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日夜夜，光阴如窗外被寒风卷走的碎雪。‌

元疏几乎不曾合眼。他右臂的伤处虽被巫医简单处理过，用木板固定缠裹着悬在胸前，每一次动作都牵扯着尖锐的痛楚，但这痛与他心底的煎熬相比，渺如尘埃。他寸步不离地守在萧赞榻边，用尚且完好的左手一遍遍拧干温热的湿布，擦拭萧赞苍白如纸的额角、颈项；用小铜匙一点点撬开他失了血色的唇，小心翼翼地喂入苦涩的药汁；夜深人静时，他唯一的活动便是用指尖轻柔地梳理萧赞散乱乌黑的长发，或是将自己的脸颊贴上那只冰凉的手背，感受那极其微弱却顽强跳动着的脉搏，如同在无边寒夜里守护一颗随时会熄灭的星辰。

他的世界仿佛只剩下这一方被兽皮火炉烘烤着的毡房，以及毡房中这个气息微弱的人。北狄王派人送来了珍稀的药材，右贤王心怀鬼胎的问候被他冷硬地挡在门外，公主的关切探视他也只是匆匆应对。曾经清贵雅致的大夏皇子，此刻形容枯槁，眼窝深陷，玄色的衣袍沾染着药渍和风尘的痕迹，唯有那双紧盯着萧赞的眼眸，依旧燃烧着焦灼的火焰和磐石般的固执。

‌第六日黄昏。‌

毡房内弥漫着浓郁的药草气息和兽脂灯燃烧的微焦味道。窗外呼啸的北风似乎也带上了一丝奇异的喧嚣。

元疏正俯身，用湿布轻柔地润着萧赞干裂的唇瓣。或许是那一点微凉的湿意，或许是元疏指尖带着薄茧的触感，又或许是冥冥中某种力量的牵引，萧赞纤长浓密的睫羽，如同破茧的蝶，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颤动了一下，随即又一下。

元疏的动作瞬间僵住，屏住呼吸，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碎胸膛。

终于，那双紧着的眼眸，在元疏近乎窒息的等待中，缓缓地、吃力地掀开了一条缝隙。眼神起初是涣散的、迷茫的，映着跳动的火光，如同凝结着千年寒雾的深潭。视线艰难地移动，在模糊的光影中吃力地聚焦，最终，定格在元疏那张憔悴得脱了形、布满了血丝却盛满了狂喜与无尽忧色的脸上。

“……子攸……” 气若游丝的两个字，沙哑得几乎只剩下气流摩擦的声响，却清晰地刺入了元疏的耳膜，瞬间击溃了他苦苦支撑的所有防线。

“阿赞！” 元疏的声音哽咽得厉害，巨大的喜悦和连日积压的恐惧让他的眼眶瞬间红了。他想去握紧萧赞的手，却又怕用力过度牵动他的伤势，只能小心翼翼地用左手包裹住那只依旧冰冷的手，俯下身，让自己的额头轻轻抵着萧赞的额角，感受着那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温热。“你醒了……你终于醒了……” 滚烫的泪水再也无法抑制，滴落在萧赞的眼睑和鬓边。

萧赞的指尖在元疏掌心极其微弱地蜷缩了一下，仿佛想回应他的力量。他的目光艰难地在元疏脸上逡巡，从那深陷的眼窝、毫无血色的薄唇，最后，落在了他胸前悬吊着的、包扎得严严实实的右臂上——那位置。

“手……” 萧赞的声音虚弱，却异常清晰，眼神里骤然凝聚起痛楚和急切，“你的手……怎么了？” 他想抬手去触碰，然而仅仅是动了动念头，胸腹间传来的剧痛就让他闷哼一声，额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别动。” 元疏大惊，慌忙稳住他，用指腹拭去那冰冷的汗珠，语气带着强装的轻松，“没事，小伤，不小心摔了一跤，不碍事的。巫医说静养些时日就好。” 他飞快地转移开话题，目光温柔地锁着萧赞，“你感觉怎么样？伤口还疼得厉害吗？渴不渴？饿不饿？我让人温着肉糜粥……”

萧赞没有被他糊弄过去。他太了解元疏了。那苍白的脸色，那深重的疲惫，那极力掩饰却依旧能从细微动作里流露出的痛苦，还有那悬吊的手臂……绝非“不小心”。他眼中的忧色更深，定定地看着元疏，无声地质问着。

元疏在他的目光下几乎无所遁形。他避开那清澈却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神，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是在猎场……和右贤王比试摔跤……技不如人罢了。” 他试图轻描淡写，但萧赞知道右贤王此人必会报复，此事绝非“技不如人”这般简单，一股尖锐的心疼混合着无力感攫住了他，让他喉头哽住，说不出话，只能更紧地用指尖回扣住元疏的手心。

毡房里一时只剩下药炉上瓦罐里药汤滚沸的咕嘟声，和两人沉重交织的呼吸。

元疏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带上一点暖意，打破了沉重的氛围。“阿赞，你知道吗？” 他望向紧闭的、被厚厚毛毡挡住的窗户，眼神似乎穿透了阻隔，看到了遥远的南方，“按照大夏的历法，今天……是除夕了。”

“除夕……” 萧赞怔怔地重复着，眼中的痛楚似乎被这两个字冲淡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浓得化不开的思念与怅惘。记忆里京城的灯火辉煌、院落里清冽的梅花冷香、除夕夜喧嚣热闹的爆竹声、还有……那热气腾腾、象征团圆的饺子和年糕的滋味……如今都成了隔世般遥远的幻梦。

元疏感受到他情绪的波动，心中亦是酸楚难言。只好将脸颊轻轻贴在萧赞的手背上，试图汲取并传递一丝暖意：“想念长安了？”

“嗯……” 萧赞闭上眼，一滴清泪无声地从眼角滑落，“有一点……” 他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哽咽。

就在这沉沉的愁绪几乎要将两人淹没时，毡房那沉重的木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了一条缝隙，冰冷的空气裹挟着外面的喧嚣猛地灌入。

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探了进来。是个北狄小男孩，脸蛋被冻得通红，鼻尖挂着清涕，一双大眼睛却亮晶晶的。他认出了榻上的萧赞，小脸上立刻绽放出惊喜的笑容，像找到了最亲近的人。

男孩蹑手蹑脚地进来，怀里宝贝似的抱着一个用粗布包裹着的东西。他走到榻前，仰着小脸，用不太熟练但清晰的中原官话，奶声奶气地说：“大哥哥……娘亲……说……今天是‘除西’……” 他费力地吐出这个陌生的节日名字，然后献宝似的将怀里的粗布包举过头顶，“娘亲说……是中原的好日子……买……买到了这个……给大哥哥……热闹……高兴……”

小男孩笨拙地解开粗布，露出了里面几根红纸包裹着、带有长长引信的竹筒——那是从中原商队那里辗转流落到北狄极北之地的，真正的、带着故乡气息的爆竹。

元疏和萧赞的目光同时落在那红色的爆竹上，瞬间凝固了。那抹刺目的红，在苍茫的灰白世界里，是如此的炽烈而突兀，带来一种近乎不真实的悸动。

小男孩见他们不说话，以为他们不懂，有些急了：“娘亲说……点着……会响！可响了！像……像打雷！能赶跑坏东西！” 他边说边蹦跳着比划，小脸因为兴奋和寒冷显得愈发红扑扑。他献宝似的将其中一根塞到元疏没受伤的左手里，又眼巴巴地看向萧赞，似乎在期待他的鼓励。

元疏低头看着手中那粗糙却无比珍贵的爆竹，又看看萧赞眼中明亮的光彩，心头百感交集。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酸涩，对着小男孩露出一个无比温柔的笑容：“好，谢谢你和你的娘亲。哥哥这就放给你看，赶跑坏东西，好不好？”

他左手小心地捏着爆竹，牵着小男孩的手走到毡房门口。萧赞的目光紧紧追随着他们。

厚重的毛毡帘子被元疏用肩膀顶开一角，凛冽的寒风立刻呼啸而入，吹散了一室的药味。屋外，天色已完全暗沉，风雪似乎小了些，但天地间依旧是一片肃杀的灰白与深蓝。远处部落星星点点的火光，映照着无边无际的雪原。

元疏将爆竹稳稳放在门前的雪地上。小男孩紧张又兴奋地攥紧了拳头。元疏弯腰，用左手费力地将兽脂灯倾斜，跳跃的火苗舔舐着爆竹的引信。

“嗤——” 引信瞬间被点燃，发出急促耀眼的火花，在昏暗的雪地上跳跃着，迅速缩短。

小男孩吓得“呀”了一声，捂住了耳朵躲到元疏腿边。

元疏迅速后退半步，护住小男孩。

“砰——！！！”

一声清脆、响亮得近乎撕裂苍穹的炸响，猛然在这片沉寂的北狄雪原上爆开。红色的碎纸屑如同纷扬的朱砂雪，在门帘掀开透出的暖黄光线映照下，四散飞溅，带着硫磺特有的、熟悉又陌生的气息，扑面而来。那声音如此突兀，如此凛冽，瞬间压倒了一切风声，在空旷的雪夜里激起阵阵回响，仿佛真的能驱散所有的阴霾和不祥。

毡房内，那一声炸响如同惊雷落在心尖。萧赞的身体因巨响而本能地微微一颤，牵扯到伤处，带来一阵锐痛，但他却全然不顾。他的双眼死死地望向门口，望向那瞬间亮起又熄灭的火光，望向那在寒风中飞舞散落的点点红屑。那爆竹的火药味，那红色碎屑……像一把钥匙，猛地开启了他记忆深处关于故土新年的阀门。眼前仿佛不再是冰冷的毡房，而是长安漫天绚烂的烟火，是街头孩童追逐嬉闹的笑声……那声音是如此的遥远，却又在此刻被这稚嫩孩童带来的爆竹，如此粗暴而直接地拉近到了耳畔。剧烈的情绪冲击让他胸口起伏，眼眶瞬间被汹涌的热意占据，视线模糊一片。

门口，元疏也被那声巨响震得心神激荡。他搂着兴奋得又蹦又跳、叽叽喳喳叫着“响了！响了！”的小男孩，缓缓转过身。隔着几步的距离，隔着弥漫的硝烟和飞舞的红屑，他的目光穿过寒凉的空气，精准地捕捉到了榻上那双凝望着自己的、蓄满泪水却亮得惊人的眼眸。

时间仿佛凝固了。

元疏松开小男孩，示意他快去找娘亲。小男孩懂事地点点头，像只小鹿般欢快地跑进了风雪里。

元疏一步一步，走回到萧赞的榻边。每一步都踏在自己的心悸和那浓得无法化开的温情之上。他在榻边坐下，没有言语，只是伸出左手，穿过萧赞散落在枕边的长发，极其轻柔地捧起了他的半边脸颊。指尖触碰到的皮肤依旧冰凉，但那泪水的温度却滚烫灼人。

无须言语。萧赞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微微侧过头，将脸颊更深地埋进元疏的掌心，仿佛要将自己嵌入这唯一的温暖源头。元疏顺势俯身，小心翼翼避开他胸肋的伤处，将这个脆弱的身躯连同厚厚的毛毡被褥，一并缓缓地、轻柔至极地拥入怀中。他将自己的下颌抵在萧赞柔软的发顶，感受着怀中人细微的颤抖和压抑的抽噎。他用宽大的披风裹紧两人，隔绝了门缝渗入的寒意，也将整个世界的风雪与孤寂，牢牢地挡在了外面。

窗外，凛冬朔风依旧在旷野上呼啸盘旋，如同亘古的低吟。远处部落的灯火在风雪中明灭不定。

但这小小的、弥漫着药味和淡淡硫磺气息的毡房内，只有彼此沉重却紧密相依的心跳声，只有怀中人细微的呼吸拂过颈侧的温热。那一声爆竹的余韵早已消散，却仿佛仍在两人紧扣的指间、紧贴的胸膛中无声地回荡。它是撕裂异乡长夜的惊雷，亦是点亮彼此心灯的星火，更是冰冷绝境里，两人紧紧抓住的、唯一的、足以融化北地千年寒冰的——滚烫慰藉。

元疏收紧了手臂，将怀中的人抱得更稳、更暖。萧赞在他怀里，疲惫不堪却又无比安心地轻轻阖上了眼帘，鼻尖萦绕着熟悉的气息，仿佛终于找到了漂泊灵魂的归处。

这是他们一起过的第一个年，往后还有岁岁年年。

风雪夜，除夕寒。此心安处，便是吾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