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昭八百三十三年的冬天,一场大雪压垮了乾元宫那棵老松树的树枝。
十岁南宫珩蜷缩在金丝绣龙的大氅里,眼睁睁看着宫人们将皇帝的棺椁抬出殿门,运往不知道的地方。
他只知道,殿里面的沉水香混合着雪后冰冷的泥土味,呛得他鼻子发酸。
"新帝登基——"司礼监的尖锐的嗓子响起,划破了灵堂的死寂。
南宫珩藏在袖子里的手紧紧的握着,指甲刺入自己掌心,也感觉不到疼痛。
丹墀下,南宫翎穿着玄色的朝服,垂着眼,南宫珩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听到他腰间的玉牌随着他的步伐发出细碎的碰撞声。
"叩-拜-天-地-"
南宫珩的膝盖刚向下弯,还没有碰到地面,就感觉手腕一紧。
南宫翎的力道大的让南宫珩觉得隔着锦缎也捏得自己生疼:“陛下记住,今日起,您的膝盖便不再是跪父的。”
南宫珩有些茫然,仰起头,撞进一双毫无温度的眼睛。
他看着皇叔的脸——眉峰似刀削般锐利,唇色淡得几乎没有血色,连眼角的泪痣也凝结着冷意。
***
南宫珩的“勤勉”,很快成了南宫翎心头最沉的顽石。
御书房里,《治国策》被南宫珩塞在锦缎软枕下当成了垫子,揉皱的像是一团废纸。
而南宫珩却能将侍卫搜走的《春宫秘戏图》讲得头头是道,小脸上全是得瑟和故意挑事的劲儿。
摊开的奏折上,本该落朱砂御批的地方,不知何时爬上了几只歪歪扭扭的乌龟,伸颈缩脑的样子,简直是对朝堂威仪的嘲弄。
戒鞭撕裂空气的呼啸声,成了宫中最常听见的声音。
“啪!”
“身为帝王,岂可如此荒唐!” 南宫翎的声音比鞭子更冷,手腕沉稳地挥落,每一鞭都带着不容置疑的规训之力。
少年天子咬紧牙关,倔强地昂着头,眼中是燃烧的叛逆,硬是一声不吭。
戒鞭断了一根,又一根……整整十根,散落在冰冷的地砖上,像某种断裂的期望。
可鞭痕非但未能驯服这条初生的幼龙,南宫珩的顽劣变本加厉,奏折上的乌龟画的越来越活灵活现,甚至在朝会上对着老臣扮鬼脸。
***
岁月如流沙。
曾经抽断戒鞭的严厉皇叔,开始常年奔波于烽火连天的边境。
玄甲染血,剑锋饮敌,南宫翎用自己血肉之躯为南召筑起一道铁壁,撑起一片天。
可是前线传来的战报还是一封比一封紧急,字里行间都透露着边境战事的紧迫。
然而没有什么用处,深宫之内,弱冠之年的南宫珩,早已将朝堂抛到脑后。
丝竹管弦日夜不休,美酒佳肴流水般呈上。
他搂着匈奴进贡的舞姬,在铺满珍馐的龙床上酣睡,任由美人柔荑拂过他的龙袍,也拂去了江山的分量。
殿内暖香浮动,歌舞升平,隔绝了千里之外金戈铁马的杀伐之声。
***
太庙里,冰冷的蒲团上,南宫翎长跪祈福。
烛火摇曳,映着他苍白疲惫的侧脸,年纪轻轻的他,鬓角过早地染上了霜华,他跪的恭敬,向着列祖列宗祈求着国运的转机,也祈求那个他没能教好的帝王能幡然醒悟。
身上沉重的盔甲尚未卸下,肩头尚未愈合的箭伤在中衣下隐隐作痛。
同一时刻,皇帝的寝宫,暖帐流苏,熏香醉人。
南宫珩深陷在锦被里,怀中温香软玉,匈奴美人发间的金铃随着呼吸轻颤。
他沉浸在温柔乡里,对太庙里孤寂挺拔的身影,对边境将士的浴血厮杀,浑然不觉。
***
奸佞的谗言,腐蚀着年轻的帝王。
忠良被斥退,贤能被远放。南宫翎从前线发回的泣血谏言,更是被南宫珩随手丢入炭盆,化作一缕青烟。
直到——
那一天,敌军轰然冲垮了摇摇欲坠的南召城门,铁蹄碾碎了帝都昔日的笙歌与繁华。
震天的喊杀声如同末日怒吼,宫墙在悲鸣中倾塌,烈火贪婪地吞噬着一切。
南宫珩才终于从醉梦中惊醒,华贵的龙袍变得凌乱不堪,脸上还带着宿醉的迷茫与惊惶。
他跌跌撞撞冲出寝宫,看到的不是护驾的禁军,更不是他信任的忠臣良将, 而是那个他厌烦了十几年的人,南宫翎,此刻像一座山岳般挡在他身前。
只是,那身影不再和以前一样挺拔如松。
残破的玄甲下,层层叠叠伤疤覆盖、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
旧伤未愈,新伤深可见骨,鲜血浸透了战袍,每一步都留下暗红的足迹。
他浴血奋战,伤痕累累,依旧不肯倒下,只为护住身后那个辜负了自己的帝王,那个自己没能教导好的“侄儿”。
“陛下……快走!” 南宫翎呼喊,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血气。
话音未落,一道淬毒的流矢撕裂空气,直射南宫珩心口!
电光火石间,南宫翎用尽最后气力猛地转身,将南宫珩狠狠推开!
“噗嗤!”
箭矢深深没入南宫翎的后心,穿透了残破的甲胄。
滚烫的鲜血,瞬间在南宫珩华贵的龙袍上炸开,灼痛了他的眼睛,也灼穿了他混沌的灵魂。
南宫翎的身躯晃了晃,眼神开始涣散,却仍死死盯着南宫珩。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一字一句:
“臣……此生……”
他艰难地喘着,血沫不受控地从嘴角溢出。
“唯独……负了……南昭……”
最后一个字落下,那曾撑起南召半壁江山的身躯轰然倒地,再无声息。
***
南宫珩被俘了。象征着南召气运的人皇印,早已经变的黯淡无光,失去了守护的力量。
接下来的十年,是生不如死的炼狱。
曾经金尊玉贵的帝王,沦为敌国最低贱的奴隶,他蜷缩在阴暗潮湿的牢笼角落,身体在折磨中渐渐溃烂,尊严被碾落尘埃。
只有无边的黑暗和刺骨的寒冷相伴。
在某个同样寒冷的冬夜,意识模糊的南宫珩,记忆的碎片突然变得无比清晰。
不再是春宫图,不再是乌龟,不再是美人金铃……而是太庙摇曳烛光下那个跪得笔直的身影,还有那年纪轻轻就早生的华发;
是戒鞭落下时,那双冰冷眼眸深处一闪而过的痛心与沉重;
是那人一遍遍,不厌其烦,用最严厉却也最执拗的声音在他耳边重复:
“以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悔恨,噬咬着他千疮百孔的心,滋生出一股扭曲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的渴望。
“皇叔……” 一声混着血泪、支离破碎的呜咽,从他干涸的喉咙里艰难地挤了出来。
他颤抖着早已经溃烂的手,摸到心口,取出那枚早已失去光泽、冰冷如石的人皇印。用尽仅存的力气,捏碎了它。
尖锐的玉片,没入了自己枯瘦的脖颈。
黑暗彻底降临前,他好像看到了南宫翎那张永远没有笑容、却无比清晰深刻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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