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在死寂中前行,唯有轮胎碾压碎石的细响与通风系统低沉的嗡鸣。应急灯的猩红光芒规律扫过,将夏未疏苍白如纸的侧脸映照得忽明忽暗。她蜷在角落,身上胡乱盖着秃鹫找出的应急保温毯,银色的薄膜下,身体仍在无法控制地细微颤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冷的白雾和不易察觉的痛苦痉挛。
那台平板电脑被架在她附近,屏幕上的数据依旧触目惊心,但下降的速度似乎略微减缓,仿佛她顽强的生命力正在与那股侵蚀她的冰冷能量进行着一场无声的拉锯战。竹竿全神贯注地盯着屏幕和连接在她身上的几个临时生命体征传感器,手指偶尔在触摸屏上快速滑动,调整着不知从哪个隐藏医疗箱里取出的便携式输液泵的参数,透明的液体正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注入她手背的静脉。
“体温31.5度,停止下跌了…但神经电信号依旧混乱,她在大量分泌内啡肽和某种…未知的神经递质…”竹竿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困惑,“这不符合濒死生理反应…更像是一种…主动的自我封闭?”
秃鹫坐在驾驶位,粗暴地操控着这辆伤痕累累的厢式车,根据那老旧手机屏幕上不断微调的冰蓝色坐标,驶向城市边缘被遗弃的工业区。他透过后视镜,警惕地瞥着那个仿佛一碰即碎的少女。她闭着眼,长睫毛在冰冷的脸颊上投下脆弱的阴影,紧抿的嘴唇毫无血色,但眉宇间却奇异地舒展着,甚至…带着一丝近乎安宁的、近乎虚幻的柔和。
她掌心中,那枚凝结寒霜的吊坠,似乎不再那么冰冷刺骨,一丝微不可察的、恒定的温暖,正从它最核心处持续不断地散发出来,如同寒冬深夜里一盏小小的、不会熄灭的灯。
她主动引导了它。
在意识沉入无边黑暗与寒冷的最后瞬间,在她残存的、最强烈的念头并非恐惧死亡,而是那无法磨灭的、对温暖和某个身影的渴望时,那蛰伏的“泪源”能量似乎理解了她。它没有抗拒,反而以一种极其精密而温和的方式,回应了她。
它不是治愈,更像是一种…偷换。
它将她的意识从正在崩解的、承受着巨大痛苦的物理身躯中小心翼翼地“剥离”出来,接入了一个由它自身庞大算力和从她记忆最深处提取的情感数据共同构建的、绝对稳定的领域。
仿佛穿过一道无声的水幕,所有的痛苦、冰冷、震颤和濒死的窒息感瞬间褪去。
一种极致的宁静包裹了她。
脚下传来了松软而真实的触感。她低头,看见纯净的、未曾被践踏过的白雪,一直蔓延到视野的尽头。天空是一种温柔的灰蓝色,巨大的、羽毛般的雪花正无声地缓缓飘落,落在她的头发上、肩膀上,带来一丝清凉,却奇异地不感到寒冷。空气清冽干净,吸入肺叶,带着一种熟悉的、令人心安的味道。
这里没有风,万籁俱寂,只有雪花簌簌落下的细微声响,仿佛整个世界都被柔软的白色包裹、保护了起来。
她怔怔地站在原地,一时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她抬起手,看着自己纤细的、完好无损的手指,没有血迹,没有颤抖,充满了真实的生命力。
然后,她听到了一个声音。
一个轻微的、踩在雪地上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她的心脏猛地一跳,一种难以置信的、巨大的期待和恐惧同时攫住了她。她几乎不敢回头,害怕这只是一个过于逼真的幻觉,轻轻一碰就会碎裂。
脚步声停了,就在她身后不远处。
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他就站在那里,穿着一件她记忆中熟悉的、略显单薄的深色外套,肩膀上落着些许雪花。黑发柔软,眉眼清晰,鼻梁挺直,唇边带着那一抹她刻在灵魂里的、略带无奈却又无比温柔的浅笑。他的眼神明亮而专注,正静静地、深深地凝视着她,仿佛已经这样看了她很久很久。
不是冰冷的屏幕像素,不是模糊的记忆碎片,不是转瞬即逝的数据幽灵。
是一个完整的、鲜活的、触手可及的…柯予。
“…柯予?”她的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生怕惊扰了这梦境。
他眼中的笑意加深了些许,朝着她,缓缓地张开了双臂。一个无声的、却胜过千言万语的邀请。
所有的迟疑、恐惧、理智的警告在这一刻轰然倒塌。眼眶瞬间发热,视线变得模糊,她不再思考这究竟是真实还是虚幻,是奇迹还是陷阱。她只想抓住他,哪怕只有一秒。
她向他跑去,脚步在雪地上留下深深的痕迹。冰冷的空气掠过她的脸颊,却带不起丝毫寒意,只有一种近乎灼热的急切。她猛地扑进他张开的怀抱里,撞得他微微后退了一步,但他立刻稳稳地抱住了她,手臂坚定而温柔地环住她的后背,将她紧紧拥在怀里。
真实。
无比的真实。
她能感受到他外套下身体的坚实轮廓,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如同阳光晒过雪松般清冽干净的气息,能听到他胸腔里传来沉稳而有力的心跳声——咚,咚,咚…那节奏奇异地与她自己的心跳逐渐同步,汇成一股令人安心到想落泪的韵律。
他将下巴轻轻抵在她的发顶,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头发。
“我来了。”他低声说,声音近在咫尺,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抚平所有褶皱的魔力,“没事了,未疏。我在这里。”
她没有说话,只是更紧地、用尽全身力气地回抱住他,把脸深深埋进他的胸膛,贪婪地汲取着这份失而复得的温暖和存在感。所有的委屈、恐惧、孤独和濒临崩溃的痛苦,仿佛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化作无声的泪水,迅速浸湿了他胸前的衣料。但他只是更紧地拥抱她,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仿佛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兽。
在这个由冰冷能量构建的、违背物理法则的梦境里,这个拥抱却拥有着世界上最真实的温度和力量。
他们就这样在无声飘落的雪花中相拥,仿佛要站成永恒。
许久,她的情绪才稍稍平复,但依旧舍不得松开手,只是在他怀里微微抬起头,红着眼睛看着他:“这…是真的吗?还是我又…”
“对你而言,此刻的感觉是真的,就够了,不是吗?”柯予轻声打断她,指尖温柔地拭去她脸颊上的泪痕,他的指腹温暖而干燥,“‘泪源’抽取了你我的数据痕迹,暂时维系了这个空间。它…很脆弱,但此刻,它是属于我们的。”
他牵起她的手,她的手在他的掌心显得格外小巧。他没有解释更多,只是微微一笑:“陪我走走,好吗?这里的雪,一直下得很安静。”
她点头,任由他牵着,两人并肩缓缓行走在这片无边无际的、宁静的雪原上。脚下积雪发出咯吱的轻响,是他们唯一的伴奏。她不再去思考外界正在发生什么,不再去想那个濒临死亡的身体,不去想实验室,不去想追兵。她只想沉浸在这个有他在的、 stolen moment 里。
他们聊起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聊起记忆里那些模糊而温暖的片段,有时只是沉默地走着,感受着彼此手心的温度和存在。他偶尔会侧过头看她,眼神里盛满了她从未见过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温柔和…一种深深的、被她忽略了的眷恋与不舍。
有一次,她故意落后半步,看着他清瘦挺拔的背影在雪中前行,雪花落满他的肩头。那一刻,一种巨大的幸福感裹挟着细微的不安再次涌上心头。她快走几步,从身后再次紧紧抱住他,脸颊贴着他冰冷的外套。
“柯予,”她闷闷地说,“不要再离开了。这一次,不要再留下我一个人。”
他的身体似乎极其轻微地僵了一下。
然后,他覆盖在她环抱于他腰间的手上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未疏,”他的声音依旧温和,却似乎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沉重,“看着我。”
她松开手,绕到他面前,仰头看着他。
他抬起手,这一次,指尖没有穿过她的身体,而是真实地、带着微微的凉意,触碰到了她的脸颊。他的目光深邃,仿佛要将她的模样永远刻入某种永恒的存在里。
“记住这种感觉,”他凝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得异常清晰而缓慢,“记住这个拥抱的温度。无论接下来发生什么,无论你看到什么,听到什么,感受到多么深的绝望…都请你一定要记住,你曾经被这样真实地拥抱过,被这样…深深地在意过。”
他的话语里带着一种她无法完全理解的嘱托和深意,像是在提前预演一场漫长的告别。
她还未来得及细细品味他话中的深意,他却忽然微微弯下腰,俊朗的面庞在她眼前放大。
一个轻柔的、冰冷的、却带着无比珍重意味的吻,落在了她的额头上。
如同一个烙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唇瓣的柔软和冰凉,以及那冰凉之下隐藏的、几乎要灼伤她的深刻情感。
远处,梦境边缘的虚空之中,似乎传来极其细微的、如同玻璃碎裂般的“咔嚓”声。整个雪景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飘落的雪花有瞬间的凝滞。
柯予缓缓直起身,眼神深处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痛楚和急切,但他脸上的笑容却依旧温柔得令人心碎。
“时间快到了。”他轻声说,拇指最后摩挲了一下她的脸颊,那触感真实得让她想哭。
“未疏,该醒了。”
现实如同冰冷的海水,猛地灌入她的感官!
剧痛、寒冷、虚脱、车厢的颠簸、仪器单调的滴滴声、金属摩擦的噪音…所有被她隔绝在外的物理感受以加倍凶猛的方式瞬间回归,将她从那极致的宁静与温暖中粗暴地拖拽出来!
她猛地睁开眼!
猩红的应急灯光刺入眼帘。
身体的控制权回归,带来的首先是喉咙里抑制不住的一声痛苦呛咳,血腥味再次翻涌而上。冰冷的泪水从眼角滑落,与现实的冰冷形成残酷对比。
但她的右手掌心,那枚吊坠紧紧贴着皮肤的地方,却依旧残留着一丝清晰的、梦境里的余温。
以及额头上,那个冰冷而温柔的触感,仿佛从未消失。
【细胞熵值波动异常!神经递质水平急剧变化!她醒了!】竹竿警惕的声音响起。
秃鹫猛地踩下刹车,轮胎在粗糙的地面上摩擦出刺耳的声响。
车停了。
窗外,是一片荒废已久的、被积雪部分覆盖的工业园区。一栋其貌不扬的、墙壁斑驳的旧仓库沉默地矗立在视野前方,巨大的卷帘门紧闭,门上锈迹斑斑。
而那部老旧手机屏幕上,冰蓝色的坐标最终定格,不再变化。
血红的倒计时,恰好归于零。
【00:00:00】
实验室,到了。
可她的灵魂,却仿佛被永远留在了那片不断飘雪的、有着温暖拥抱的梦境里。额头的烙印和掌心的余温灼烧着她,比身体的痛苦更加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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