂缝和诡异风向而本能地感到恐惧。

“胡说！”一位北狄长老怒道，“雪神祭典，怎会有灾祸！莫要妖言惑众！”

萧赞眼神凌厉如刀扫过那长老：“妖言惑众，能指出鹰愁壁裂？能辨风向逆流？能闻地底闷雷？长老是想用满谷人命，赌我萧赞一言是虚是实吗？！”他不再理会那长老，猛地转向拓跋那云，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公主，你是北狄的王女。此刻迟疑一瞬，便是万千性命！信我！立刻组织大家向西北！白狼谷岔口！快！”他那句“你是北狄的王女”如重锤般敲在阿史那云心上，让她瞬间想起自己身份所系的责任。

就在这不到十息的争执间，仿佛为了印证萧赞的话——

“轰隆隆隆——”

一声远比之前恐怖百倍、如同天崩地裂的巨响猛然爆发。鹰愁壁顶那条裂缝骤然撕裂、扩大，肉眼可见的、巨大的雪块如同被无形巨手狠狠掰下，翻滚着、咆哮着，裹挟着下方亿万顿积雪，形成一道遮天蔽日的白色死亡洪流，以排山倒海之势，朝着神木崖谷地猛扑下来。雪浪前端激起数十丈高的雪雾，如同白色的海啸，吞噬光线，带来窒息般的压迫感。紧随其后，狂风如同被释放的凶兽，卷着鹅毛般的暴雪，瞬间将整个山谷笼罩在昏暗与混沌之中。

“啊——！！！”凄厉的尖叫划破空气。

人群彻底炸开了锅！死亡的恐惧压倒了一切！求生的本能驱使着人们像无头苍蝇般乱窜，哭喊声、惨叫声、碰撞声混杂着雪崩的轰鸣和狂风的怒号，瞬间将山谷变成了人间地狱。

“听他的！向西北！白狼谷岔口！跑！！！”拓跋那云公主终于反应过来，脸色煞白，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声音带着哭腔。萧赞之前的精准判断和此刻展现的、在灭顶之灾前的冷静权威，让她再无怀疑，她本能地选择了听从这个刚才还看不惯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