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着砂砾，抽打在脸上，如同细密的鞭子。西北军营的演武场上，萧棠咬牙挺直脊梁，任由汗水混着尘土在脸上蜿蜒。沉重的环首刀在他手中仿佛有千斤之重，每一次劈砍、格挡都让手臂传来撕裂般的酸痛。

“停！”教头雷鸣般的吼声炸响，“萧棠！出列！”

萧棠心头一紧，拖着灌了铅的双腿站到场中。四周的目光瞬间聚焦，有同情，有探究，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轻蔑与戏谑。

“看看你劈的什么玩意儿？软绵绵，慢吞吞！绣花枕头都比你有劲儿！”教头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粗糙的手指戳着他颤抖的手臂，“国公爷的宝贝疙瘩是吧？以为军营是你家后院？这刀是杀敌的，不是给你摆姿势看的！就你这熊样，上了战场，第一个给敌人送人头！”

哄笑声低低地响起，像针一样扎进耳朵。萧棠的脸颊火烧火燎，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想反驳，想说自己每日五更即起，比别人多练一个时辰；想说虎口的血泡磨破又结痂，从未喊过一声苦。可喉咙里像堵了棉花，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想起了临行前萧赞深潭般的眼眸，那句“行事切莫再如从前般跳脱任性…凡事三思”犹在耳边。他死死咬住下唇，将翻腾的委屈和怒火强行压下，低下头：“卑职……知错。”

“哼！知错？我看你知个屁！滚回去继续练！练不好，晚饭别吃了！”教头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日子如同在滚钉板上翻滚。负重越野，他落在最后，肺像风箱般嘶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格斗训练，他被精悍的老兵一次次摔倒在地，粗粝的砂石磨破衣甲下的皮肉；夜间值守，刺骨的寒风几乎冻僵四肢，困倦如潮水般涌来，他只能一遍遍默念着兄长在北狄可能遭遇的严寒与屈辱，用那锥心的画面驱散睡意。那些窃窃私语从未断绝：“小世子细皮嫩肉的，能撑几天？”“国公爷的面子也就到这里了，真刀真枪还得看咱们！”

偶尔休沐，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走出营门，城门外的小河边，总能看到一个翘首以盼的娇小身影。洛小船提着食盒，蹦蹦跳跳地迎上来，脸上是毫无阴霾的笑容。

“萧二木头！又把自己弄得跟泥猴儿似的！”她嘴上嫌弃，却麻利地掏出干净的手帕和水囊，“喏，快擦擦！我爹新得的江南点心，特意给你留的！”

萧棠接过点心，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冲淡了军营的苦涩。他嘴里塞得鼓鼓囊囊，含糊抱怨：“什么木头！小爷我那是刻苦！你是没看见我今日把老张都摔了个跟头！”

“吹牛吧你！”洛小船咯咯笑着，眼珠一转，“不过……你这胳膊好像真的比以前粗了点？肩膀也宽了？”她伸出手指，好奇地戳了戳他紧绷的臂膀。

萧棠脸一热，下意识想躲，又莫名有些得意：“那是！小爷我在战场上将来可是要当大将军的！”但随即想到自己初上小战场的狼狈，声音又低了下去。那是第一次随队巡边遭遇一小股山匪。箭矢破空的尖啸、敌人狰狞的嘶吼、血肉横飞的场面，让他大脑一片空白。指挥混乱，动作变形，若非战友掩护及时，差点被一个矮壮的山匪头子砍中。事后校尉的咆哮几乎掀翻了营帐：“萧棠！你他娘的发什么愣！这里是修罗场，不是你国公府的后花园！再这样，趁早滚回去当你那安乐世子！”

那一刻，前所未有的羞耻和挫败将他淹没。夜深人静，他躲在营帐角落，蜷缩着身体，绝望像冰冷的潮水包裹着他。他恨自己的无用，恨自己的无能。

“哥……”无声的哽咽堵在喉咙。他闭上眼，仿佛又看到萧赞离去时清瘦却挺拔如松的背影，那眼神里有嘱托，有期许，更有一种为所爱之人、为心中信念甘愿赴汤蹈火的决绝。“以国事为先，以黎民为重。”哥哥的声音在他心底响起，带着一种穿越时空的沉静力量。

一股温热的力量猛地从心口炸开，驱散了寒意和软弱。他不能倒下！他肩负着哥哥的嘱托，背负着守护兄长归途和护佑脚下山河的责任。他必须站起来，必须变得更强。不是为了证明给谁看，而是为了能真正扛起那份属于萧家、属于大夏男儿的担当！

从那天起，演武场上多了一道近乎自虐的身影。别人休息，他在挥刀破空；别人酣睡，他在月色下负重奔跑；训练间隙，他缠着经验丰富的老卒讨教战阵经验。虎口的老茧层层叠叠，汗水浸透的衣甲从未干透。嘲讽的目光依旧存在，只是那目光中的轻蔑，渐渐被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取代。

转机来的猝不及防。一支运送军需的车队在返营途中，落入了一支精锐西戎骑兵的埋伏圈。负责接应的正是萧棠所在小队。西戎人骑射精绝，悍勇异常，甫一接触，护卫队便陷入苦战，指挥的队正被敌骑重点照顾，险象环生。

就在一柄弯月长刀即将劈中队正后颈的瞬间——

“小心！”

萧棠目眦欲裂，那千钧一发的关头，身体比思维更快。几乎是本能地，他脑中闪过幼时萧赞教他格挡时那精准到极致的一招半式。他猛地爆发，像一头蓄势已久的猎豹，不顾一切地撞开身前的战友，手中长刀划出一道近乎完美的弧形，带着他积攒的所有力量、无数次枯燥重复锤炼出的肌肉记忆，以及心中那声震耳欲聋的“哥！”，狠狠格向那致命的刀锋！

“铛——！！！”

刺耳的金铁交鸣响彻战场，巨大的力量震得萧棠虎口迸裂，鲜血淋漓，整个人踉跄后退数步，胸口气血翻涌。但那必杀的一刀，被他硬生生架开了。

战场似乎在这一刻凝固了半息。队正死里逃生，错愕地看了一眼这个平日里沉默刻苦、也曾被他呵斥过的国公之子。周围的战友也都被这悍不畏死的援手惊住。

趁着敌人一愣神的功夫，队正怒吼：“结阵！保护侧翼！萧棠，干得好！”那声肯定，如同滚烫的烙印，灼烧着萧棠的耳膜。

一股从未有过的力量感从四肢百骸涌起，混杂着泥土、汗水与血腥的气息。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中褪去了最后一丝青涩的迷茫，只剩下狼一般的凶悍和决绝。他嘶吼着，不再讲究花哨的招式，只遵循战场最朴素的法则：劈砍、格挡、捍卫，每一次挥刀，都仿佛承载着兄长远在北狄风雪中的目光，承载着洛小船河边盈盈的笑语，更承载着这片山河之下，黎民渴求安宁的无声呐喊。

战斗结束时，萧棠拄着卷刃的长刀，站在一片狼藉中剧烈喘息。身上的衣甲多了几道狰狞的口子，鲜血染红了内衬。他脸上沾着血污，眼神却亮得惊人，像淬过火的寒星。

队正大步走来，重重拍在他完好的另一边肩膀上，力道之大让他又晃了晃：“好小子！这一刀，够劲！够快！”他环视四周，声音洪亮，“都看见没？这才是我大夏的好儿郎！国公爷的儿子怎么了？国公爷的儿子也能在刀口下救老子的命！从今儿起，谁再嚼舌根子说萧棠是软蛋，老子第一个不答应！”

周围的士兵们沉默片刻，随即爆发出由衷的喝彩。那些曾轻视的目光，此刻充满了认可和敬意。

萧棠挺直了胸膛，没有去看那些喝彩的士兵，也没有回应队正的夸奖。他的目光，越过喧嚣的战场，投向北方那片苍茫的天空。手中的刀柄，仿佛还残留着萧赞教导时留下的无形温度。

哥，你看到了吗？我在努力。我会继续走下去，踏着你的足迹，守着你的嘱托，直到能真正成为庇护一方的大夏之盾，直到……你和九殿下平安归来。

风依旧凛冽，卷起他染血的战袍，猎猎作响。那个天真跳脱的国公府小世子，已在血与火的洗礼中悄然死去。一个眼神坚毅、肩扛重任的战士，正从这片荒凉之地上，沉默而立，遥望北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